班主任张养德召集团支部委员,汇报最近班级同学思想情况,地点在张老师家。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师母高玉凤老师也在,高老师是东方红小学的老师,教数学,夫妻俩都教数学。张老师曾说,我们是1+1等于3。因为他们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高老师给他们泡了一壶福州的茉莉花茶,微笑地说了声你们慢慢聊,我买菜去了。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对张老师说,中午让同学们在家里吃吧,我多买一点菜。李爱国、姚小桃、林文娟连忙站起来说,不用不用,我们回家吃。张老师笑了一下。高老师便走了。姚小桃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林文娟是组织委员。林文娟家在郊区农村,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读书晚,比班里的同学大三岁,处处表现出大姐的样子。她先汇报这次到机场迎接友好国家国防部长的情况,同学们个个兴高采烈情绪高昂,表示,这是党对我们的信任,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以雷锋同志为光辉榜样,又红又专,有的同学还表示,要学好外语,将来到外交战线,为国争光。张老师笑了笑,问谁说的?林文娟说,我,还有郭明英。姚小桃汇报近期班级墙报的内容和参加学校组织的学雷锋诗歌比赛的组稿情况。接下来是李爱国汇报留下来同学的思想情况。张老师特别关注刘贞,问了许多细节,李爱国一一回答。张老师又说,史南山没发牢骚吧?
史南山是他们班一位喜欢说怪话的同学,外号“咚咚咚,咚——”,因为他喜欢在突然间把两手一提,做出指挥家的手势,同时唱道,“咚咚咚,咚——”怕同学不理解,说,“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于是同学们省去贝多芬与命运交响曲,直呼他“咚咚咚,咚——”。他父亲解放前当过伪保长,解放后被划为的“四类分子”。听说他有个叔叔在美国,是音乐家。
没有,李爱国说,我找他,他说书记,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让我去,我想得通,保证不说怪话,不发牢骚。张老师笑了起来,说,这不是牢骚是什么?这个史南山!史南山是班级的数学科代表,张老师特别喜欢他,因为他的数学考试每次都在98分以上。
张老师说“这个史南山”的时候,李爱国感觉到他对史南山的一种特别的感情,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用什么语言来描述这种感情。在当时的语境之下,这种感情游离于主流情感太远,有点不着边际。
姚小桃说,其他班的班主任都去了,您怎么没去?
李爱国意外地看了一下姚小桃。五官还算清秀的姚小桃,此时一脸蠢相。
我,张养德似乎愣了一下,接着便坦然一笑,说,我这不是向李爱国同学学习吗?另有任务。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在他擦火柴的时候,李爱国闪过刘贞有点慌乱而迅速地从桌上收藏火柴的镜头。李爱国摇了摇头,想甩掉那荒唐的联想,摇出来的却是刘贞那张苍白的脸。
张老师手上的火柴也是水仙牌的。李爱国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们家用的火柴也是水仙牌的,水仙花是本地特产,几乎每家每户用的全是水仙牌火柴。
而让李爱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张老师擦着火柴的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一种气息,这种气息,那天傍晚,他在刘贞的房间里依稀感受过。
在回家的路上,林文娟突然对李爱国说,你知道吗,高老师是印尼归侨,听说她父亲在印尼雅加达开一片很大的商场,还有亲戚在香港。林文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很严肃的表情,这表情和学校团委书记纪雪菲开会时的表情是一样的,只是由于长得秀气,纪老师再严肃看起来也有点温和,你甚至会从她严肃的脸上感受到某种亲切,而林文娟由于她的那近于男性化的国字脸,一严肃便让人不舒服。
看着远去的林文娟,李爱国回味她的话,突然明白张老师没有到机场的真正原因。
林文娟在李爱国的心目中大姐多于同学,她会在天转凉的时候突然摸摸他的手,说,衣服穿得太少了。她会在他不经意地皱眉头的时候,悄悄地说,怎么,胃又不舒服?因为有一次他皱眉头的时候,她问他怎么啦?他说,胃的点不舒服。有一次,她还悄悄地对他说,你对人家郭明英态度要好一点,弄得他好一阵子的莫名其妙。她说你讨厌她吗?他摇了摇头。她说那就对她好一点。他有一些困惑,不知说什么好。林文娟说,郭明英是个很好的同学,出身好不用说,学习好身体好,为人朴实,热情大方。李爱国不住地点头,可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同学而已。林文娟笑了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她喜欢你你看不出来?他的脸红了一下,嗫嚅地喃喃道,我们是同桌,自然比别人有更多的接触。林文娟说,我是把你当弟弟看的。
李爱国笑了笑,去年暑假,林文娟招同学们到她家玩,她的母亲一直盯着他看,看了笑,笑了还看。弄得他很不自在。林文娟对母亲说,像吧,你们还不信。后来,她把他带到她家的一个房间,桌子上摆着一个镜框,一位和他长得很相像的解放军战士在镜框里朝他微笑。林文娟说这是她的哥哥,五好战士,三年前为抢救落水的战友牺牲了,被省军区授予烈士称号。李爱国想,莫非林文娟死了个哥哥想认个弟弟作为补偿。
那天放学的时候,李爱国在课屉里发现一本精美的笔记本子,以为是郭明英把笔记本放过了界,他们的课屉是连着的,大大咧咧毛手毛脚的郭明英总是越界塞东西,他不计较,北存查某就这样,没心没肺。
李爱国在校道上追上郭明英,递上本子说,你忘了拿。她说,是给你的。你翻开看看。说着便红着脸跑下校道,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爱国看着远去的郭明英,长长的辫子在她腰间一晃一晃的,竟有点心跳起来。校道是一条很长的斜坡道,从新华楼到大门口足足有300米,大门外便是胜利路,胜利路古时叫开元寺路,听说,学校原来是一片寺庙和书院,最著名的是开元寺和紫阳书院,开元寺建于唐朝,紫阳书院建于宋代,因朱熹曾经在本地当过知州而得名,后来被太平开国的军队烧了。他不明白,太平开国不是革命的吗?怎么就把好端端的一片寺庙与书院给烧了?老人们说,这里的风水好,清末办新学堂,洋人办教会医院都选在这里。校道两旁是两排高高的玉兰树,玉兰花开,香气四散,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玉兰花香。玉兰花边开边落,便有女生把落花拾来,放在课屉里,于是,教室里就弥漫着清幽幽的花香。他们班最喜欢拾玉兰花的是刘贞,而最嗤之以鼻的是郭明英,每看到刘贞偷偷地把玉兰花塞进书包里,就哼地一声,小资产阶级。
李爱国不自觉地摸摸笔记本,这是一本硬皮笔记本,蓝天白云下一面鲜红的党旗,党旗下是雷锋同志的木刻像。他靠在校道旁的一棵玉兰树下,翻开笔记本,只见扉页上写道:“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摘自雷锋同志日记,与李爱国同学共勉。”没有签名。
李爱国再次心跳不已。他惶然四顾,仿佛这本子是偷来的。
这个郭明英!
这个晚上,李爱国第一次有写日记的冲动。那个时候,全国人民响应毛主席号召,掀起轰轰烈烈的“向雷锋同志学习”的热潮,写日记成了时尚。李爱国写日记的想法已不止一日,苦于没有像样的笔记本,而郭明英送的这本本子,是他这一辈子曾经拥有的最精美的笔记本。
对于精美的笔记本子,李爱国有难忘的记忆。一年多前,还是“困难时期”,中苏友好,他们学的又是俄语,老师鼓励与苏联的同学通信,于是他便写了一封信,无非是我们的生活多美好多幸福,我们的校园多美丽,星期天到公园划船,到森林里采草莓等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苏联学生不可能来看,谎言不会被戳穿。只是他那时没见过草莓是什么样子,老师也没见过,老师说,就不要草莓了,说桃子,摘桃子。李爱国觉得“摘桃子”三个字意思不太好,有点偷的味道,就写了摘香蕉,因此还受到俄语老师的表扬。因为香蕉是本地的特产。过后他想,香蕉一串太沉,不好摘,想改,不好意思开口。
写完了信,却苦于没有好信纸,“困难时期”的作业纸全都如草纸一般的粗糙,寄到苏联,有损社会主义祖国的光辉形象。正在大家愁眉苦脸的时候,他们班一位默默无闻的女生说,她有一本本子可以贡献出来,这女生是侨生,本子是从印尼带回来的。于是本子化整为零,一人分两页。李爱国公公整整地把俄文信抄下来,寄了出去,不想两个月后,他收到莫斯科101中一位叫娜塔莎的女生的回信。
李爱国翻开郭明英的笔记本,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之后,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不知道要写什么,想写的不能写,能写的不想写。苦恼了好一阵子,最后,只好作罢。合上本子,想想,又把娜塔莎的信夹在里面,放进抽屉,锁起来。
娜塔莎的信是俄语老师帮助翻译的,倒真写了她们如何在森林里采果子,在公园的湖里划船,还写了她们的夏令营生活。她说她喜欢穿浅蓝色的“布拉吉”,老师说。“布拉吉”就是连衣裙。他便无由地想,刘贞穿布拉吉的样子一定很好看,不是浅蓝色的,应该是粉红色的,与春天满山遍野的桃花一样灿烂。那么郭明英呢?她应该穿军装,她喜欢毛主席的“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深绿的军装,坚定有力的步伐,这才是郭明英,而刘贞要小资产阶级得多。他对自己喜欢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感到内疚与羞愧。他更为自己无由地想起刘贞而心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