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五月八日黎明,有人急促地敲打着枣庄镇邮局的门板。
“是谁呀?”里面的灯亮了。
“我,开门!”外面的声音很凶。
“你要干啥?”
“送信。”
“不会等天亮么?”
“少罗嗦,开门看看大爷是谁!”
值夜班的是个没职没衔的练习生,他叫刘明理。抖索着从当作床铺的柜台上溜下来,向大门走去。
哗啦,挡窗的板子被撬下一块。
谁这么放肆?他有点恼火,正要发作,忽见窗玻璃上映出一张胡子拉茬的脸和一个乌黑的枪口。他一下子明白是什么人到来了。
门一开,冲进两个人来,他们衣衫褴褛,须发蓬乱,面目黧黑,眼射凶光。“为什么才开门?”一个络须虬髯的矮个子问他,同时把手枪一晃。
刘明理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我……睡着了……”
虬髯客对他的谎话并没兴趣,截住他说:“别瞎扯,我们是来发信的。”
“好,好。”练习生哈着腰。
虬髯客朝伙伴点点头。那人浑身干瘦,尖嘴瘪腮,像个猴儿,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像要随时扑上来撕人咬人。瘦猴儿从肩上拿下钱褡子,解开封口的系绳掏出了信件。
刘明理数了数,一共四十封。
虬髯客问:“这些信封写得没毛病吧?”
练习生检视着信封上的邮票,他奇怪了:严格地说,这不是邮票,而是一小方邮票大小的画儿。画着几株青草,一支低垂的草梗上面伏着一只绿色的蚂蚁。下缘白边儿上有一行针尖大小的字:“大洋贰分”周围也有半圆的“锯齿”。
“这邮票……”练习生说。
“这小画儿么?”虬髯客说,“是俺军师爷的小姑奶奶画的。不错吧?”
虬髯客逼过来,结实敦壮的身体像黑石头雕成的碑碣。
“不是那个……”刘明理往后退,差点儿撞到瘦猴儿的身上。
“不行么?呃?”瘦猴儿把翘着大机头的手枪一下子戳到刘明理的左耳里,“你听听它说什么?……”
“它说……行,行!”练习生很聪明。
“那么,听它的还是听你的?”
“听它的,当然听它的!”
“你小子还不糊涂。”虬髯客说着嘻嘻地笑,“这年头儿枪口说什么算什么。大总统也和它犟不得。这些信关涉到几十个人的身家性命,你可要仔细了!”
“放心,放心!”
瘦猴儿问:“你要是骗人呢?”
“我没那狗胆,绝不敢!”
“谅你也不敢,”虬髯客脸色和缓些了,“你要耍鬼,你和你的全家别想活!”
“是,是。”练习生差点儿跪下,等他挺直身子,两个土匪走了。
他闩好门,浑身冷汗淋漓。
翻动着那些信件,心里揣想:不给发出去是绝对不行的。而且要保证发刘收信人手里。他摸过日戳。冬冬地逐一在“邮票”上打了印。
他迟疑了——如果在中途哪个邮局的练习生认真起来,发现这邮票是伪造的,把信拣出来扔在一旁或者退了回来呢?……冷汗又淌出来了。
他从柜台下拿过一大叠崭新的信封,拿出剪刀,再从土匪交寄的信堆里抓过一封信,贴一头剪开。抽出里面的信纸,填进一只新的封套里,用浆糊粘好。然后提起笔在墨盒里润一润,照原信的收发地址及收信人姓名抄好,并扯一枚真正的邮票贴上……
他忙到天亮。
只剩最后一封了,心里浮出一个念头,想偷偷地看一看。
私拆、偷看人家的信是违法的,足以敲碎他的饭碗,但他忍不住。
这信写在两张八行笺纸上:
“父、母亲大人:
敬禀者男瑞祥,前日被劫持至丛山中。饥寒交迫,愁肠百结,命如悬丝,朝不保夕!望大人体察儿身陷绝境,即行变卖家产,求亲告友,凑足赎款大洋三百元整,速速寄来,以救儿于水火也!……”
刘明理知道这些信是怎么回事了。
邮票是有数的。他只得掏自己的腰包,把这四十封信的邮资全部付上。
第二天黎明,两个土匪又来了。他们听说头一天的信已经发出,颜面好看了许多。这次带来丁上百封信,却没贴那伪造的“绿蚂蚁”票。
“咱小姐没工夫画那么多的小画儿,”虬髯客说,“你们有么?……”
“有是有……”练习生支吾着。
“那得花钱,对么?”
刘明理怕得很,但关系到钱还是点了点头。
“钱这玩艺儿,咱爷们不缺。”瘦猴儿拉下钱褡子只一倒,就倒出二、三十块大洋。有几块蹦蹦跳跳地落到地板上,“怎么样,够了么?”
“尽够,尽够。”刘明理说。
“用不了也是你的,”虬髯客说,“可别忘了认真仔细,要是出了差错,你可得把一家人的命搭上!”
练习生连连应着,从柜台下取出头天的四十个废信封放在他们面前。
土匪们眉头皱紧了,眼睛里跳着刀刃。
刘明理赶快向他们解释这件事。
“你,不会耍弄咱爷们吧?”瘦猴儿问。
“我不想活了么?”刘明理带着哭腔说,“我是怕寄不到,耽误您山里的事儿呀!”
虬髯客朝练习生笑笑,将那四十个废信封抓起来,塞进瘦猴儿的钱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