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冬,抱犊崮的土匪们觉得被政府冷落得太久子。狠狠地做了几笔“大买卖”,伤着了北洋政府的筋骨。于是调兵遣将,围剿抱犊崮山区。
抱犊崮是个比较大些的山头。传说古代有个老和尚不耐人世的忧烦看中了这个山峰。攀援上去,见云雾掩映中有几十亩平板地,土质肥腴可以耕种。于是招来了弟子建庙宇开田园,苦心经营。但是要耕作没有耕畜。要把耕畜牵上山去老僧的法力还远远不够。他很聪明,便和弟子把几头刚生下的小牛犊抱上山来。一年两年,犊牛变成壮牛,就可以使用了,这山头因此而得名。
现在,抱犊岗成了土匪的堡塞。情势紧急,他们就把老弱家属,细软锦绵送上崮顶,青壮年转战山中。崮上储粮蓄水,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几百残弱者亦可拒挡上万精兵。
一天,官兵来到山下,几百人一齐动手把早已准备好的大小石块推下山崖。石块越滚越急,越来越猛,磕碰蹦跳,砰訇呼啸,眨眼变成飞进急射的石弹,飞奔直泻,官兵凄厉哀号抱头鼠窜,活着的只能望山兴叹。
攻山不成,转而围山、这一手也很厉害。抱犊崮上有一条细流,阴雨天形成小小瀑布,悬流山涧;干旱时便趋枯涸,点点滴滴有如清泪。这时已月余无雨,溪流早已涸竭。上山前他们虽大量贮水,可日子一多水渐发臭,旋而臭水也将罄尽。由于饮食不洁,老幼病弱倒毙的渐多。按预先约定,山上点起告急的篝火。
深山中,总头领孙美瑶和他的亲密部属们焦心地望着抱犊崮上的烟火,有点绝望,更是气愤难平。
在那个时代,当土匪是有前途的。倘若人马众多羽翼丰实,接受政府招抚,匪首们便一跃而为堂皇。的将校,喽罗们也会变成吃“皇粮”的官军。许多显赫的政府大员和他们的嫡系部队都是由土匪变成的。官匪之间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军从未对匪众下过狠手。
大股土匪并不怕围剿,每次围剿都是有利于他们的一次交易。
这一回竟对他们来了真格的!
“得狠狠地揍他们一下!”孙美瑶说。这也是大家的意愿。可是怎样才能打疼敌人呢?
“我看,就去劫火车!”军师郭玉才说,“到这步田地,得干出点震动地蛋子的事才行!”
大家愣住了。闯这个祸得有天大的胆子。火车,是国家的大血脉。再说那庞然大物在这些山民草寇的心目中本具有巨大的威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郭玉才说服大家,“不打痛敌人,敌人不会退去,国家也瞧不起咱们。和政府谈判,咱们也没有本钱!”
大家议论开了。
孙美瑶二十几岁,孔武有力,枪法精熟,比别的头领更有胆识,他不怕惹祸。要是他能摸着天,也敢把天捅个窟窿!
沉默了一会儿,他啪地把腰里的匣子枪一拍,喊道:“别瞎吵了,这事儿定了,咱们下决心干火车!”
一九二三年五月六日凌晨两点,一列特快列车在津浦路上由南而北地行驶着。旅客大都在梦乡里,列车有节奏的轰鸣和轻微的摇震,使它变成一只巨大的摇篮。
列车到了沙沟、临城之间。
陡然一声巨响,机车脱轨,连接机车的五节车厢倾倒在路基上。震耳声如六,月的惊雷在夜的原野上回荡了好久。
接着寂静笼罩了一切。似乎车里的人都死绝了。首先有反应的是回乡的狗,它们被惊醒了,拼命地嗥叫。
“车里的人一个也没有死,甚至也没有人受重伤,真是中外车祸史上的奇迹!旅客们被猛然从床上、软座上颠下来,像核桃那样地磕碰着,冲撞着。他们本来就不清醒,这时他们吓傻厂,震昏了,更加迷迷糊糊……”
终于有人呼叫,唤醒了人们的意识。于是人的哭喊、哀嚎压倒了狗的狂吠。
车灯灭了,一片漆黑。四—F响着尖厉的枪声。突然有许多人围着列车奔跑,上百只电筒的光从车门车窗射进来,像雪亮的刀削着割着。
“滚出来,都赶快滚出来!”有人用粗豪的嗓门叫嚷着、命令着。
这就是号称“民国第一案”的临城劫车案。被劫的是一列装备豪华、旅客不多的“蓝钢皮”车,乘客除二百余名中国人外,还有五、六十名英、法、德、意、美……外国侨民。他们大多是富足的阔佬。
天亮后,土匪们已经洗劫了列车和旅客。并把所有的“肉票”押解上路。旅客们原以为土匪们抢去财物后会放他们走的,没想到他们连人也要,个个心情十分沮丧。最忍受不了的是洋人们——中国的土匪竟敢绑架他们,奇怪之至,可笑至极!一个洋大人叽哩哇啦地喊叫,那架势似乎高中国人一等,可以不服土匪们的胁迫。一个土匪头子跑过来挥着手说:“你哇啦个屁,快说人话!”
“哇啦哇啦……”洋大人仍不说“人话”。
洋人们乱了。
一个中国人说:“得找个‘通事’才行……”
这时,哪来的工夫纠缠?匪头儿火了,捞着洋大人就是一枪。
洋大人捂着胸口倒下了,不再“哇啦”了。
洋人们立刻僵住。那鲜红的血告诉他们:在土匪面前不分中外,一律平等!好在他们并不固执,立刻服从了这一真理。
中午前,他们已经进了山。来到了一个叫做庙南峪的地方。
这是条山沟。四周是陡峭的山崖。一条小河像蛇似地在沟底爬着。河岸边,山坡上有几十棵稀稀拉拉的小树,少数山枣多是松柏。它们似乎知道在这贫瘠的地方绝难长出参天大树,早早地就生出枝桠,长成树冠,像一把把没有十分张开的伞。山顶挂下葛藤,缝隙钻出刺蓬。都是又黄又瘦,像这里的百姓一样。
“肉票”们打量着周围的景物,心想;这真到了穷山恶水的地方了。
土匪们只在山口设了岗哨,让“肉票”们自由,他们没生翅膀,飞不过山崖的。
第二天,土匪们开始向“肉票”进攻。
“肉票”,是土匪们的行活。指的是那些换钱的俘虏。他们根据俘虏的身分、家产,给他们标上赎身的价码。要是家属不按条件来赎他们,土匪就把“肉票”杀掉,这叫做“撕票”。
眼前这些“肉票”不是一个个从他们家里绑架来的,很难给他们确定应值的价码。没法子,土匪们只好按他们的穿戴、风度、所带行李,有无随从等等来推断,最后给他们划定一个赎价。多的逾千,少的也要几十。答应了就写信付钱,过期赖帐就有杀身之祸!于是山沟里形成了一个特殊市场。肉票们苦苦哀求降低赎价,总爷们却金口难开,摇头不允。
一个五短身材的杂货店老板认了两百大洋。熟识他的人都认为不算太多。他却千思万虑割舍不得,认了又悔,悔了又认。眼泪鼻涕地跪在一个匪头面前哭求:“……总爷,您杀了我吧,那样倒省事,免得我看着老婆孩子忍饥挨饿……”
这似提醒了那匪头儿。他刷地抽出腰刀在小老板面前上一晃,小老板吓得脖子往后一抻,刹那间,那匪头儿飞快地回刀,喀嚓一声,小老板的头掉下来了。他还来不及合眼,那头就顺斜坡滚下,一直滚到河底。浅浅的河水有好久泛着红浆杀一个人,事情进展得顺利多了。肉票们不再聒噪,或请人代笔,或自己动手,都乖乖地写起讨钱的家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