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未到,毛兰要去田地摘豆角。她出门那会,姚水兵披着衣服,蹲在檐下的石头前,咣咣敲打锄头上厚痂似的干泥巴,敲打雨水浇淋的苔斑样红锈。嘴里叼根烟,青色的烟丝扑啦扑啦往上飘,扑打得他眼皮有点难以睁开,就像河水拍打堤岸。他索性把眼皮睇住,任脑袋歪斜着,手捏木铲往锄面的红锈上敲。敲得毛兰心里毛毛躁躁,像猫爪子探进嘴巴去,在她肺叶和心瓣子上搔挠。毛兰本来是在坐院中的桃树底下织毛衣,十根指头在银亮的铁钎上一滑一滑。
“姚水兵,我给你说,你甭敲了行不?你不会用木铲一下一下地扡吗?”
姚水兵说:“扡咋成,必须敲,敲过后才能扡,只有把结成块的干泥坯子敲碎,才能扡去锄面子上的铁锈。整个锄面子就净了,也就不会生锈,下次做活,锄会酥酥往土里钻,像抹了油,做活也轻快哩。”
毛兰咯噔停住手中的活,一脸气呼呼地在小杌凳上挺直了腰。
“我说姚水兵,你说你泼烦不泼烦?我问了一句话,你却说了一大滩。”
姚水兵眯了下眼睛,停住了手底下的敲打。从衣服底下的衣兜里摸出根纸烟咬嘴里,两手护着划了根火柴点上,滋啦吸了口,大股大股的烟雾闷声不响地涌出了他鼻孔。捏了木铲,就很顺从地在锄面子上不抬头地扡。
毛兰也低了头,捉起她刚放到腿面上的半截毛衣。这次不再叮叮咣咣地敲打,而是木铲嗞嗞啦啦的在锄面子上划过的声响,如老鼠钻进毛兰整洁的衣柜,撕碎着她过冬的棉衣。毛兰这次咯噔立院心里,把毛衣唏哩哗啦扔板凳上,一团红色的毛线蛋子从她腰胯间腾得落下,轱辘辘滚到桃树旁侧的院墙根。拖在线团后边的那根红线,就像条长长的蚯蚓,尾巴在桃树底下,头一直延伸到了墙根。它还像一绺蔓延的血和老榆树伸展在地皮下的红根须。姚水兵这时把手中的木铲停住,呸一口唾掉黏嘴上的烟尾,粘满红锈土沫的手,伸进衣襟里头捏了根跟铁钎样明晃晃的纸烟,咬进牙齿间,顺手划了根火柴,哧,冒了股白烟灭掉了,又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划亮,就近嘴唇。院中毛桃树上的三两只麻雀,啾啾叫唤着扑噜振了翅膀,一只接一只掠过墙头去。毛兰惨黄着脸,极厌烦地从蹲檐下披件衣服的姚水兵身侧跷过。姚水兵一手攥住生锈的锄头,一手捏住铲除铁锈的木铲,痴愣着看毛兰从他跟前跷过去,纸烟悬着一截长长的烟灰,吊到他上嘴唇上。毛兰有些不明所以地走进屋子,直到她不明所以地捉住了挂在墙头的笼,才突如其来地决定,她应该出门去。她要去摘豆角了。
姚水兵斜睨着眼睛,瞅她甩着大辫子,跷进屋里,还以为她又该蒙住被子大睡一场了。没想到她却提了墙头的竹笼出门去。这时的姚水兵,吸完了吊在唇上的纸烟,他狠命地一口把几乎烧着嘴巴的烟屁股,唾到毛桃的树杈上。他不再注视她走去时哐碰住的院门,攥紧了手中的木铲咣咣咣敲打,似乎要把铁的锄头打碎。这样,他寂寂的院子,倒像成了铁匠铺子,一片吵闹。她的毛线蛋子还滚落在墙角,那条笔直殷红的丝线,逐渐被院中轻轻流走的风撕扯着,弯曲了,竟然还呼呼悠悠飘荡着,挂在了桃树低矮的枝杈上。那半领红色的毛衣,从无人落座的桃树下的板凳上跌落。披着衣衫的姚水兵从疯狂得叮咣敲打中喘吁吁地停歇。他攥住木铲歪着头审视静寂的宅院。他看被风摇晃的院门;看墙角堆放的一摞旧瓦;看长了苔爬动着一行蚂蚁、几只蝼蛄的墙根;看贴着红窗花的窗户和窗上被风掀起一角的隔年的囍;看桃树与屋檐下黑釉釉的水瓮,瓮中蓄着清冽的檐水;看椭圆的檐石及厦屋门口挂着一串红辣椒和旧了的楹联。姚水兵气恨地一声啊,扔出手中的木铲,扔到哗啦摇晃的院门上。他默默地抬起头,他所看到的太阳、散射着炽白灼烫的阳光,使他不得不闭一下眼睛。他噌站起身来,快步地跷上檐台走向厦屋,一脚踹开虚掩的门,扑到炕头上,拉过红绸面的被子,辗转反侧地捂住自己,在辗转中最终平息了下去。院中还静呀,桃树上结着数颗鸡蛋大小的毛桃,一枚绿绿的桃叶与枝梢分离了,在叶与枝梢的碰撞间掉下,掉到了半领红毛衣上弹了一下,还有一枚叶,则似一支绿色的鸟毛落下,落到了小杌凳旁。
凤凰下过场透雨,整个宅院湿漉漉,一只钱串子,从桃树底下的绿叶旁奔爬过去。水瓮中映着深蓝的天空、螺旋状的大朵、灼目的太阳。太阳身上似长满了刀刃、银刺。厦屋的檐墙上,有壁虎扭动腰身爬往檐窝,无法入睡的姚水兵站到了红辣椒、红楹联的厦屋门口,他渐渐从愤恨中平息,褪去长衫穿着汗裌走出阴暗的屋门,跷下檐台走向了桃树下跌落于小杌凳旁的半领毛衣。他给她捡起来,拍打吹拂去粘在红线上的黄土。那枚绿桃叶又掉下去,姚水兵又走往墙根,捧了散落的线蛋子,细心地把铺落于地,飘挂上桃枝的红丝线,杂乱地挽缠上红线蛋,弯腰放上半领毛衣。走向院门,捡拾起他扔往院门的木铲。返回身,把木铲挂上檐角的铁钉,折腰扶起锄头,将它立到檐角的农具们中间。回到厦屋,披住他的粗布长衫,带住厦屋门,锁住院门,走往村外的田地,走往青龙镇的方向。当他无声地顺着田间的车路走过河堤时,看见提笼的毛兰坐在璺河河堤的一丛猪耳朵草旁,静静盯瞅软软流走的哗啦的河水。堤岸的柳树梢里,飞掠着几只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