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拥有一对半可靠的儿子。三个崽人模人样,像一个模子铸出的坯。说差距也存在,比如念书,崽们就相差甚遥。二儿建文念初三,成绩呱呱叫。三儿建锁刚启蒙,头个学期竟做了一年级状元。喜得长水嘴一咧:“乖乖!俩小的不愧我种,就驴子是扬州婊子养的。”
驴子是长水顶头儿。十八岁的汉子小学没混出头。怪长水气?长水一气就给他发明个属相,说驴子属猪大肠,拉起来竹杆长,一松手一大摊。说驴子儿吔!你别性急,慢慢熬,熬熟了,校长作兴留你做先生。父亲啰嗦完,驴子就扭头“嘿哧嘿哧”笑。不就十八岁么?男到三十三太阳才出山,早着哩!再说这几年也没白混。学业虽不长,身体骨却疯长。成绩虽不行,歪才有的是。凡世上能玩的,他都玩腻了。有一天,他发觉隔壁痴呆儿的小鳖头新鲜,手就伸进痴呆儿裤裆。谁知呆子也晓得那物件是个宝,不容侵犯,奋勇抡起木榔头。他拔脚贼溜,晚了一步,榔头在后心砸出了闷声。四周人吓懵了,驴子吓煞白的脸却很快复了原。“噢哎!还当榔头多了不起,其实夯身上就像挠痒痒。”从此人们就喊他驴子,本来要喊牯牛,长水反对说:“牛懂人性,喊牛玷污了农家之宝。”
驴子在校威名显赫。学生们放学须蹓跶一段漫长的公路。有路即有车,有车校长就担心娃娃们的安全问题,想在学生中选个最大的维持秩序,官封路队长。论年龄谁也没法跟驴子比。驴子凭借这个优势无可争议升了“官”。驴子颇具做官天才。他抓根柳条,拢鸭子一般拢着他的部下,神气得像个将军。部下们年年平安,日日无事。为此驴子没少得校长表扬。这一回驴子神急急把表扬倒给长水高兴。长水用眼漫不经心瞟瞟他:“你个出气带冒烟的,正事不做,闲事有余。”驴子好失望,就央求:“伯,我不上学了。”长水叹口深长的气:“唉!这杂种咋就不像建文哩!”
“伯,我不上学了,上学比抬大土累。”驴子仍在央求。
长水说“驴子吔!养不教父之过。你孬好混个初中毕业,日后不吃人亏,我也对住了你死去的娘。你翻不过小学墙头,日后人家不戳我脊梁骨有鬼!”
驴子急了:“人家骂人家的,你耳朵塞上棉絮就是。又不是你不供我念,我自愿的。”
长水骂声:“没出息的。”不再吭声。他对驴子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大帐。他为驴子的升学问题没少操过心。他求过校长,说:“校长,我家驴子大了,老呆五年级他羞死了。你就行个好让他混过去吧!”校长双手一摊:“十分抱歉。驴子是我校百年不遇的笨蛋,我做校长的比你当父亲的更伤脑筋。我去过乡农中求情,求人家特殊情况特殊照顾,可人家说:‘中学就是中学,不是废品收购站。’”
驴子见伯半天没吭声,以为默许了八成,高兴地说:“伯,就这么定了。我犁田去了。”长水心里捺满油盐酱醋,鼻子一酸,眼窝涌上了泪水。
说时间,时间走得飞快。一转眼中考就摆在建文面前。在建文复习迎考的紧张阶段,长水多次来到亡妻坟前祈祷。过分凝重的心情促使他忽地跪下去,潮湿的土地被砸出一声闷响。黄表纸点燃了。红红的火舌一心一意印刷着冥钞。长水眼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妈,文儿正跟对手们白纸黑字分高低,保佑他一把吧!”
中考结束后,长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建文考取普通高中的喜讯。
当时,驴子正挥汗如雨割稻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忽有喜讯传来,浑身肌肉“嘟噜”一惊,镰刀便乘机开洋荤,把驴子的手咬出一股鲜艳夺目的热血。驴子腰一弯抠把烂泥朝血口堵去,急不可耐问长水:“我二弟中个么学校?”
“县一中。”
“出来能当乡长么?”驴子问。
“出来考大学。”
“考不上呢?”
“做田。”
驴子像瘪了气的皮球,软软瘫在烂泥地上。长水赶忙给驴子传授一遍高考程序,并说大学毕业能干县长哩!“县长!乖乖:干县长!”驴子一骨碌滚起来,脸面像县长大哥一样灿烂起来。
从家里到县一中要走六十华里的路程。建文无可奈何地成了住校生。在家想学校,住学校又想家。盼呀盼!终于盼来了头一个周末。建文归心似箭,手提五花八门的坛坛罐罐,燕子似的朝家飞。长水首先给建文撩几罐咸菜,以备下周吃;又塞给他二元钱,以备下周花。星期天的早晨,天还染着黑,长水和驴子便起了床。长水淘米烧饭,驴子找粪筐。驴子找得轻手轻脚,怕惊醒建文的梦,找到后一头埋进了无垠的黑暗。搂了满满一筐归了屋,天还没亮彻底,长水的粥还在锅里熬。驴子歇了筐,又忙着拌猪食,扫地,挑水。忙妥了一切,长水也煮好了粥。驴子洗把脸,选一只最大的碗,“咕咚,咕咚”喝五碗,肚子才有点鼓。揉几揉肚子,扛起锹又对地里奔。长水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晃地飘。
地里头的驴子,今天怎么也落不下心。不时手搭凉棚望太阳,不时提醒长水说:“伯,恐怕是不早了!建文下午还有六十里路哩!”长水就说:“那就收吧!”
驴子和长水扛着家伙回进屋子,淘米,搁水,点火。“啪啪啪。”驴子手中扇发疯似地摆,手腕酸疼,腿蹲麻木,那口锅终于热喷热打揭开了。锅是彩色的锅。半边白,半边红。自的是米饭,红的是山芋。黑白之间烘托两只蓝边碗。一碗咸菜,一碗鸡蛋。长水右手端碗米饭,左手端碗蒸鸡蛋,又用肘子悄悄地蹭蹭建文。心有灵犀一点通,建文一颠一颠随伯进房吃独食。
忙妥建文,再服侍建锁。长水剔几剔,剔出两条上等“红货”,一抖手打发在建锁碗里。建锁头一偏,小眼珠进出两股异样的光,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端碗出了门。
该打发建文去学校了。长水双手拎起菜罐罐递给建文:“上学吧!用心念书,别烦家神。”
建文朝后退两步,没接罐子,嘴角颤巍巍地欲言又止。顿了会还是脸一红,怯怯说了心里话:“伯,我……我晓得你想我好。可高中的书深得没法念,我想趁早歇……歇伙。”
长水怀疑耳内有异物,捣鼓几下,要建文重复一遍。建文重复了。长水一惊非浅:“建文我儿,你这话说差了。”
“不差。”建文很肯定。
“差。”
“不差。”
“差。”长水的眼瞪得像牛卵子。
“儿子不跟老子抬杠。”建文不愧胸中有墨,很能吃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话的含义。
长水那几根枯草似的山羊胡颤抖了起来:“你还不差?你个贼骨头还不差?有福不知享还不差?……”
很不幸,无论长水怎么啰嗦,建文就是认定不差。
“你……你叫老子受气?好好好,你不念书。好好好,老子让你晓得洋罪是咋受的。”长水手一抖,把锹狠狠掼在建文脚前:“挖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