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不想好了。驴子反而珍惜起前程来。他告别书本已整整半年光阴,不朽的田野之风将他吹粗了一圈,人高马壮,大头大脑,一脸福相。这一天驴子将福相展示在村民兵营长面前,庄严声明;“我想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做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做一个可爱的人。”营长晓得驴子底细。驴子曾是村小学空前绝后的笨蛋,大名鼎鼎。营长的厚嘴唇挂几缕居心不良的笑:“你驴子追求进步可佳。可如今的兵和当年的游击队有着质的区别,统统的清一色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你驴子毕业证哩?”
驴子没毕业证,可还是想当兵。去部队或许能闯条出路。听说部队已不直接提干了,能直接转志愿兵。这叫改革。驴子以为这种改革是专门偏向他的。他在小学艰苦卓绝认的几个字,几乎完整无缺地还给了老师。他已变成货真价实的文盲。文盲固然不能提干,但是可以当志愿兵。想到这,驴子觉得命运就卡在营长手心了。于是就不厌其烦纠缠营长:“营长,当兵不就是放放枪放放炮么?只要腿壮胳膊粗就中。”
营长“噗哧”一笑:“你驴子双料愚昧,那大炮是好摆弄的?明明要你轰敌人,你驴子作兴在自家人头顶开花。炮弹隔你几十里,要打鼻子不打眼,这全靠精确的计算,没文化中?”
驴子竖一脸不屑的旗帜:“有那样玄乎?我可是瞧电影祖宗,打仗片瞧得最多,可从没见炮弹能找人鼻子打。”
营长有些不耐烦;“跟你这个屎货讲不清。”
“嘿嘿,”驴子反而乐了:“你大营长就糊弄我这个屎肚子好老百姓。”
“鬼糊弄你呀!你自个看去。”营长甩手将《兵役法》撂给驴子。
“你瞧,你瞧。明明晓得我睁眼瞎子,却甩书逗我认,还说不糊弄我!”
营长觉得无法跟眼前的驴子说话,一拢手不再答他啰嗦。可驴子仍然要啰嗦:“你动笔把我名字划上得了。我还要回家煮饭呢!你不能故意耽搁我宝贵时间。”
“这就对了。回家煮你饭去。别老缠这儿凑热闹。当兵没你份。”营长轻蔑地乜了驴子一眼。
驴子急得红眼珠暴鼓:“你讲话鸡巴噎人。我是特务?”驴子口气硬了起来。这一硬还真硬出了名堂。对面的营长明显有些畏惧。驴子就觉得眼前这狗日的是臭料。对付臭料的最好办法是发火。驴子腾地站起,扇子般的巴掌一拍桌子,震得《兵役法》和大营长统统的一跳:“少卡大爷脖子,给大爷划上。别把大爷卡急了。大爷一急啥事敢做。你鳖日的好好想想。明天我再来。”驴子甩下这话,蹦下桌子,回家煮饭去了。
第二天,驴子没亲自来找营长。找营长的是长水。长水一身特别打扮:外罩一件老棉袄,尽管上面爬满了补丁,仍有一部分黑黄的絮争着露脸;内穿一件黑乎乎油腻腻分不清本色的粗布衫,下穿一条灰不拉叽的裤子,走起路来,屁股部位有两只洞眼一眨一眨闪着白光。长水飘歪歪晃到营长家,一撅屁股,坐在桌面上,对瞅着他的营长一咧嘴:“你翻我眼?有本事你用拳头朝我这儿夯。”说着劈手撕开老棉袄和粗布衫,露出瘪塌塌的胸脯。
营长屁股离座,笑容可掬:“我说长水叔,这是犯啥嘛!”
“犯啥?我驴子当兵你犯啥打坝。”
营长的黄眼珠骨碌碌地转一圈:“长水叔。你去找找村长,村长同意了,我马上给驴子报名。”
长水听了这话,真的撇了营长去找村长。找到了村长,村长又推营长。长水火了:“黑骨头,拿我老头子当皮球踢。”长水一撅屁股,又搁在了村长家桌子上。“找营长找村长都一样。反正要让驴子当兵,要不我老命就拼这里。我一个孤苦老头拉扯着三公鸡头,容易么?苦不?我没伸手朝村里要过救济。可你们不该卡我儿,卡我儿就等于要我老命,要我老命干脆拿刀来。”
村长被缠得无法脱箍,只好去找营长。村长说:“你把驴子名给报上。”营长说:“有规定呀!得初中以上程度呀!”村长苦口婆心:“当兵是好事,你让他报名,要不要是带兵事。”
营长服从了命令。
体检这一关,长水不用替儿子担心。他亲眼见过驴子榔头捶不死。驴子也明白这一点,可上了阵不知为啥心发慌,脸胀通红,粗气直喘。医生一测他心脏,吓得吐出了舌头。驴子脉搏太优秀了,每分一百四十次。血压也不含糊。这一优秀和不含糊注定了驴子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断了缘分。正当他绝望得无可救药时,那个戴大盖帽的带兵官把宽厚大手压上了驴子肩:“喂,小伙子别愁眉苦脸,凭经验我断定你心脏、血压完全正常。不正常是你自个折腾出来的。你太紧张了,你放松一下,再去弄点米醋来喝。回头我跟医生说声,给你重验一次。”带兵官还说驴子是当兵料,浓眉里藏匿将军气质。
驴子像凭空抓到了一个充气救生圈,神急急屁颠颠直奔店家。他要了瓶“镇江陈醋”,一仰脖子“咕咚”一口。一股酸不酸辣不辣的怪味呛得他浑身一抖。他牙一咬眉一皱,人嘴对住瓶嘴,一口气“咕咚”下半瓶。抹抹嘴,“啊”的出口气,将剩下的半瓶朝柜台上一掼,返身就跑,钱也忘了付。店主也不敢追,目瞪口呆自语:“神经病。”
驴子第二次体检果然没问题。驴子笑了,带兵官也笑。带兵官还让他吃了定心丸:“你这兵我带定了。”
长水听说这一句话,激动得老泪纵横,用手在驴子头上颤巍巍摩挲:“想不到我儿遇上了贵人。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谁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定兵那一天,那个带兵官没事找岔,愣要跟驴子的毕业证见见面。驴子说免了。带兵官不依。驴子只好坦白说自己没有。带兵官懵怔一会,问:“你咋报上的名?”驴子认为带兵官反悔了,可反悔来不及了,生米已成熟饭,于是由牙缝挤出两字:“磨的。”
“磨的?”带兵官瞅瞅楞头楞脑的驴子,毅然决然说:“小伙子,我很喜欢你!”说着又晃晃脑袋,叹口深长的气:“唉!可我不得不忍痛割爱,因为你没文化。”他握握驴子的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再见吧,小伙子!”
驴子跟带兵官依依惜别后,竟一连在床上横了三天,不吃也不喝,泪水打湿了一大块被角。人消瘦了,眼愁红了。长水劝他想开些,老愁老愁能愁坏身体骨。驴子便不愁,猛地挣扎起来,眼前布满了星星,头重脚轻好一阵晕眩。他定定神,拍拍腾云驾雾般的脑壳:“这辈子废了,废就废在是个睁眼瞎子。伯,我墙上挂鳖壳定归(龟)了。我好后悔当初不念书!”
长水平淡如水说一句:“畜牲前悔,人后悔。”
驴子心里泛出一股苦涩的涟漪,两滴清泪从眼窝里掉下来,倏地钻进了黄土地。长水不再深讲。屋里被一片阒寂严实实罩住。还是驴子活跃了空气,他一扫往日的玩世不恭,认真说:“伯,我说不能由着建文哩!”
长水像猛然惊醒似的,咬紧牙关,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由他?他三天后不滚学校去,看我扒他皮。”
“那也不是法儿!”驴子现身说法:“你当初捺着拳头龇着牙逗我上学,效果咋样?”
长水一时鳖噎,呆呆地望着驴子。
驴子就做起诸葛亮:“照我看,首先让建文尝尝做田是个什么味。他尝到了厉害,准把头钻书里去。”
长水眨眨眼,似乎不信这话由驴子嘴冒出,过了好大一会才醒过神来:噢,驴子吃一堑长一智,懂世务了。长水头一昂,一眯眼,一张嘴清晰吐出一个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