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刚刚露出鱼肚白,长水就和驴子、建文出了门。长水将两个儿子送至村前的三叉口,没忘了“咕噜”那句永不变更的话:“文儿,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啰嗦完便住了脚。驴子肩膀挑白米和成菜罐继续送建文。
“丈量”完十余里崎岖山路,又在客车上颠荡个把钟头,终于到了兄弟俩心目中的圣地——县一中。驴子和建文笔直地戳在学校大操场上。
快要见到先生们了。建文既激动又惶恐。驴子更是心跳激烈,他可是先生的天敌。他怕去见建文的班主任——汪老师。他的鞋后跟在绿茵茵的操场草坪上一磕,双脚利索一抽,两只鞋子便获得了自由,小腿肚紧接着双双一打弯,屁股“咚”的一声夯在鞋子上,双腿一盘,俨然一尊大佛。大佛对建文一挥手:“去,去找你汪先生。”建文没动,佝偻的脊背顶在篮球架上,毫无生机的眼睛呆呆眯着流动的蓝天白云。
“去找汪先生呀!”地上的驴子催命鬼一般。
“还是你去。”建文的声音苍老而遥远。
驴子鼓鼓眼泡泡,大腿一拍,头摇得像拨浪鼓:“嘁!我去?我闷头驴一个,见了老九爷冒不出两句囫囵话。我不中。”
“我更不中,我一句也冒不出来。”
兄弟俩你推我搪,谁也不愿揽下那份头疼生活。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达到协议——兄弟俩共同前往。
兄弟俩在数学教研室寻到了正在伏案批改作业的汪老师。那颗硕大的头颅聚精会神地埋着,手中的红笔在学生的练习簿上沙沙作响。驴子和建文进门时弄出的响声,竟然没能打乱他入迷的思绪。建文涨红脸叫了声汪老师。汪老师这才缓缓抬起头,习惯性地应了一声问:“两位同志有事么?”建文不知所措,脸面的臊红刹时波及脖子根。驴子也瘪在一边不知说些什么好。
汪老师打量一下面前的一对闷葫芦,立马可亲地为兄弟俩让座。兄弟俩小鹿般的心渐渐平静。建文先启用了木讷的嘴:“汪老师,我是您学生呀!”
“学生?”汪老师满面诧异,问陌生的建文叫什么名。建文回答之后,汪老师一改满脸诧异,承认曾有过这个学生。驴子和建文心上的石头落了地,有了热乎气。可瞬间又变得通体冰凉。原来汪老师笑微微,给了建文一颗定心丸:“放心吧!我就给你办理退学手续,你凭手续去教务室领回你所交的学杂费。”
驴子顿觉自己躯体直朝万丈深渊坠落,急忙大声申明:“先生!先生!你错了。我送建文上学来的。”
“上学?”汪老师懵头懵脑:“我一连点了你十多天名,你都没到。后来不点你了,因为你已被学校除了名。”
兄弟俩目瞪口呆,想诉说些什么,偏偏又什么说不出。
“当当……”上课铃响彻了整个校园。汪老师匆匆跟驴子说声:“再见!”掖一沓书本向教室走去。
兄弟俩面面相觑。“被除名了!学校干的。”驴子梦呓般嘀咕一阵。“找校长去。”驴子嗓门一亮,忽地有了主张。
校长很好找。可校长的工作不好做。校长表情是漠然和冷峻组成的混合物:“开除不开除建文,是要不要纪律的问题。学校不是放牛岗,不能没纪律。”
驴子厚着脸皮继续央求。无奈校长已由漠然升格到厌烦,针插不进,水也泼不进。
驴子和建文垂头丧气地回到操场的草坪上。建文的眼里不知啥时灌满了泪水。驴子瞟他一眼,恍惚迷惘的思绪随时间的流水漂泊而去,漂几漂,忽然漂出一股阳刚之气:“狗日的校长不憨厚,我不求你校长,我去求汪先生。只要功夫深,生铁磨成针。”
驴子头顶信念,肩扛希望,伫立于数学教研室窗前。窗内没有汪老师。一打听,汪老师归了家。驴子就指派建文去摸汪老师窝。建文孬好在学校混过七八天,很快摸到了线索,兄弟俩顺线索摸去。
由前门跨进汪老师庭院。院子里七零八落,沙浆砖头星罗棋布,一派热烈的旋工场面。两个小瓦匠赤膊上阵,忙乎一鼻子灰。驴子的目光没能逮到汪老师。瓦匠说汪老师立马就来。
半根烟工夫,那颗硕大的先生头果然探了进来,厚而软的肩上深埋着根毛竹杠子。杠子的另一端压在一个墩实瓦匠肩上。杠子中央吊着两包水泥。那墩实瓦匠抬得轻松自如。汪老师却显得经不住杠子的压迫。宽宽的额头汗珠密布,红润的脸累得灰白。刚歇下杠子,就瘫在脏兮兮的方凳上七齁八喘,找不到半点为人师表的文雅。墩实瓦匠松了绳子,抽了杆子,轻蔑地望了一眼狼狈不堪的汪老师,脸上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汪先生,我喊你先生了!你撑一下,不多了,就十包,五趟就完了。”
汪老师根本没发现驴子和建文的存在,一咬牙撑起来,疲软的躯体随同瓦匠飘摇而去。驴子怜悯地盯着汪老师那付随时可能瘫塌的骨架,眼珠一转,急急撵了出去。
拐过四道弯,抹了八个角,驴子来到一家建材店。店门口堆着十包五百号水泥,那就是汪老师花钱买下的货。墩实瓦匠铺开绳索,粗壮的胳膊一搂,一包水泥压在绳子上,再一搂又一包。瓦匠拍拍手上灰,将绳头挽个扣,杠子插进去,朝汪老师招招手:“来,来,来。”汪老师硬硬头皮弯下腰,继而眼一闭,牙一咬:“嗨!”腰没“嗨”直,再一挺,直了。腰直了,小腿肚却弯了,像弹琵琶。瓦匠瞟瞟汪老师那不中用的腿,说声:“走”,汪老师就像跳开了负重迪斯科。驴子忍不住笑了,但没笑出声。他一个虎步向前,双臂一托,把汪老师那份洋罪轻而易举地接了过去。
“不就十包水泥么!用得着跑五趟?”驴子赌狠道。
瓦匠气更盛,抽下杠子一捣地:“搬!”
驴子便搬。在一旁倒剪双手的汪老师急急地拦,却拦晚了。驴子轻飘飘弄一包趴在原来的两包上,眼光在瓦匠脸上示威游行。瓦匠上下牙嘣嘣一磕,牙缝里又进出一个字:“搬!”
驴子乘汪老师不备又撂上一包,可犟种瓦匠还在喊:“搬。”驴子又要去搬,却被汪老师死死拽住了。驴子动弹不得,瓦匠便自己动手,抄一包压在顶上:“最后一包,两趟结束算球。”
汪老师目瞪口呆,傻乎乎地瞅着四条粗腿一错一错向前迈,惊讶万分。
水泥问题很快解决,汪老师坚持挽留驴子吃午饭。驴子推托。墩实瓦匠耐不住性子了,冲驴子一亮粗嗓门:“客气个球,吃就吃呗!”驴子不再推,别别扭扭报销汪老师家三大碗。建文吃了两碗,加起来五碗,害得汪老师勒紧裤带省了一顿。
驴子填饱了肚子,嘴一抹又伸手朝汪老师要业务。汪老师说:“谢谢你。”驴子说:“有么谢头唦?有活尽管吩咐。”
“没了。”汪老师说:“该帮的你已帮了。”
驴子就磨,磨得口干舌燥,汪老师还是没业务给他。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驴子为寻不到活而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时,墩实瓦匠开了腔:“瓦匠这买卖,要的是力气,人多才出活哩!”
汪老师“嘟噜”出一长串意见,大意是:他不好意思掠夺驴子的剩余劳力。
墩实瓦匠一听就烦,满不在乎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强迫谁。”继而冲汪老师挥挥手:“去,去。教书的吃粉笔灰去。愿干活的留下吃水泥灰。”墩实瓦匠这番安排完全出于自身利益,却在一定程度上成全了驴子,也间接定下了建文似锦的前程。
建文终于恢复了学籍。复学的程序并不复杂。汪老师拿着建文临时撰写的请假条子去见校长,罪人似地忏悔道:“校长,建文同学冤枉,他写过请假条子,我并且批了假。都怪我粗心大意,把条子压在抽屉里忘了。过,不在建文,也不在学校,在于我。我请求对建文的学籍重新考虑。”校长拧拧眉,答应重新考虑,重新考虑就有了让驴子与建文喜出望外的新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