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驴子把建文邀到跟前说:“建文你长大了,自个事自个做主你脚下有两条路:要么上学,要么修地球。选吧!没人干涉你。”建文不知所措地睃睃父亲,父亲也是那两个字:“选吧!”建文喜悦地说:“修地球就修地球。”
驴子拍拍建文肩膀:“选的好,选的好。书有么念头?我就不念。家里正差劳力,十亩地我俩包了。让伯伯享两天清福。”
建文一擂胸脯,说:“成。”
长水将良田交给两儿子。驴子嫌这种承包不彻底,有大锅饭嫌疑,有必要进一步完善。他每次把建文带下田,总是将田里的活一分为二。大爷不带二爷意思,二爷也别占大爷便宜,各忙各的。论做田,驴子一顶俩。建文哪是对手?当驴子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时,建文最多拿下三分之一。驴子便猴上田埂观摩建文的狼狈相。建文腿痛腰酸胳膊麻木,浑身疲软软的,水蛇一样的腰再也无力扭转。眼下对他来说,关键问题是睡一觉。可是睡不成,驴子工头一般监督他。要命啊!还有三分之二的活没忙哩!得耍些手腕蒙混一下,可驴子眼盯着他一眨不眨。稍有疏忽,他那大炮喉咙就惊天动地发出斥责的吼声。糊不行,歇也不行。不糊不歇水蛇腰累得不行。这的确难坏了建文。可建文他大小算半个知识分子,知识面不宽也不窄,眼珠就那么略略一转,脑海立马闪现法国工人破坏机器闹罢工的故事。只见他朝天吸口气,一口唾沫吐上掌心搓搓,“嗨”的一声,将手中锹深深扎进土里,奋力一撬,没反应,再用上吃奶劲儿,反应来了,只听“咔嚓”一声,桑木锹把分了家。当断裂声炸响时,驴子双手一撑,蹿了起来,直截了当地责问建文:“瞧你有做事样?”
建文眼皮一耷拉,装出十分后悔的神态;“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一锹想挖座山,还说不是故意的。”驴子的嗓门如同打雷。
“你唏啥?”
“我就唏。”
“白唏。锹不是你买的,是伯买的。”
“伯伯买锹供你糟蹋?”
“你说我糟蹋我就糟蹋。你干叹气。”建文说完抖腿朝家蹓。
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呔!你回来。”建文回过头:“回来干嘛?锹都坏了。”
“我有。”驴子把锹戳在田里。
建文轻描淡写瞥一眼颤悠悠的锹把子:“我不用你锹,我有志气。”
“你……你有志气?你出气还带冒烟。你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撮狗屎。”驴子牙齿“咯咯”地抖。
建文心平气和地回敬驴子:“你能你能,承认你是条不怕劳累的四脚驴子。”
“四脚驴子!你骂你哥哥?”驴子伸手揪住建文后脖领,猛喝一声:“你皮作胀,我给你松松。”说话问,又用一手勒紧建文裤腰带,一提拔,建文悬了空,四肢乱划,活像蛤蟆凫水。驴子手一松,蛤蟆就趴地下服服帖帖。驴子左手捺紧建文脖子,右手攥成个笆科(竹斗)。建文眼一闭,暗暗在脸上憋足劲,恭候笆(竹斗)的光临。不曾想驴子忽来个声东击西,笆(竹斗)变成蒲扇扇在建文屁股上。原来驴子也不敢把建文怎么样。建文忽地滋生出半斤胆汁,在脚上憋足劲,雄赳赳地奔驴子胸口踹去。驴子没料到建文敢来这一脚。可建文没什么不敢的。驴子大意失荆州,迅速脱离建文,蹲成马步“咚咚”朝后踉跄,终点是田角的粪坑。建文听到“哧嗵”一声响,很觉奇怪,赶紧坐直。忽见驴子在粪坑里挣扎,便吓得疯跑。粪坑里的驴子扰乱了苍蝇界的安定,秩序混乱的苍蝇团伙就雾一样地弥漫,撞得驴子脸上痒麻麻的。驴子从粪坑里挣出,怒不可遏地奔向建文。他身披恶臭,撵了一会,终因恶心难忍,不得不调头直扑水塘,入水前冲建文背影恶咒咒打声招呼:“小狗日的,回家扒你皮。”
建文弹腿伸脚将驴子送进粪坑并非偶然。自从他弃学赋闲,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驴子看他不顺,想着法日弄他,天天不厌其烦逼他下田,下了田又把他当牛吆。建文可是个刚脱离学校的书娃子,怎吃得消牛马不如的生活。不说干活了,光那颗毒辣辣的太阳就够他喝一壶。锄草乎使他胳膊麻木,挖地乎令他腿痛腰酸。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那一脚可真是凝聚着建文积蓄已久的怨气。
建文七齁八喘跑进家门,正和长水撞个满怀。长水剜他一腿,脚一跺地:“瞧你猴样。”又一指青天:“日头老高,收工了?”
“驴子打我。”
“打懒鬼应该。”
建文不吭声,可想到驴子即将要归来,就吭了声:“我做田不中,我不是做田料。”
长水暗暗一喜,轻飘飘捋捋八字须:“是么?那你说说你是甚么料。”
“念书。”
“你不是不念么?”
“如今我想念。”
“人话?”
“人话。”
建文话音刚落,湿淋淋的驴子撞了进来。建文一缩头躲避到父亲身后。长水赶忙叉开双臂阻拦驴子。驴子那口恶气咽不下,左蹦右跳想撇开父亲捉建文。长水阻不住公牛般的驴子,匆匆忙忙脱口而出:“驴子,你省口气,建文浪子回头愿念书了。”
驴子打个激凌站住脚,眼眯一条缝,盯一会建文,就一路“咕叽咕叽”去了房间换衣服。
衣服一换便成了崭新的驴子。只见他眼里喷出锃亮的光,柔柔地温和在建文脸上。建文也看他,眼光疑疑惑惑别别扭扭。驴子认为这种戒备的目光没必要,谁也不会拔建文一根汗毛。因为建文已非刚才那个可恶的建文。建文愿意上学这就很可爱。驴子给建文抛去一个荷花式的笑容,感动得建文也笑了起来。兄弟俩相视默默地笑。彼此间的憎恶,顷刻间化作一汪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