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商业街上有个修表店,修表的师傅姓包,大家都叫他包师傅。
包师傅叫包兰萍,这名字有一点女性化,也有那么一点风花雪月的意思。其实包兰萍不年轻,已经六十过岗了,不过究竟过岗几岁谁也不清楚,瞧他的面貌的确像六十旁边,但有时候看他又不像那个年纪,比如他要是打扮起来,穿一件像样的衣服,西服马夹夹克衫什么的,或是他笑起来,形象很文艺,你看他不仅不像五十多,五十挂零,五十以里也说不定。所以关于包兰萍的年纪,总是让表店周围的邻居们争吵不休,一吵吵了十多年,包兰萍也跟着长了十多岁,但是吵的人还是六十里五十外吵个不休。每到这时候,包兰萍就会说,莫吵莫吵,和谐社会,和谐社会。
每天上午九点,包兰萍就会来他的修表店。他骑自行车,在车把上挂着一个小皮包,像文化人那样留着三七开的小分头,人虽古旧,样子却精干清爽。皮包里面是中午的饭盒,他中午不回家,偶尔晚上也不回,在表店住。他是那种瘦高体型的人,身子长腿也长,身手还很灵活,下车时一条腿支在地面,一条腿跨栏一样从车座上一绕,就进了表店。脱衣服换衣服,一脱一换,屋子立刻飘起一阵淡淡的脂粉味,这说明包兰萍不光爱干净,香脂也是常常抹一点的,他用的是大宝。包兰萍的修表店不大,夹在两座楼之间的空当里,大概也就三米宽四米长那么一个地方,就这么一个地方,让包兰萍用洋铁皮压住屋顶,前后两面同样用洋铁皮做墙壁,三弄两弄,一个修表店就出来了。修表店的门脸比这要复杂,包兰萍在门脸上开了一窗一门,门是塑钢的,上面也挖出半平米见方的窗户。这样,门上的窗子外加一个真正的窗户,包兰萍的修表店就有了很好的采光,只要是晴天,你就看吧,修表店绝对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包兰萍本人也一样一脸灿烂的阳光。这是一种情况,不过也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包兰萍的修表店远远的看去,好比豪门大院受气的小丫头倚在门缝哭鼻子。
实际上包兰萍的修表店不在商业街的街面上,而是在街里面的一个胡同里,胡同叫扣眼胡同,谁都明白这意思是胡同小。商业街很大,商业街日日笙歌夜夜霓虹。扣眼胡同却很小,大约二十几米的样子,短得像一截鸡肠子,短得不够派来一盏路灯,一点不像有什么内容和秘密的样子。然而要是走进来,才发现小胡同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这二十几米,就开有一家过桥米线,一家服装店,一家小酒馆,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发廊。而且,扣眼胡同内走十多米,还有一个无名的小胡同,住着七八家住户,每日一样有烟有火。
一般到扣眼胡同来的,都是有目的而来,裁衣服,喝小酒,焗头发或者吃米线,也有来修表的,但是这样的人不多。
包兰萍除了修表,偶尔也修锁头配钥匙,但是很少修,因为在修表店的门脸上,没写修表之外的其他业务。包兰萍修锁头配钥匙,只修熟人的,生人的他一概不修,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修表的活计一点也不多,而修锁头配钥匙的却不少。包兰萍修表半辈子,他半辈子就是个个体户,不过他这个个体户从来也没发达过,原来是这规模,现在还是这规模。这和扣眼胡同别的营生就不一样了,别的营生有发达的,发达以后搬出了扣眼胡同,有穷得关张的,关张以后也搬出了扣眼胡同。只有修表店,总是那么不温不火,天天有个包师傅。
包兰萍的修表店虽小,但他收拾得很利索,修表的桌子椅子和工具只占了一小半的地方;另一半,有一台长虹电视机,十二寸,朋友淘汰的,让他搬到修表店消磨寂寞,电视机下面的小茶几下,还藏着一个VCD,也是给他消磨寂寞的。屋子的空地上,让他放一张人把长的沙发,当然不是什么好沙发,人造革的,但是很结实。中午吃过饭,包兰萍要在沙发上眯一觉,其他的时候,不是修表的客人坐,就是来修表店磨牙聊天的人坐。不管是谁,在表店都会发现一件怪事。
这个怪事,就是修表店挂着的那只石英钟。
石英钟在世面上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因此也就不算讲究的东西。这只石英钟从外表看和别的石英钟没什么两样,可是只要你留意,就会发现这一对秒针时针有脚却不走路,而是始终停在八点那个地方,看着就像一对抱在一起的情侣——这是一个不会走的石英钟,那显示的日子永远是22日。如果认真看,你会发现时针和秒针,果然是一男一女两个裸体的西洋人。怪的是时针秒针不走路,声音却和走路一样“咔咔咔咔”响,而且包兰萍还把它挂在表店最显眼的地方。有心细而又好事的人问包兰萍,你那个石英钟是怎么回事啊,大小针都不动,干嘛还咔咔响?包兰萍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当摆设啊。心细的人又问,不走路又不打点,摆它有什么意思啊?包兰萍还是头不抬眼不睁,说,你们猜。
就有好多人猜开了,有说修表店嘛,拿它当广告用了。也有说那是一只废钟的,包兰萍修不好了。马上就有人反驳说,不对,包兰萍还有修不好的钟表?浪琴表他都能修好呢,何况这玩艺?再说了,废钟怎么还咔咔响?就有有学问的接他的话说,那不一定,石英钟跟机械表不一样,是一槽烂的东西,甭说包兰萍,诺贝尔来了也没用。
这么猜那么猜,谁也没让包兰萍点一下头,只有一个人例外。
在修表店门前晒太阳的一对夫妻,就在扣眼胡同住,常常是女人推着轮椅上的男人,一条叫克林的小京巴狗围着他们跑来跑去。男的看着像六十来岁,实际没那么大,和女的比,男人可能因他得了中风,显得憔悴一些,老相一些。女的比男的年轻,大概四十七八不到,从眉眼上,看得出以前好看过。她叫段慧珠,大家都叫她阿慧。那一天,在修表店门前消磨时间的人为了石英钟吵来吵去时,阿慧迟疑着说:包师傅是想把时间留住吧?她的话听得大家一怔,都一脸茫然地看包兰萍,包兰萍正好手里没表可修,也听到了,这一次包兰萍没让大家猜下去,而是很文艺地一笑,好像默认了阿慧的说法。大家恍然大悟,怪不得老包总把时针和秒针停在“八”那儿,感情人家要当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就都夸奖阿慧,还是阿慧脑子好使。
接着,大家就开始讽刺包兰萍春心不死,把时间留住,哈,你是把根留住吧。包兰萍还是一笑,也不分辩。
阿慧是工艺绣品厂的绣工。在工艺绣品厂工作了这么多年,阿慧每天面对花花绿绿,干着绣工的活,做的却是艺术梦,然而这梦终于做到头了。中风的是她的男人,以前是部队上的一个志愿兵,开翻斗车的,一次出任务碰上山体滑坡,把他砸残了,高位截瘫,不久又中了风。丈夫出事以后,阿慧就不上班了,单位按政策给她开基本工资,她呢,天天推着立了二等功的男人出来溜弯,看包兰萍这里热闹,也就把这里当成了据点。
除了这一对,经常来修表店吹牛磨牙的还有一个退休的刘老师,现在搬来和儿子一块住;一个王干部,原来是工商局的一个什么什么,据说接受了一点别人的贿赂,让纪检委开下来了,老婆去世之后和女儿同住。这样,再加上阿慧两口子,修表店前就总是很热闹。修表店几步之外就是商业街,他们却很少去,和街上那些人比起来,他们好像差了一个节气,永远都是落伍者。天气好,几个人在修表店门前活动,不好了,就挤到修表店里面,包兰萍陪他们说话磨牙。不过阿慧却从不进修表店内,她总是在外面当他们的听众,瞧她那样子,好像身在热闹之中,心却在热闹之外,是寂寞嫦娥舒广袖——刘老师这样形容。不光刘老师,大家也都理解她,好端端一个女子,男人截瘫又中风,放在谁身上也高兴不起来。
包兰萍的修表店虽小,他们磨牙的内容可不小,岂止不小,而是大得吓人,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什么美国、中东、海峡两岸,什么章子怡孙红雷杰克逊,什么酱油陈醋花生米,什么地震海啸NBA,没有他们不议论的,而且说起来一点不客气。除了这个,人到一定年纪,总好回忆往事,这几个人也不例外,但是因为脾气不一样,回忆的方式和内容也不一样。王干部总是在他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事情上定格,说他十九岁就入了党,当年在工商局如何如何,而且免不了添油加醋,就是他不添油加醋,刘老师也认为他添了油加了醋,特别是阿慧在场的时候。这还不算,让刘老师最不服气的是,不管王干部说什么,总是忘不了自己干部的身份,其实刘老师是正式教师,而且是教中学的,学校老师也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但是,只要说起来,王干部总会把刘老师的干部身份忘在脑后。刘老师因为工作性质和王干部不一样,自然回忆的内容也不一样,基本上和权力不沾边,刘老师说最多的是他教出的学生。他常挂在嘴边的是一个考上北大的学生,说是现在当了师范大学的校长。开始刘老师提他的学生,王干部好一阵发呆,后来就问刘老师的学生姓啥名谁,一副不相信的意思,刘老师说为了学生的形象他有必要保密,可是只要王干部开始过五关,刘老师就会打断他,说他的学生这样那样,一脸骄傲。
三个男人中,只有包兰萍说话比较少,好像他这个人一点经历没有一样。这样说,不是说包兰萍不爱说话,恰恰相反,包兰萍也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一个是他手中有活儿,另一个,他和那两位不一样,他比较爱说笑话,爱开玩笑,用刘老师的话是他很幽默,而王干部的评价则是一点正经没有。其实王干部私底下的确有一点轻视包兰萍,一个修表的,能有啥经历和见识?放在以前,包兰萍正是他手下的个体户。
说话的不省事,听话的心里可明白着呢,阿慧知道王干部和刘老师是好说点大话的那种人,也看出来,他们俩在包兰萍面前多少有一点优越感,心里虽然有数,她却是漠不关心的,只想自己的心事,看自己的热闹,想心事是实的,看热闹是虚的,是可看可不看的意思。
男人们有时候也会让阿慧说点什么。碰上这时候,阿慧表示她没什么可说,和他们比起来,自己还没懂事呢。这的确是心里话,一个是人家年纪都比她大,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她就该谦虚,另一个,她有一脑门子的闹心事,哪里有心情跟他们闲磨牙?王干部听她这样说,假装生气地说道:就是就是,人家是年轻人嘛,咱们都是老不死了,人老了,就该死了,听说满清朝过六十岁就没有口粮了。王干部这话不是抢白,有一点冷幽默的意思,也有一点弦外之音,言老未必就是真老,就是真老也没老到那种程度。阿慧怎会听不出来,她红着脸说,不是不是,我年轻什么,我也老了呢。刘老师眼睛瞪起来,认真地说,你老什么,你一点也不老,才四十几岁,正是好时候。低头修表的包兰萍插话说道,就是,这年纪正是出女人味的时候,一边说一边向那两个挤挤眼睛。王干部好像没听懂,问道,什么味,狐臭哇?
阿慧听到包兰萍的话,心里有一点高兴,也有一点不高兴,什么女人味男人味的,怎么扯到这个上头了?现在她才发现,年纪大的男人也是男人,以前她是完全把他们忽略了。
刘老师却利用这个机会贬低王干部,什么狐臭,低级下流,你没文化,清朝也不像你说的那样,乾隆皇帝还宴请过一百个八十岁的老人呢,清史说那叫百叟宴。王干部争辩说,你才没文化呢。两个就又吵起来。他们吵,包兰萍修表,一动一静,风景这边独好。
推丈夫回家那会儿,阿慧暗笑,这地方有一点变态,一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争强好胜,她跟他们扯不起。
阿慧的确有烦心事——男人残掉是一件,男人身残脾气大是另外一件。对于阿慧来说,这第二件比第一件事还要闹心。人残不可怕,可是丈夫身残脑不残,没钱脾气大,呜呜呜的,对她总是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还比不上那条小京巴克林。每天晚上,丈夫都把克林搂在怀里,不搂睡不着觉,一见她又吹胡子又瞪眼的,还是部队上的脾气。除了这个第一和第二,还有个第三,因为上不得台面,也就算不上第三。自从丈夫瘫下来,他只是个名义上的丈夫了,阿慧却是健康的,健康却缺少健康的内容,这就让阿慧有一点不痛快,然而心里有苦却又说不出,她怕丈夫生气,怕他一生气病更严重,所以那个第三基本被她省略了。然而女人就是这样,心里郁闷,脸上就不新鲜,怎么样好看的女人,心情不好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