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表店内外这三个男人也是一台戏,而且这样的大戏天天上演,他们的观众却只有一个,那就是阿慧。轮椅上的男人,也就是阿慧的丈夫只能算半个,因为他只会听不会说——阿慧说自己丈夫会听——她虽然发誓不来了,却还是天天推着丈夫来。在这个扣眼胡同,你就真的没地方可去,虽然几步之外就是商业街,但那种地方没他们的份。而且,她不来,瘫痪丈夫不干,克林也不干,克林不干,丈夫更不干。来是来,此后说话却有一点谨慎,原先还没觉得,现在她看出来了,扣眼胡同就是个小社会,刘老师说的好,有三个人在,生活就有政治。阿慧不懂政治,也不想懂,她心里只有她的生活,政治与她无关。
阿慧不知道,对于修表店内外这三个男人,她每一次出现都正合时宜,三个男人对阿慧这个唯一的听众和观众忠心耿耿,她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却让他们的演出经久不衰。
如果阿慧不在,他们——主要是王干部和刘老师——议论最多的不是国家大事,恰恰是阿慧,她在场他们反而不敢。议论往往从阿慧男人的病情开始,充满同情心的,与人为善的,甚至是建设性的,当面他们不议论,也不忍心议论——本来人家就够倒霉了,说来截瘫男人还是个功臣呢,在部队上执行任务时被砸瘫的。他们说中风这种病也有治好了的,说看着这几天她男人气色好像见强一些,说只要用药对路,锻炼对头,恢复也不是没有可能。有时他们感觉病人不大好,好像又重了;有时候他们也讨论阿慧男人能不能听懂他们说话——其中的一个必说能听懂,另一个肯定要反着他的意思说。他们的讨论总是这样,今天你推翻他的结论,明天他又会推翻你的看法,到了后天,说不定谁又把自己的看法否定了。不过他们这样的磨牙也还是有规律的,往往说到一半,他们就会说到男人的事情上,那就是,现在阿慧的男人到底还有没有性欲。
他们说到这儿,包兰萍就会插上一句,那还讨论什么?你们又不是没在那个时候过过。
刘老师和王干部几乎是异口同声,那不一样,阿慧男人是个病人,而且又是截瘫和中风。他们这样说,看起来是否定包兰萍,实际上完全是一种不打自招,就是说他们承认像阿慧男人这个年纪,有那种事。此后的话就有些放肆,不管阿慧男人有没有能力,肯定比不得健康男人,结论是,阿慧在这方面很可怜,才四十几岁,女人这年纪最厉害。
又议论阿慧的身体。说她不光长得好,体型也好,看着一点不像四十几岁,而像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刘老师总结说,身材好,神情忧郁,是林黛玉型的,要是打扮打扮就更好了,天可怜鉴,小段是没心情啊。王干部则更具体更尖锐一些,乳房和屁股要是再大一些最好了,比那些明星也不差什么,又强调说,女人体形越好那方面越强,阿慧这种细溜溜的体型那方面肯定很厉害。
最不像话的是开始分配角色,推测如果这个世界又只有他们三个,阿慧会和谁好起来。最后,王干部和刘老师的结论是,阿慧对他们好像平分秋色,看不出她对谁特殊一些。王干部遗憾道,真是,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她到底对谁好一些,或者就是印象好一些?大家议论着,原以为包兰萍手中有表修着,只出耳朵没有出嘴的份,想不到又是包兰萍把话接过来,说道,我知道她对谁好。一句话把刘老师和王干部说得紧张起来,齐声问道,她对谁好?包兰萍说,对自己的男人好呗。王干部说,废话。刘老师则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说,人家是居委会树立的五好家庭呢,得过市里的奖状。王干部总算抓住机会,讽刺兼报复地对刘老师说,干吗你,想当第三者啊?刘老师红着脸说,别别别,我可没那个资格,不过那么一说罢了。
议论过后,男人们也忏悔,这样背后拿阿慧当黄段子,有点乘人之危的意思。三个人一致表示以后再不这样了,但没过几天,故事照样上演,而且还会找到理由,女人是红花,男人是绿叶,没有男人,这朵花开不开也没什么意思,甚至会说,没有男人,这朵花是花也不是花,是花也开不了。刘老师甚至杞人忧天地说,小段两口子这种事社会上多了去了,中国人口又这么多,真该想个办法。
有一次,阿慧又推着男人出来晒太阳,那一次王干部和刘老师还没到,把丈夫安置妥帖之后,她隔着窗户对包兰萍说道,净听他们瞎吹了,你就让他们欺负你?
包兰萍说,没觉得啊,人家都比我有本事,除了修表,我没别的本事。阿慧说,姓王的原来在工商局是干啥的?包兰萍回答说,不清楚,反正是个干部,不然怎么叫他王干部呢。阿慧说,干部有什么了不起,干部就欺负人啊?包兰萍说,欺负就欺负吧,有人不欺负我就行。一句话把阿慧说得脸红起来,看包兰萍眼睛上扣着放大镜在修一只怀表,阿慧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场面上就有一些尴尬。过了一会儿,还是包兰萍说道,一条街的商场春季大甩卖呢,都喊着跳楼价,一大半是女人的衣服。阿慧心想,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得一点没有来由,大甩卖跟我有什么关系?淡淡说道,大甩卖?一条商业街都是骗人的,就骗着你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包兰萍怔了一下,说,也是。阿慧说过之后却笑了,大甩卖怎么能和她没关系呢?知道包兰萍是说给她听的,她却把他一通抢白。
这一天,王干部和刘老师来得稍晚些,几个人吹过一气之后,包兰萍突然说,我这辈子没福发财,说起来也不是没机会,而是有机会让我放过去了。王干部说道,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这么说话?包兰萍说,听你们说自己的事我好生羡慕,不过我明白就是有机会发达,我也没那个福气。刘老师问道,你把什么机会放过去了?说来我们听听。包兰萍说,那是六二年,你们知道化肥厂吧,那是苏联人帮着建的,六二年苏联专家差不多都撤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化肥厂还留下一个专家,后来,我才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中国姑娘,所以就拖了一段日子。那一天,他突然来到表店,那是一个很像样的小伙子,大高个,蓝眼珠,他拿出一块表让我修。我把表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是一块浪琴!
浪琴表?王干部和刘老师对视了一眼,开始他们俩都没认真听,现在听进去了不说,刘老师为了听得清楚还调整了坐姿。包兰萍又道,可不是,一块浪琴表,不是太新,表蒙子有一点磨损,浪琴你们知道吧?那可是最好的表,我们修表的叫它看家狗呢。阿慧疑惑地问,看家狗?包兰萍说,经久耐用,永不磨损,最忠实也是最踏实的意思,就像你家那只小京巴。我问苏联小伙子表有什么毛病,小伙子说,快了两秒钟。我说那不算毛病,快几秒有好处。小伙子说对他来讲是毛病,说时间对他来说比得上他的生命,说他马上就要回苏联了,这块表是心爱的中国姑娘送他的,是爱情的见证,从今天开始,他要让它一分一秒也不差。
我把表打开一看,瓤子里面金光闪闪,把我的眼睛都晃花了。
钻石。王干部猜道,看到包兰萍赞许地向他点头,竟有些得意,他已经完全进入故事之中了。你们猜有多少颗钻石?包兰萍制造出一个大悬念,问另外三人。
十六颗。
二十四颗。
阿慧不猜,眼睛却瞪得老大,包兰萍也不逼她,心里说,这女人像一个小女孩,瞧她那眼睛。那一刻,他觉得很惬意。
足足三十六颗!包兰萍终于说出答案。
噢——王干部和刘老师同时呼出了一口气,王干部沉不住气地问,这就是你的机会么?包兰萍不理他,继续讲下去说,我告诉那个苏联小伙子这块表不像有什么毛病,不过我以前没修过这么好的表,让他明天来取。那一天,我在表店干了半宿,我把表拆开,果然是一块好表,从里到外都非常精致,我把表的零件在汽油中泡了半宿。这块浪琴没有什么毛病,我打开表的后壳,明白它还一次没洗过油呢——这种表打开几次都是有记录的。第二天早晨三点,我把表擦好,认真装起来,戴在手腕上,一眼不眨地守着这块浪琴,等着苏联小伙子来取。可是我等啊等,等到天黑小伙子也没来。后来,我知道小伙子来不了了,他接到命令,坐半夜的火车回苏联了。
这么说,这块表在你这?又是王干部问道。不等包兰萍回答,他又表态说,在瑞士表里,浪琴是三大名牌呢,现在,这种老东西时髦啊。刘老师瞪了一下眼睛,示意王干部听包兰萍讲下去。
包兰萍却不讲了。连阿慧也忍不住,眼睛闪闪发光,和他们一起催促包兰萍讲表的下落,阿慧娘家有个表弟搞收藏,所以她越发敏感起来,以前表弟穷得叮当响,几件旧东西让表弟换了一个档次。包兰萍说道,什么下落?我不早说了么,我这人没有发财的福分,我把浪琴表交给区上了。王干部问道,那区上呢?包兰萍说,那我怎么知道?
三个听众一副遗憾的表情。
过后阿慧看刘老师和王干部不在场,问包兰萍,那天你讲的浪琴表,是真的吗?阿慧这样单独地问他,问得包兰萍很高兴。他回答她说,有真的也有假的。阿慧说,这叫什么话?包兰萍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真有假么,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也真不了。阿慧看他又油滑起来,报复也是挑逗他说,原来你老人家是在说故事啊?包兰萍早看出她的意图,气鼓鼓的应她,说,小段,你以后不要这样说话,我不是什么老人家。
阿慧紧张起来,你真生气啦?看见包兰萍眼中的促狭,忍不住笑起来。小小的表店充满她的笑声,气氛松快不少。包兰萍又道,其实那只浪琴表还在我手里。阿慧吃惊地问,还在你手里?包兰萍说,区上担心那个苏联小伙子回中国要他的浪琴表,担心他还来表店找,所以又把那块表给了我。阿慧说,表里真有钻石吗?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识一下你那浪琴表。
包兰萍吹了一下口哨,说,那得你一个人来,你敢来吗?阿慧说,有什么不敢,我还能偷了去呀?心想姓包的总是这样话里有话,不过她一点没生他的气,她没想到他还会吹口哨。
那一天晚上阿慧做了一个梦,梦中包兰萍那只浪琴表戴到了她的手腕上,金光闪闪的,然而包兰萍只让她戴着玩一会儿就要了回去。浪琴表摘下来,她的梦也醒了,这一醒就再也睡不着。阿慧心想,怎么做了这么个梦?从床上摸下来,翻到女儿的小百科辞典,找到了浪琴那一条,辞典上说,浪琴,瑞士名表,以走时准确、经久耐用、表形精美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