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四,碾子沟村开村民大会,大会有两项内容,一项是选支书,一项是做计划生育工作动员。大会由副乡长马明亮主持。
先前村里开会,暑天在拐子五门前的老槐下,会也开了,凉也纳了,还能打盹犯迷糊。冬天的会场就在饲养室里,饲养室里有一口大炕,队里的麦秸草烧着,昼夜都是烫屁股的热,男男女女一口炕上坐了,开着会,脚却在被子底下胡扑腾,很热闹,很有趣。包产到户以后,饲养室被扭椽揭瓦牵牛拉驴分腾了,冬天里再开会就只好挪到村西的夜庙里。这庙里潮温,寒气森森,不时有人打喷嚏,咳嗽吐痰擤鼻涕,墙旮旯却不时传来压抑的嘻嘻笑声,会场气氛很不严肃。主持会议的马明亮就动丁一点怒气,语调很重地把会场纪律又强调了一遍,随后又认真详细地讲了选支书和计划生育工作的目的和重大意义,接着鼓励大家大胆提名。会场秩序好是好了一些,却没人提名。马明亮只有暗自叫苦。马明亮这次来碾子沟是抓计划生育工作的,他来村后先寻原支书牛天笑,一看牛天笑门上挂把锁,一问才知道,上个月的一个夜晚,牛天笑钻进了刘二老婆的被窝,被刘二用镢头砸断了二根肋骨。说也凑巧,当时乡党委书记郑宝荣正在碾子沟蹲点呢,准备抓精神文明典型。不料,精神文明建设的带头人出了这等丑事,郑宝荣气不打一处来,第二天就开了村民大会,撤了牛天笑的支书。村里没了支书,计划生育工作就没人管。马明亮又去寻村长。马明亮和村长的关系不错,每次来碾子沟蹲点,都住在村长家里,吃村长的俏媳妇做的拉条子。村长知道计划生育是出力讨骂的事,就推辞说,这事一直由支书抓呢,我情况不熟悉,老虎吃天没法下爪。马明亮说,情况不熟悉你可以熟悉嘛,眼下没支书,你不抓谁抓?村长反诘说,没支书再选支书嘛,支书的活又不能件件都让我来做的。马明亮知道村长耍滑头,碍着他媳妇的面子,马明亮又不好强求他,便不再跟他犯犟,决计再选一个支书。
老那也来开会了。老那蹲在夜庙外,灿烂温柔的阳光舔着他粗糙的老脸。他塌朦着眼,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咂巴旱烟,一边在琢磨心事。
这几年,碾子沟村的支书走马灯似地换了一茬又一茬,似乎这支书谁人都当得了,甚至连刚从劳改农场出来的盗窃犯牛大胆,一夜之间混了个党员,堂而皇之地当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村支书。这些支书要么是拿上村里的钱大吃大喝,乱花一气;要么是滥用职权,乱划宅基;要么是一月净拿70元钱,啥事也不管,支书成了聋子的耳朵。村民对支书意见很大,骂支书是球不顶!如此这般,村民对选支书的兴致就不高,认为谁当都是那么回事。
马明亮看没人提名,心里不悦,又见来开会的人不多,就问村长:
“咋来了这么几个人?”
村长扫了一眼人群,说:“有些人没来……”
马明亮仿佛找到了发泄口似的,厉声问:“谁没来?”
村长结结巴巴地说:“牛刚、牛铜……他们的家人都没来……”
马明亮眈眈地瞪着村长,继续追问:“为啥不来?”
村长躲避开马明亮咄咄的目光,胆怯地望一望村民,声音很低地说:’“牛钢是包工头……”
马明亮说:“包工头昨?包工头就了不起了?就可以不开会了?就可以拿选支书当儿戏了?”
村长解释说:“他父亲要过三年呢。”
马明亮还要训,村长凑近马明亮,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马明亮的脸色就温和了许多。他转向村民,口吻平和地说,大家提嘛,把能给大家办实事、办好事的人提出来。
这时,墙旮旯一个人小声说:“让吴宝宝当吧。”
村民们哄地一声笑了——吴宝宝是个神经病。
马明亮又黑煞着脸训了几句,会场秩序顿时又很安静了。
“一家一家地轮吧,一家当一个月,反正谁当都一样。”一个村民提议说。
“我看还是抓阄好,谁抓上谁当,反正啥心也不操,一月又能干拿70块钱。”又一个村民说。
马明亮听这话不顺耳,又想发作。就在这时,老那站起来,从夜庙外一瘸一拐地走进夜庙内,先咳嗽了两声,仿佛是给自己鼓劲,又好像是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后慢慢腾腾地说:
“我给咱试活几天。”
马明亮和村民们刹时就瓷住了,有些莫名地盯着老那看。老那有的是钱,用不着劳心费神地去挣那可怜的70元工资;老那应有尽有,在村里,在乡里,甚至在县里,没有老那办不通的事,老那用不着去当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支书搞特权。老那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志平大学毕业后,在乡里当了三年秘书,又当了三年乡长,如今是副县长,二儿子志直大学毕业后,在西安的一家大厂里当工程师。志直娶了个西安姑娘做媳妇,小俩口一直叫老那老俩口到城里去,过舒服的日子。老那怕到城里过不惯,老婆也丢心不下一大群猪呀鸡的,就一直没去。现在,老那和老婆俩个人过日子,守着六亩苹果园,年年进账几万元。老那为个啥呀?!
老那咳嗽了两声,继续说:
“我当支书,就是想让咱碾子沟的村风变得好一些,不要让别的村里的人笑话咱碾子沟村人,不要让外村的人说咱碾子沟村的人只会吃喝嫖赌打麻将,不要让咱村的娃们娶不上外村的好女子,也不要让外村的娃们娶咱村里的女子时提着心,吊着胆,总之,我要叫咱碾子沟的人都走到正道道上来,早早地过上好光景,叫咱村里人走出去腰杆子也能挺起来,说话的口气也能壮起来,不要叫外村的人拿尻子笑话咱碾子沟人!”
会场死一般的静谧,村民们的眼睛都死死地盯在老那那张多皱的老脸上。
老那环视了一遍一张张抹着土色的脸,接着说:
“咱秃子头上摆虱子——把话撂到明处,我当支书不是为那70块钱的工资,在我当支书期间,我不要工资,上半年的工资给咱村里买乐器,二胡呀,笛子呀,给咱村里弄个自乐班,叫咱村里热火起来,下半年的工资就给咱村里的小学买些图书。一年内,我要是叫咱村里还变不了个样样,我自动滚下台!”
听老那的一番话,村长很快地在心里把自己的算盘拨拉了一遍,觉得对自己不利,就急忙把马明亮拉到庙外面,凑近马明亮的耳朵,压低声音说:
“马乡长,不能让那跛子当支书。”
“咋?”马明亮愕然地问。
“他当上支书,就把我不给眼里磨了。”村长忧虑重重地说。
“井底之蛙!”马明亮挖一眼村长,骂了一句,拧身又进了夜庙。马明亮是见过世面又富于心计的人,他的小算盘比村长拨拉得更快更准更精更细。马明亮思考问题有扑腾眼睛的习惯,老那讲一句话,他的眼睛就扑腾一下,老那讲完了,马明亮的对策也思谋好了。马明亮能掂量得出老那这个人的份量,当然,就老那自身而言,他轻飘飘的没有多少斤两,跟眼前这些灰头灰脸的农民们没有啥异样,关键是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当副县长的儿子,这个人你平时看不见,但他的威慑力却无时无刻不在,马明亮知道,他在那志平眼里,不过是一只瘦棱棱的小鸡,那志平打个喷嚏,足够他马明亮打十天寒颤的。所以,马明亮到碾子沟来,虽然每次都不是冲着老那来,但每次都要先进老那的门,先拜老那这尊神。拿些吃的喝的抽的用的,礼都不重,老那也就一一收下了。在礼轻礼重的问题上马明亮也是费过一番心思的,拿重了,他一怕老那不收,二怕老那收了,而这信息又没及时反馈到那志平副县长的跟前,那这重礼就成了肉包子,而不轻不重地送着,下点毛毛雨,这毛毛雨,损失又不大,迟迟早早都会飘进那志平的耳朵的。眼下,老那自荐当支书,马明亮喜出望外,这无疑给他开通了一条和那志平套近乎的道儿,他更明白大树底下乘凉的道理。
马明亮握住老那的手,摇晃了几下,十分动情地说:
“那伯,你接管碾子沟村这个烂摊子,我这当晚辈的真是感激不尽。”
老那说:“闲也是闲着。”
马明亮把头转向村民的刹那,神情就变得格外的严肃了,他厉声说:
“同志们,那伯能当咱这村的支书,这种精神令人感动,令人佩服,更值得我们学习,这说明我们碾子沟村的希望来临了。我带头支持那老伯当支书,我也希望咱们都支持老那伯的工作,把咱碾子沟村的事情办好。好,现在大家鼓掌,欢迎老那伯当支书!”
马明亮带头热烈地鼓掌。村民们热烈地鼓掌。
老那不好意思地在头上搔着,待大家的掌声落下去,他才说:
“村是咱大家的村,村里的事也是咱大家的事,我只是给大家挑个头儿。办不好了,大家骂我骂在当面,我既然当这支书,就不怕挨骂。”
大家又热烈鼓掌。
老那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既然上任了,也就烧烧三把火。马乡长来咱村抓计划生育,正好,我的第一把火就烧计划生育。这回的计划生育是硬的,谁也躲不过,谁也逃不脱!该计划而不计划的,罚款、停电、停水、没收果园,全是硬对硬。再不行的话,大家知道,我志平是县长,他对公安局说一句话,那就是圣旨,我对我志平说一句话,对志平来说,也是圣旨。戴大盖帽的那些人绝不是吃素的!”
这一回,掌声很稀疏了。
坐在大门口的乌鸦十分有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忿忿地骂:
“计划,计划他妈的×!谁动我儿媳妇一根毫毛,我叫他全家不得安生!”
乌鸦骂罢,寻牛铜商量对策去了。
有人悄声给老那亮耳朵,说:“有乌鸦和牛铜把关,碾子沟的计划生育就弄不动。”
老那听见了,笑了笑,在心底说:“我就不信这份邪!”
散会后,老那哼着秦腔回到家里,却挨了老婆的一顿数落。
老婆不满地指责说:“你几十岁的人,逞哪门子能?!”
老那不以为然地说:“几十岁咋?年龄越大经验才越丰富呢。再说,这村支书总得有人当吧?”
老婆说:“谁爱当当去,与你屁的相干!”
老那说:“我是个老党员,光交党费不做事,总觉得对不起那个称号,自己心里也总觉得愧得慌。”
老婆担心地说:“那么多人都当不好,你能当好?”
老那成竹在胸地说:“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
老婆说:“咱志平是人面上的人,你不放稳重些给他撑面子,还当支书给他惹麻达给他脸上抹黑,让他给你擦屁股。”
老那说:“他当他的县长,我当我的支书,谁不妨碍谁。我当上支书,才能体现出老子英雄儿好汉嘛。再说,我把支书当好了,他肩上的担子不就轻了?”
老婆说:“我不跟你犟,等志平回来收拾你。”
老那说:“他翻天呀,敢收拾他老子。”
老婆知道犟不过老那,索性不再跟老那啰嗦,叹一口气,望着县城上方那方无云的瓦蓝天,去想她那在县城里当着县长的儿子志平,想了一阵,便忧郁地说:
“咱志平当个县长也不容易呢,上回回来,你看瘦的,头上都有了白丝丝。”
老那说:“等志平下次回来了,我割二斤大肥肉,给他好好补一补。”
老婆说:“咱志平如今啥好的没吃?我看他倒爱吃搅团,还有苜蓿菜。”
老那说:“好说,等他下一回来,就给他弄苜蓿菜搅团煎汤,让他吃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