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黑时分,村里突然鼓乐声大作,伴以稀稀疏疏似歌似唱的哭声。老那走出头门去看,见一队自衣孝子正从街道穿过,原来是牛钢给他父亲办三年呢,街道两边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马明亮也站在人群中咧着嘴笑,朝着摇头晃脑的乐队指指戳戳。老那朝马明亮挤去,马明亮瞄见了,脸上堆了笑,抢先说:
“那伯,你也瞅热闹呀。”
老那搭讪着说:
“没啥事,瞅瞅。”
这时,走在乐人后的供桌正从他们面前通过。供桌上有几炷正在燃烧的香,一碟苹果,一碟桔子,一碟点心,一碟饼干,一张牛钢他父亲牛老九的放大的照片。望那张牛老九笑吟吟的照片,老那恨不得上前去砸翻那供桌,撕碎那张照片,甚至把牛老九从坟墓里挖出来,砸断他的腿,砸碎他的头,让他重新死一回——就是照片上的这个牛老九在文化大革命中硬说他是保皇派,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马明亮敛了脸上的笑容,捉住老那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忧虑地说:
“那伯,计划生育工作历来都是老大难工作,这回就全靠你了,你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这项工作烧出一点起色来,也好叫我到县里给咱那县长交差。”
老那表态似地说:“我尽力,我尽力。”
马明亮笑了,更有力地握了握老那的手,说:
“只要你那伯用心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马明亮往老那的脸上贴了金,老那就有些飘然了,拉了马明亮的手。说:“走,家里坐坐。”马明亮推辞说:“改日吧,村长叫我给牛钢随礼去呢。”
老那一拍脑袋,佯装乍想起似地说: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走,我也去随礼。”
马明亮和牛钢是在麻将桌上结为知音的,村长搭桥牵线。混熟了,马明亮摸清了牛钢的底细,就瞅了个机会对牛钢说,想盖一栋房呢。牛钢说,多大规模。马明亮说,四间门面,一砖到顶。牛钢说,好说好说。马明亮却苦丧着脸说,料还没备齐呢。牛钢心领神会地说,好说好说,我抽个空儿把料送过去就行了,你再不要费心了。马明亮说,这钱……牛钢说,咱不谈钱不谈钱。所以,马明亮给牛钢随礼是有想法的。
马明亮和老那一搭儿朝牛钢家里走,路过茅房,马明亮说,你等等,我去解个手。就进了茅房,马明亮正要办事,却见村长光着屁股,裤子坠在脚面,爬在墙缝朝外张望呢。村长见马明亮进来,着急地说:
“你咋把那跛子叫上了?”
马明亮不解地问:“咋咧?”
村长说:“老那跟牛钢家有仇呢。”
马明亮瞥了眼村长黑乎乎的下身,不满地说:“把裤子提起来说话。”
村长恍然明白自己的失态,窘得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拴裤子。
马明亮问:“他们两家有啥仇?”
村长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历史,尔后又说:
“你知道我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为啥恁难搞?就是因为牛钢弟兄俩个拦着道儿。为啥?牛钢弟兄俩个没生一个儿子,他们当然心不甘,非生一个儿不可。村里的人就都看他们的影儿,他们不计划,谁也不计划,想想也在情理。而村干部谁也不敢得罪这弟兄俩个。”
马明亮扑腾了几下眼睛,咧了嘴,摆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
“你个猪脑子,为啥不早说?”
村长有些委屈,咕噜着说:“我不知道你要叫那跛子的。”
马明亮疑惑地问:“他弟兄俩敢跟老那顶硬?”
村长说:“我给你说过,牛钢有钱,牛铜是个半吊子,头上又没有乌纱帽,也不想入党捞个政治资本,天不怕地不怕的,怕那志平个啥?!”
马明亮扑腾着眼睛没吭声。
村长说:“我看老那这回拿牛钢弟兄开刀呢,你等着,非有好戏看不可。”
马明亮还在扑腾眼睛。
村长说:“马乡长,依我看,县长官是大,但离咱远,咱沾不上光,还不如从牛钢身上捞一点更实惠,咱用不着怕他那志平。”
马明亮不满地瞪了村长一眼,骂了句鼠目寸光,尔后才叮咛说:
“等一会儿我跟老那说话,你就把你的×夹紧。”
村长溜了一眼马明亮,说:“我不胡说。”
马明亮和村长从茅房出来,见老那圪蹴在粪堆尖尖上抠鼻孔,头一歪一歪的,十分专注的样子。马明亮给老那递过一支烟,叫上老那一并走。坑坑洼洼的路,老那走起来晃动魄幅度十分大,晃一下,把马明亮撞一下。
马明亮说:“那伯,我本来是不想给牛钢随礼的,我知道你跟牛钢先前有一点不愉快,但我想我还是要去,把他们震一下,给他们敲敲警钟,表示我支持你的工作,我的苦心你明白吧,那伯?”
老那说;“这弟兄俩个难缠,把他俩个弄不住,我的工作就没法弄了。”
村长觉得嘴痒痒了,说:“他们要耍二杆子咋弄?”
马明亮想村长这句话真是说到点点上了,他不失时机地说:“他狗日的敢我叫乡治安办的把他狗日的捆起来!”
幕色坠了,沸腾的村庄宁谧了许多,呼儿回家,叫狗归窝,唤鸡上架的悠长的喊声东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起了做饭烧炕的烟雾。
牛老九的灵堂设在牛钢的家门前,电灯烁亮,红蜡忽闪。管事的本家,戴着孝帽的亲戚,看热闹的娃们,人来人往,喧喧闹闹。乐人们吱哩哇啦地吹奏着。孝子们跪在灵堂的两边,随礼的客人来了,烧罢香,就作三个揖或者磕三个头,孝子们跟着磕头。客人走了,乐声也就落了。老那、村长、马明亮走近灵堂,负责主持的牛大胆一下子愣住了,竟然忘了喊起乐。村里人都知道老那跟牛老九有仇,也懂得来者不善的道理,都静静地闪在一边,让出一条路。首先发现老那的是牛铜,他跳起来,冲过去揪住老那的领口,恶恨恨地说:
“那跛子,在我父亲的灵堂前,你敢骚情,我砸断你狗日的另一条腿!你儿子是县长,我是平头百姓,他能把我的球咬了!我才不怕他呢!”
老那也不吭声,任凭牛铜把他推来搡去,脸上挂着大度善意的笑。
马明亮正要发作,牛钢站起来,把牛铜使劲地推到一边,骂了句没教养的东西,然后拧头冲牛大胆说:
“还不奏乐!”
懵里懵懂的牛大胆恍然灵醒,冲乐人们颤声喊:
“起——乐——”
乐人们又吱哩哇啦地吹奏起来。老那、村长、马明亮一字儿站在灵堂前,毕恭毕敬地上香。老那手握一炷香,凝眸望着牛老九的遗像,在心里说:
“牛老九,你当了大半辈子支书,碾子沟村人见你都怕三分,你把人活成了。说心里话,我不服气你,我一直想跟你比个高低,你打断了我一条腿,使我走不到人面前去。有时,我很恨你,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挖了你家的祖坟,恨不得把你的一个个儿子活活掐死。有时,我就想开了,也怨不得你的,但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不承认你的本事比我大。前些年,我把精力都花在娃的身上了,如今,我的两个娃都成了人面面上的人,再没啥事让我劳心了。本来我不想当支书,我知道我年龄大了,但是,你不知道咱村里乱成了啥样子,你要知道,非气死不可。我看了好长时间,我不出来不行了。你就在九泉之下看一看,看我是咋治理这个村的!”
上罢香,作罢揖,三个人去到牛大胆跟前随礼。村长把手伸进口袋望着马明亮,马明亮把手伸进口袋望着老那。老那知道这两个人等他来定随礼的标准,就率先掏出了50元,马明亮和村长也一人掏了50元。牛大胆惊得眼睛瞪得像牛眼睛,看热闹的村民也惊得直抽凉气,因为当时村里的随礼行情不过是5块钱而已。牛钢在外面跑了十多年,见了大世面,经了大世事,显得通情达理。他知道,这三个人能来给他父亲上香,就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是原先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急忙把三个人让到一间厢房里,吩咐人端来了酒菜。牛钢把牛铜叫来,弟兄两个在老那脚边跪下,一人端一杯酒,牛钢说:“老那叔,你不计前嫌,我……”
牛钢眼里蓄满了泪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老那把牛钢弟兄两个一一搀扶起来,说: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再计较,就对不起这一大把年纪了,也不配做你们的老叔了。”
几个人寒暄了几句,喝了几杯酒。牛钢问老那:
“志平最近回来了没有?”
老那说:“他忙,一年也回来不了几回。”
牛钢说:“我准备在咱县里办一个厂子,还得志平帮一把劲。”
牛钢拧头又对马明亮说:“马乡长也得多扶持啊。”
马明亮红着脸说:“在所不辞,在所不辞!”
几个人又喝了一阵。这时,自乐开始了,老那站起身说:
“今日是老九的忌日,我得为他唱一折子去。”
马明亮等几个人都嚷着要听老那的戏。走出头门,老那看来听戏的人不少,当下在心里说:“好,这机会好!”老那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乐人们的吹奏,然后双手抱拳,转圈儿向站在四周看热闹的乡亲作了揖,扬声说:
“各位乡亲,今日是咱老支书牛老九的忌日,老支书生前为咱村的发展,出了大力,流了大汗,有人说,我跟老支书之间有过结,今日,我要更正这种说法。过去的事,怨不得咱老支书,那是历史的过错,我从没记恨过咱老支书。大家选我当新支书,就让我代表咱碾子沟的父老乡亲先给老支书献上一段《祭灵》。”
老那一番话,说得村民们一个个反不过神来,倒是乐人们先鼓起了掌。这时,站在人背后的马明亮感慨着对村长说: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真,有其子,必有其父啊!”
村长说:“那跛子真阴。”
马明亮说:“碾子沟村得这么个人。”
村长阴阳怪气地说:“好戏在后头呢。”
老那脖子伸得老长,脑门、脖子上青筋突暴欲裂,唱得认真,唱得真诚,唱得动情:
满营中三军们齐挂孝,
白旗招展雪花飘。
白人白马白旗号,
银弓羽箭白翎毛……
老那唱罢,牛钢又领着孝子跪倒在老那的脚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老那很夸张地在嘴巴上抹了一把,望一望眼前比他矮半截的孝子,又望一望牛老九的遗像,再望一望看热闹的乡亲们,嘴角荡漾着得意的微笑。他又一次把目光挪到牛老九的遗像上,心里说:
“老九,咱乡里人有一句俗话,叫做谁笑到最后才算笑呢。老九,我笑到了最后,你输了,我赢了。我今日在这儿唱戏,不是祭奠你,是笑话你呢,是庆贺我的胜利呢。我要让咱村里的人知道,我老那不是鸡肚小肠,不是鼠目寸光,我的心胸像咱碾子沟的土地一样宽阔。老九,你逞了一辈子能,你压制了我半辈子,但你输了,完全彻底地输了,输得很惨,输得没完没了。第一,你死了,我还活着,还活得很滋润,还要当支书,还要统治这个村,还要说话算数。我赢了你;第二,你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包工头,一个是农民,都是成不了气候没出息的货!我也有两个儿子,两个都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前途无量。我的儿子赢了你的儿子。第三,你的两个儿子,一人生了两个女子,我的两个儿子一人生了一个儿子。数量是没你多,但我的孙子是长牛牛的,你的孙子是不长牛牛的,毫无疑问,没长牛牛的斗不过长牛牛的。老九,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认输,你会叫你的儿子继续生,但这是不可能的,要搞计划生育呢,这是国策,谁也不敢违抗的,要不,这地球上咋承受得了呢?当然,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个捎带的活儿,我要下决心把这个村弄好,让大家都过上舒坦的好日子,最最重要的是,我要让碾子沟村的老老少少都认识一下我老那,让他们知道我老那的本事比你老九的本事大。老九,你就在这儿冻着,我要回去坐热炕去了。”
老那抱拳朝乐人和众乡亲作了揖,就要告辞,牛钢、马明亮、村长都挽留老那再去喝几杯,老那执意要走,临走,佯装猛然想起似地对牛钢说:
“你是见过大世面的,要支持老叔工作。”
牛钢说:“会的会的。”
老那又说:“马乡长这回来,主要是抓计划生育工作的,你要支持马乡长的工作,带个头,村里人都看你的样儿呢。”
牛钢的脸就透儿白了,白得像他身上的孝衣。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说:
“老那叔,你放心,我会把手续办齐全的。”
老那说:“那好那好。”
老那一走,牛铜就到村长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恶声恶气地骂:
“日你妈的×,你真是条喂不熟的狗!你敢串通那跛子来一搭儿对付我们?”
村长只觉得腿肚子一阵阵发软,底气不足地颤声说:“我,我没有。”
牛钢察颜观色,见牛铜的行动收到了一定的效果,就走过来,把牛铜搡到一边,骂了句不识好歹的东西,然后给村长摆了一副笑模样,递给村长一个信封,息事宁人地说;
“村长,牛铜是个二杆子,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村长从牛钢的手里不是第一次接这样的信封了。牛钢外出时要他开证明给他递过这样的信封,牛钢要新宅基时也给他递过这样的信封,村长知道,信封里是一张张簇新的人民币。村长悄悄捏了捏信封的厚度,方才的胆怯畏惧一扫而光,眉里眼里都是笑了,村长说:
“咋会呢,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牛钢说:“对,村长说得对,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村长说:“你放心,咱们联合起来,我再给乌鸦几个人通通气,看他那跛子有球的治!”
牛钢说:“村长,你是咱村里举足轻重说一不二的人,全靠你了。”
牛钢给村长戴了高帽子,村长就乐呵呵地忙火去了。
天黑黝黝的,几粒小星沾在黑幕上打颤。村长家的电磨子还在呜呜呜地响。没有别的声音了,乡村的夜真是静啊!老那反剪着手,一拐一拐,走得艰难,也走得精神,边走边哼着秦腔小调。走出好远,他敛住脚步,回过头,去望牛老九的家,自乐班的声音没有了,只见他家的上方有一个巨大的光圈。老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