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义天头一个工作日的任务是为新年第二期杂志做最后一次终校。那天李想领着一个陌生中年男子进办公室,也没来得及向大家作介绍,只冲着美编白石交待了一声说:“等一下印刷厂大样过来你跟老向再比一次红哕,”然后又喊应叶兰,“这里你负责安排一下,帮他准备一套校对工具啊。”话音未落就匆匆拿了几本刊物下楼了。
叶美女心细如发,她感觉李总的心里今天一定有事,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她跟李总已经有半年了,创刊号筹备期间就进了杂志社,负责的是财务和内勤这一摊子,从没见李总遇事这么匆忙过,应对什么事总是井井有条的。便走出办公格把头探出窗口往院子里看,小车没熄火,只见李总往车里一钻,那辆去年底新买的桑塔就呼地一声驶出了作协大门。叶兰的心里就有了一只惊慌的兔子在左冲右突。“是的,李总只是匆忙,而不是慌张。”叶兰在心里说,“天又塌不下来,有什么事可慌张的嘛。”公司偶尔有工商或税务来检查,她既买水果又买烟,生怕得罪了那些人,但每次只要一听到李总说这句口头禅的时候,心里就踏实下来。
在她的印象中,李总就是电视剧《西游记》唱词里“踏遍坎坷成大道”的人,也无疑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具魅力也最具亲和力的人。或许在旁人眼里,正值怀春花季的她一定是爱上这位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上司,但她却非常理性地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对他的关注完全是超越了世俗的所谓情啊爱的那一种,因此也就肯定是超过了对恋人的关注;她对他的崇敬之情也是超过了对自己父亲的那一种崇敬。他是她心中的偶像,还是她头顶上的神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再一次回到座位上时,那一只惊慌的兔子仍然在满满的胸脯里乱窜乱撞。
李总有要事处理向义天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至于是什么要事初来乍到的他也不好问,不过他知道肯定跟昨晚上那一个电话有关系,尽管他李想在县里当报社总编辑的那会儿,和他这个当时任政府办经调室主任兼县长大秘的向义天可以共穿一条裤子,但毕竟已是八九年前的旧事了。时间是能改变一切的,比如他向义天自己……
他是与李想同车过来的。来时,李想就说了只把他送到办公室自己还有事出去,要他把即将上机的这一期杂志整体上再把一次关。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公司老总对他文字把关能力的肯定,同时也是李想这位好兄弟对他的信任。他二话没说就欣然领命了。叶兰拿了校样用的红笔和塑片尺,把他领到主编室旁的一间空格里。刚一进整体不足五六平米的办公格,向义天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斗室著雄文,好汉尽折腰。”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由衷感慨,刚好被他隔壁的陈策听得一清二楚。
“觉得委屈了吧?”陈策言词谨慎,一时没想好怎么称呼前面格子里的这位兄弟。看年龄他应该与李总差不多,但又不好贸然叫他老兄。他记得自己当时在称呼,也就是两个多月前才到杂志社的卿怀才老兄时,人家就盯着他较起劲来:“你未必就比我小。”陈策肤色黑,脸相自然显得重,结果彼此一报属相,确实比他小三四岁,“看来你陈策是一副少年老成相。”当过村长的卿怀才是个打死不服输的角色,一转语气,还是自圆其说地奉承了一句:“难怪听白石说连李总都称呼你陈老师哩!”陈策是个懒得与人认真的老好人,用他的处世观说,世界上的事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对与绝对的错,何况区区这等小事呢。只是后来就很少听他称什么怀才兄,也不像其他人叫他卿半仙或村长的绰号,干脆喊他卿主任了。但眼前这位伙计也不好以职务相称,因为李总还没来得及给他安排职务呢。
“也谈不上是什么委屈不委屈,而是觉得自古文人都不容易。”
“身处斗室而胸怀天下,这已然是天下文人的宿命。”陈策说。
“非也!”向义天近乎武断地说,“近年先富起来的文人并不少。”于是一口气列举出众多下海文人的例子来,似乎对当代文学圈熟悉得不得了。但陈策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一旦文人的眼睛里只有金钱,心中只惦记着享受,也就不可能再对人类有悲悯与同情的大胸怀,当作家的也就不可能写出好作品了,做编辑的也会迷失正确的价值取向。见陈策没有再答话,向义天也许觉得陈策理穷,他原本还想把俄罗斯大作家托尔斯泰等请出来作证的,也就只好作罢。既然进了这个文人圈子,以后一起探讨的机会多着哩,只要人家不把他当乡干部淡看了就行。正好这时白石进来,把一叠散发着油墨香的大样和二校稿往他桌上一放说:“校完叫我啰。”老向“嗯”一声,就埋头聚精会神地校起稿子来。他当然不会知道关于这一类话题李想与陈策是讨论过多次的。
“托翁虽出生贵族,但他天生是一个精神觉悟者,对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陈策的这一观点李总也很赞同,但他更推崇身居大夫高位的屈原。
“世人皆醉,唯我独醒。尘世昏暗,万马齐喑,而先生却秉持高洁,疏离邪恶,壮志可与日月争光。于是,孤独成为一种伟大的情感,死亡成为一种唯美的跨越。”李总说这话时胸中似有大江在奔涌。是那一条被现当代诗人称之为蓝墨水上游的汨罗江么?
陈策对只读过四年初小而靠自学走到今天的李总的钦佩之情,除了亲眼见识过他与高层领导打交道的良好心理素质,以及过人的机敏和睿智外,就是他对事物的判断与审美的价值取向,常常是取其理性、建设性和正能量的阳光面,这对于一个极具浪漫情怀和形象思维的作家而言,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此时的向义天,也正在为李总亲自撰写的卷首语暗自称奇。短短五六百字,把自去年秋季创刊以来的奋斗与不易,产生的社会影响和各界对刊物的接纳与支持,尤其是恰到好处地引用了作协主席沈慎写给他的公开信:“你们是一群无畏的勇士,敢于在新旧两种体制的夹缝中踏平坎坷成大道;你们是一群勤奋的开垦者,使荒芜的沙漠重现了绿色的生机;你们自带干粮播种希望,你们本身就是希望。我以一个老作家的名义向你们敬礼!”卷首语最后说,才创刊不久的《南江作家》还是一株幼苗,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舍得把满腔热血与激情化作滋润她的点点甘霖呢?《南江作家》的忠实读者和真诚支持者是文学最难得的知音,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把一颗赤诚的心掏出来奉献给我们的上帝呢?
向义天特意慎重地拿过透明的塑料尺,一字一句地比照着李总用心中的红墨水写下的手稿,一边默念着,一边校对着,一边思量着,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胸襟在打开,仿佛有一道白炽的光亮如流星般在眼前倏地划过。他突然回过头来问陈策:“你知道上世纪《南江日报》有一篇人物通讯叫《次水河畔的‘高尔基’》写的是谁吗?”
“肯定写的是李总!”叶兰和胡蓉两位美女不约而同地抢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