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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心洲人不愿意动脑筋,生儿养女取名字都喜欢抄袭加套用。男的非军即宝,非贵即富;姑娘们呢,霞呀英呀,凤呀梅呀,反反复复用来用去。不过,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习了。

1988年的暑天,棉花刚到结桃期,靠了锄,地里没什么活儿。一大早,摆渡的阿三一船坐着两位姑娘到镇上去。一个是三大队的腊梅,这小姑娘才初中毕业,学生气没褪,拿不动锄又坐不住板凳,妈妈说家里没有老姜了,她就自告奋勇到镇上称,其实就是想寻点新鲜。这小姑娘嘴张着,显得有点憨,出门也不戴个帽子,脚上拖着一双塑料拖鞋,鞋尖翘在船舱里,晃荡着。另一侧船沿上坐着八大队的良霞,良霞穿一件无袖的淡青色连衣裙,太阳还没出来,良霞戴着白色的凉帽,一撮头发从帽檐里露出来,她手里捏一只花手帕,时不时擦一下额头的细汗珠。她腰身苗条,胳膊圆润白晳,肩膀上挎一只黑色人造革包,脚上穿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这种款式不算稀奇,可是她脚上还有一双薄薄的透明丝袜,这就显得洋气了。两位姑娘面对面坐在两侧船沿上,良霞抬几次眼,都撞到腊梅直统统的目光,腊梅几近呆滞了。阿三虽然憨,也瞧出腊梅自惭形秽,他咧开嘴,短舌头打着卷儿开始嘀咕。他一嘀咕,破了凝结在江面上的尴尬,腊梅索性长了勇气,她问良霞:

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哪儿?

良霞温和地朝她笑一笑:

去趟县城。

听说你在县里交了男朋友是不是?

人家瞎说,没呢!还是那么微微笑的模样,不疾不徐,腊梅被她的和气吸引住,胆子大了,紧追着说,我跟你去逛一逛好不好?

腊梅口袋里只有五块钱。她不晓得住一晚旅馆就要五块,她还当真以为自己不是人家的拖累,可是良霞也没拒绝,只是说:你不回去,不怕你妈妈急?

船还没有靠岸,凤凰镇的街铺就露出眉目了,街道上,有挑着粮食和大白菜的农民,也有骑自行车下班的女工。腊梅一眼就看出镇上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她看到自己的塑料鞋上沾满了泥巴,裤子是她妈妈手工缝的,屁股后头能塞两只鸡,裤腿还皱巴巴的,她突然心虚了:

我还是回去吧。

良霞也没有坚持,可是懂了她的意思:

没有关系,慢慢来。以后注意少晒点太阳。有钱的时候再买几尺布,做条裙子,买得巧,一条裙子也就三四块钱,人马上就不一样。

这些知识太新鲜了,腊梅听着,觉得十分渺茫,沮丧地把脸别过去。她的眼被繁华和美给刺着了,眼泪哗地淌了出来。

那年良霞刚刚二十。江心洲“胡”“范”“张”三大家族都想娶她做儿媳。胡家老六是牛贩子出身,贩了十多年的牛,已经把大公子的楼房盖起来了。大公子正在做木材生意,走南闯北,赚多亏少,就等娶妻生子,过美满生活。范家二儿子刚刚高中毕业,跟村里的领导班子来往密切,有望接下一任村主任或会计。张家的儿子是独子,虽然没上过学,可有一条一百吨的水泥船。小船长皮肤黑,可良心白,都说他为人厚道,举止稳重,掌舵技术一流,大风大浪跟前比五十多岁的人更沉着、勇敢。

这三户人家轮番到良霞家去试运气。因为知道彼此的意图,三户人家在路上碰到都有点儿横眉竖目了。良霞爸爸是个厚道人,媒人不论何时登门,他都耐住性子,要下地时放下锄头,要吃饭时放下碗筷,要睡觉时他套上衣裳,烧壶水,陪来人坐着闲聊。被这些人家请来的说客都不是等闲之辈,嘴巴能说,大话敢吹。在他们嘴里,这些早不见晚不见的人,个个性情温良,敬老爱幼,前程似锦,良霞若是答应了呢,一过门就是王母娘娘待遇。江心洲巴掌大,家家知根知底,可经他们一规划,就像在听书。他们画出来的饼,良霞的妈妈在门里回回听得眉毛竖起来。她坐在门里仿佛不怎么管事,其实屏气凝神,句句不落。

那些被委派来的人总想多探些情报回去交差,经常边说话边往良霞的闺房里瞅。良霞家有三间睡房,良霞睡朝南的大房间,两个哥哥睡在朝北的那间。良霞房里的墙也是老式的土坯墙,可是墙上贴满了明星画。最大的一张是带年历的邓丽君像,还有一张山口百惠、三浦友和夫妇相拥在一起的招贴画靠着良霞的枕头上方。窗帘不是一块花布,是奶糖纸拼接起来的帘子。她床上的蚊帐里头贴着她请人用金纸剪的展翅凤凰。江心洲还没有通电,可是良霞的桌子上已经有了一只台灯,粉红色灯罩,一看就是有心人送她的礼物,一等电线杆架上之后就能派上用场。

良霞家西墙边靠着一条路,既通往镇上的夹江渡口,又通向屋前头的大江滩。屋基旁有块沙地,不适合盖屋,做了菜园。菜园的栅栏边种满了美人蕉,一株一株,一簇一簇,既好闻又好看。种了茄子的那一块地边上还有一棵栀子树,一朵一朵白色的栀子花羞答答地猫在栀子叶里。

因为跟良霞打过那么一次交道,腊梅经过她家门口时,总喜欢瞅一瞅那挂在窗边的糖纸帘子。一个人要有多巧的手和多大的耐心,才把这些帘子串得这么好看,这么齐整?

江心洲的父母声称自己男女平等,其实都是嘴上说说。良霞家的男女平等,也是嘴上说说——良霞念到初三,两个哥哥都只念到初二。良霞没法继续念,那些她瞧不上眼的同学,每天给她递条子、送礼物,不胜其烦,而且她英语成绩好,经常被喊起来做领读。她领读的时候,窗户外头挤满了社会青年,他们吹口哨,用假嗓子发出细长的叫声,严重扰乱了学校的教学。老师们气得哼哧哼哧,怒目而视不敢言。良霞自觉,三五回后,她扛起板凳回了家。

不念书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村子里只要有良霞的地方,就有年轻男女,男孩子个个想做到最斯文、最突出,女孩们自动当配角,所有的话题都只会围绕着良霞:良霞的眼睛好看,良霞的皮肤好看,良霞的手绢花色好看。良霞站在那里,轻轻一扭,抿嘴一笑,这个样子立刻就有人模仿,有的人像,有的不像,像不像横竖都是良霞最好看。可是良霞不在意,见谁都微微笑,温柔地笑。

这年入秋,良霞终于跟父母坦白,她在县城里确实处成了一个对象。对方要良霞回来传话,问他们何时来上门提亲妥当。对方全家都是县棉纺厂的正式工,城镇户口,男孩子一米八的身高,还是高中毕业生,他迫切地想要两家父母见面,把亲事订下来。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良霞爸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要订下来才能名正言顺托人帮我弄进棉纺厂上班。良霞羞涩地解释说。

订下来当然好,良霞爸爸面有难色,可是人要脸,树要皮,家里的房子旧成这样,乡里乡亲也就算了,见外头人实在太拿不出。这样吧,等棉花收上来,买些石灰把外墙刷刷白,屋顶上的瓦换一换,再给家里人里里外外添一身新衣裳,让他们来吧。

爸爸不想让她丢脸,她懂。她默认了。

天不遂人愿。

巴巴地入了秋,棉花结桃期,一连下了二十多天雨,棉花地里水流成河,沟沟壑壑到处都是水,白茫茫一片,水往低处流,进来出不去。江心洲人眼睁睁看着棉花一株株被雨浇得蔫头蔫脑,东倒西歪,天一放晴,上头晒,下头淹,不几天,江心洲几百亩地里,快一人高的棉秆全部七零八落,枯死败光。

良霞订婚的事拖了下来。

一直到入冬,家里没称过半斤肉,良霞一个劲儿收到城里的信。爸爸到老师家里讨了些考过的试卷来,说是给良霞妈妈剪鞋样,良霞不好意思在试卷反面写信,她收到许多信都没法回。过年的时候,妈妈见不得良霞失魂落魄,抠出十块钱,让她到镇上买身衣裳,良霞拿这些钱全去买了邮票和信纸。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都不像她一贯讲究的样子了。二哥晓得她积攒了一肚子情话要讲,站在门外笑话她:话比江水还多。

良霞甜蜜地抗议,威胁要喊妈妈来捶他们。

过完年,冰锥子还挂在屋檐上,良霞莫名其妙发起烧来,请了赤脚医生开了点药,三天都没退。旁人要是感冒发烧,总是喝喝开水,吃两粒药罢了。良霞发烧,紧张的不光是妈妈,大哥一天要进来摸她三回头,二哥也靠在门口,直盯着她问好些没好些没,爸爸本来忙着挑土整地基,给两个儿子一鼓动,也跑到良霞床边来问她:

送你到镇上去瞧瞧?

不用。良霞回答爸爸时,把被子从脖颈往下拽了拽,想把头抬高一点,一张苍白小脸,睫毛上像是闪着泪珠。四目一对,爸爸脱口而出:送县里,一天也不拖。两个哥哥积极响应,一人背一段路,一直背到镇上坐上了三轮车。三轮车上,两个哥哥四条腿四只胳膊合成一张床,哥哥的棉袄脱下来垫着妹妹,生怕妹妹被颠疼,两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一路护到县医院。车上坐着个认识他们的人,瞅着这几个紧张过头的大男人好心好意地笑。

本来想让良霞快速退烧,可是医生扭过脸来告诉良霞爸爸:

腰子上长了东西,赶紧加大处方退烧,尽快安排手术,不然有生命危险。

爸爸和二哥留在医院,大哥连夜回家筹钱,通知妈妈,带来的这点儿只够当晚用。

县医院医生下药准,没几天烧退了。烧一退良霞就写起信来,信里交代男朋友到医院来看自己。写完信,她从病床上起来找厕所,经过医生办公室,听到爸爸在向医生打听她的病情。她在外头比爸爸早一些听懂了医生拐三绕四的话里的意思,晓得自己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她把写好的信当场折起来,塞到枕头底下。

那个男孩子到底得了消息。手术前,他来到良霞的病床前,良霞一见他,就把头扭过去:

分手吧,分手!

虽然发了几天烧,可那说话的劲道还在,口气坚决得很,一看就知道他俩平常交往,她能占上风。

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男孩用肩膀抵住床头的板,哄了三个小时,请良霞把头转过来让他瞧一眼。

我不想连累你,我是农村的,现在又生了病。你走吧。

撂出这一句话来,偏就不转头让他瞧。

医生来查房,劝男孩子让病人休息,男孩子退到病房的走廊上,蹲下,抱住头,忧心忡忡。吃饭的时候,良霞爸爸买几个白馒头递给他,他不肯接,一声不吭。病房里的人七嘴八舌地发表看法,有人敬重良霞有骨气,有人评价外头走廊上那个是一个痴心汉。最后一致认为病床上的姑娘还真有福。

这些人个个嗓门大、心眼直,床上的姑娘何尝听不到这些议论?越听她的后背越发绷得紧紧的,仿佛转过头来,接受那个伤心人的安慰,就是大大地让人失望,大大地对不起旁观者。

还是做妈妈的疼女儿,又怕那个男孩子真的走掉,趁女儿睡着了,她伏下身子轻声告诉走廊上的准女婿:

没怎么吃过苦,突然受了这些罪,心里不自在,又要强,明天肯定就顺了。

第二天又守了半天,男孩子爸妈差厂子里同事找到他,告诉他再不去上班,厂里要把他开除了,他这才怏怏离去。他真的走掉了,良霞又努力想把头探出来往窗外瞧,怕他会躲在医院楼下柏树的绿阴里,傻傻朝这间房张望。

不过,她嘴还是很硬:

换病房,下次不要让他再见我。

第三天,小伙子把医院翻了个遍,也没见到良霞的影子。良霞在手术室,手术做了七个小时。

术后,她身上插满了管子,刚能开口,就交代家人:

不要让他看见我这个丑样子!

她不知道还有比丑更大的麻烦,妈妈点点头,泪珠子一颗追着一颗往下砸。

可是他没有来,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七天后,良霞拆了线,钱也用光了,爸爸借了板车拖她回江心洲。临走时县里的医生招呼家里人:尽量多依她,多给她吃点往年没吃过的,不要让她受刺激。如此这般。良霞卧床不起了。

每天晚上,她妈妈便会端一盆水来帮她擦洗身体,妈妈沾湿一块毛巾,让热气冒一会儿,先是从脸脖子开始,再来到女儿脸庞两侧,妈妈绕开女儿微闭的两眼,也绕开前腰下那道红色的刀口。那个地方愈合得不好,可没有听到她叫唤。还有些地方,女儿也不让碰,伸出无力小手,轻轻一拨,做妈妈的懂。她说:

不怕,我是妈。

妈妈一天天擦,觉得女儿一天天往下陷,有几次,她喊来良霞爸爸一起把女儿往上拖,让她坐起来,这个时候,她总觉得女儿的眼神木木的,身子抗拒地往下沉,像是用身体挖掘一口深井。她的头发,不是一根一根,而是一缕一缕地往下脱落,妈妈整理床铺时,悄悄把头发拢在手心带出去,再后来,女儿瘦得薄薄的,做妈妈的不劳别人帮忙,轻轻从腋下一提,女儿就能坐起来。可是很快,她会再度陷下去,女孩儿胳膊松软,她看着妈妈——定定地。当妈妈告诉她想帮她翻个身,她那发呆的目光试着听懂妈妈的话,神情是茫然的,仿佛陷入迷雾之中,妈妈刻意不去碰女儿的眼神,听到女儿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她把脸转过去,害怕听到心酸的抱怨。有一回,在帮女儿擦洗时她听到女儿喃喃说了一句。

什么?她本能地直起身子,问道。

良霞抬起厚重的睫毛,大而黑深的眼睛直视着她。

他怎么想的?两个月来,她头一回开腔。

做妈妈的答不上来,又不习惯作假,只好急急忙忙端出盆去把水泼掉,又不放心,拿着空盆回到女儿床边来,伸手把煤油灯芯捻了捻,让屋子里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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