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的心思全在攒钱。她只剩一个腰子,还不合格。医生说得明白。随时随地要往医院送,这回花钱比上回更多,更没底。
可是钱这个东西怎么也存不住,总是左手进,右手出。大嫂进门的时候买了几样家具,给大哥添置了里外各一身衣裳。酒水礼金好歹紧巴巴对付过去了。大嫂一进门就有了,整天吐啊吐啊。都猜怀的是男孩子,她更娇气了。五六毛一斤的苹果一天要吃两个。
躺着过和走着过日子完全不一样。走着过日子的时候,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未来,最大的烦心事是怎么把字写得漂亮些,衣裳怎么配时尚,除了爱情,再无困扰;等到她躺下来的时候,世界也歪了似的。房子是笨重的,奔来跑去的脚步声七零八落的,家里人都变重了似的。她原本以为地球是围着她转的,可是现在,她的身子浮沉在自己和他人之中,经常一阵剧痛来袭,之后就能体验到别人的生活。她闻到爸爸劣质烟叶的味道,往年爸爸见到她就笑,如今也天天伸头往她房里瞧,张开嘴,露出牙,发出的声音却不怎么像笑;大哥的嗓音低沉浑厚,说什么话字都少而精,声音还小,就像过去那些特点见不得人似的;她听到二哥在门口跺脚,以前她是不留意的,原来二哥是个暴脾气。
二哥叫承明,只比她大一岁。她一病,承明一下子摆脱了年少无知的模样,往年,他为了一条牛仔裤还跟老头子顶嘴。家里有这么一个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妹妹,巴结他的朋友一拨一拨,他好结四朋,难免学会了大手大脚,还爱热闹,喜欢跟风,看到人家有双卡录音机,也在家里吵了几回,他跟爸爸要钱要了几回,老头子硬是没松口,那时只有良霞站在他一边,她还许诺他:
我要是进了棉纺厂,第一个月工资就帮你买录音机。
这些,远得像上辈子。
妹妹这一病,二哥的朋友全受了惊,不敢来找他出去玩。因为一开始有谣言说这病传染。真是荒唐,他那么爱热闹有想法的人,因为傲气,憋着劲儿待在家里,还时不时进妹妹房里逗她说会儿话。他穿着大哥的旧裤子,他个子长,裤脚高出脚背五六公分,他满不在乎地进进出出。
爸爸劝他谋个出路,家里这六七亩地,他们老两口和大哥承亮就能忙得过来。承明同意了,愿意跟人后头做木材买卖。爸爸去跟胡老六一说,人家不在意过去三番五次碰过钉子,既往不咎,答应让儿子胡大奎带承明下江西,教他买卖的门道。
做买卖才算是正式接触社会。机会给了承明,可他把不住。胡老六在地里抱怨了几回。想必是大奎回家说的,承明傲气太重,又不怎么晓得看人眼色,有九成把握的生意到他手里也能黄。有时说少了一句客气话,有时说多了一句狠话,反正就是不灵活,不是做买卖的料。胡老六零零碎碎说了四五回,良霞爸爸都不顶嘴。二儿子小时候调皮,越长越像他,现在,差不多定型了,就是他的翻版。到年底分红时,承明本来本钱就少,一年下来,拿到手的红利还不如在家里种地。其他人都吃了惊,可良霞爸爸早就心里有了底。村里万元户不少,到底还是有经验肯吃苦性子活泛的居多。爸爸又怂恿起大儿子来。大儿子承亮能忍得住事,跟人打交道也算活泛,奉承话他也能说几句。老二太像他爸,太实诚了。这年头,夸哪个人实诚就代表这个人没出息。
承明被发现不是做买卖的料,身价陡然下跌了不少。他比大哥犟,还想依自己的眼光挑姑娘,可是没有三间瓦房,谁家的姑娘也不肯。这对做父母的来说,是个大难题。
良霞虽不能动,营养还不能缺。原来肉一块二毛多一斤,过了个年一块八了。不动脑筋,赶不上这往上猛蹿的物价。爸爸把靠近水源的一块地整出来,搭了大棚,种反季蔬菜:西红柿、青椒和黄瓜。整个县上,搞上大棚的屈指可数,有风险,可利润肯定不错。还没立春,那红彤彤的西红柿就结成了。每天天不亮就到镇上卖,爸爸起床的动静尽量地轻,拉门闩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天大亮东西就卖光了,他坐在门槛上理毛票子。这个时候良霞能看到爸爸的头发白花花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得学栽种新技术,这在江心洲真是新鲜事。他自己也振奋了许多,有天晚上他打了一斤散酒,跟两个儿子坐在堂屋里喝。上一回喝酒,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两个儿子坐在下首,孙子在桌子下面学走路。这情形,也其乐融融。
喝了两杯之后,爸爸在外头鼓励良霞:
能出来坐一小会儿么?
良霞晓得他们在意自己。平日都看她的脸色。她脸色好一些,要水喝,喊冷或是热,他们就能放下心,要是她一声不哼,既不喊疼,也不说话,他们就提心吊胆,吃饭干活都不敢有声响。她披件外套,把着墙走到房门口,在小板凳上坐了刻把钟。
桌上真没什么菜。几块豆腐乳,一碟花生米,一盘腌菜,他们个个都不望菜,半天啜一口酒,然后就是说他们的计划。
她听爸爸说他的打算,干个一年半载到村里申请一块地皮,再盖两间屋,一间大点的给二哥娶个媳妇,另一间也要朝南,让良霞住。她现在住的地方不采光,不利于健康。爸爸的额头黝黑,半脸胡子密密匝匝,遮住下巴,他张开嘴,露出白牙。
她头晕。妈妈也有点紧张,站到她身后,两条腿贴住女儿后背给她当椅子靠。大嫂盛了碗豆腐汤递到她手里,热气腾腾的。
跟往年一样,她一直受到大家的宠爱,可没有往常的驰心旁骛,她晓得他们个个疼她,她甚至想说一句感激的话,可是她在家娇气惯了,从小到大,没开过这种口。
大棚菜利润是高些,可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卖,开头也吸引一些尝新鲜的,越卖却越不顺手,爸爸挑回来的剩菜越来越多。爸爸也不笨,他总结说,镇上的人吃惯了便宜的菜,五毛钱买一根黄瓜,他们也晓得算账呢:再添五毛,能买三两肉了。仿佛为了原谅自己的判断失误,他摩挲着筐子里的西红杮,自言自语:
换了我,也不舍得买。
有天晚上,良霞口干,睡不着,生病前她也总嫌时间过得慢,有时下雨出不了门,有时县城里的信几天不来,她免不了轻声抱怨,现在,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慢,反而一句怨声也没有。她到堂屋找热水瓶,走出房门,听到爸妈在谈心。
是帮二哥找对象的事。村子里差不多大的姑娘被捋了两个来回,最后妈妈想请人到宝霞家提亲。宝霞个头矮,眼睛有点儿小,都二十三了,肯定能说成。
妈妈说:
说成就要用钱,钱用掉了,怎么带良霞到县里检查呢?手上没钱我心里不踏实。
爸爸说:
承明也不能拖,形势一年一个样,去年王老六的儿子结婚,彩礼一千六就成,今年涨到二千八了,还另加酒水钱。
他们俩轮换着翻身,床板吱吱地叫,夹杂着粗重的叹息。妈妈说腰疼,爸爸想帮她揉,可是膀子疼得抻不过来,肩周炎不是一日两日了。
良霞的耳边出现嗡嗡的声音,她内心里的怨怼被更阔大的恐惧盖住:一场病把我身上的都拿走了,我又夺走了我大哥的前途,还拿走了我爸妈的安生,她胸口一阵发紧,晃一下头,想把这个情景赶走,却又瞧见自己成了凶手,她腰上揣着刀,紧追着二哥,直把二哥追成了一个老光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鞋子拖在脚上,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儿……
她轻轻地拉开门,三月天还冷得很,她平日是要十分当心的,就算上一趟茅房,妈也要给她披件外套,可是今晚,拉开门的时候,有意把夹袄脱在屋里,她在门前小心地踱着步,一阵小风一吹,她有点冷,双臂抱紧,却不肯进屋子。
门前的场地这么小,走几步就到墙脚,靠着路的外墙脚有处地势很低,先是长满了青苔,后来砖块碎了,到下雨天,水渍渗到墙里,又晒不到太阳,久而久之,那地方越来越潮湿,要是往年,家里人是顾得到这些,怎么着也运些砖来补补的,这几年,家里人个个累到喘不上气,就由着它了。今天晚上,湿气特别重,带着腐烂的霉味,良霞的心上泛起了一阵阵的恶心。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吐又吐不出,吞又吞不下。她打了一个冷战。要是现在切断自己手上的筋,那一定不会惊动任何人,而且,淌出来的血并不会是红的,月亮底下的任何东西,都没有颜色。她想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往嘴里一吞,面目不改,头一歪就死掉,根本看不出是寻死的。
她缩起肩膀,眼睛闭起来。听到模糊不清的树枝打在屋角,发出窣窣的节拍声。天灰灰的,窗户也灰灰的,她睁开眼,感觉到灰灰的手指上没有力气,全身都没有力气,又像什么东西拽住她的脚,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
过一会儿,腰就撑不住了,她轻轻地跪到地上,两只脚相互帮忙,蹭掉了自己的拖鞋。寒气顺着她的膝盖往两头走,她把手臂贴住地面,额头也贴住地面,乍一看像是朝拜,事实上她冷得撑不住了。
到底母女连心。妈妈不多久就到良霞房间瞧女儿,才找到支在墙脚的姑娘,整个身子冰凉发硬。妈妈的尖叫把一屋子人都叫醒了,她不是小题大做。良霞真快不行了。
这回她烧到40度。赤脚医生一趟一趟跑,一来二去,到底又花掉了爸爸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全部。她一万个不想叫家里再破费的,她心里清楚自己这错没法补救了。她不喝水,水喂进去,从嘴角两侧淌出来。她也不饿,她也不疼。她直挺挺躺着,她等着。
当不了英雄,也不做拖累。
江心洲有两个拖累。一个是方达林,得了肝腹水,肚大如鼓,可又死不掉,一天到晚要人服侍,他的哑巴老婆里里外外都要忙,累得像狗一样舌头吐出来喘气。还有一个是陈五常。他没儿女,自己又死不掉,经常涎着脸东家借西家摸,头上长疮,腿上流脓,人见人嫌,狗见狗躲。
妈妈揪住根稻草不肯松手。她附在女儿耳边,摸着女儿的头发,她的脸抽搐得变了形,吐出来的字被哽咽和泪水糊在一起,明知女儿听都听不见了,她反而越发想说话了:我的儿,这个年纪就走,再怎么说体面,也不是体面,活到老就是体面人,是娘老子的体面,是一大家子的体面。我的儿,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明天的事难讲得很。
到底男人更理智。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又搞到一笔钱,请了木匠在打棺材。刨子锯子斧子那些声音一直在响。
良霞的意识模模糊糊,手心被拉到妈妈胸口,她手背上的骨头戳到妈妈胸上的皮。那里曾经奶过她,如今薄得兜不住心脏。女儿死在娘的前头,说到底,没有比这更大的不幸了,女儿这口气快接不上了。神志不清的临终之人别的都看不清,独独看清了妈妈胸口的那个窟窿,她奋力呼出了一口气。
棺材打好后用塑料袋子扎得严严实实的摆在西侧屋檐下。
第二年年底,承明在山里头寻着了个姑娘。姑娘皮肤黑,身子短,比二哥矮了一个半头,还胖,下巴贴在胸口。二哥站在门口望江面上的拖船,妈妈就站在他身后做工作,叫他学着点大哥,让他想一想妹妹。妈妈的背影佝偻,白花花的头发随随便便地绕在脑后,她当初也是大美人。良霞爸爸经常说孩子们都有福,都像妈,其实他自己也相貌堂堂。如今,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怕夜长梦多,没等村上批下来地皮盖新屋,就急急操办了婚礼。
爸爸妈妈想让出睡了一辈子的那间给儿子做新房,新娘子挑剔,要良霞的这间,良霞搬到妈妈房里睡,打地铺的变成了爸爸。打地铺不是个事。兄弟两个看不过去,把东边菜园子整出来一大块,接了间偏屋。里头勉强放得下一张三尺宽的窄床,爸爸进去绕一圈,头要弯下去一尺多,越往里,腰弯得越深,坐到床上,头顶住屋架。良霞不声不响把自己的身体挪了过去。爸爸过来喊她回大屋,良霞说:
妈跟我睡,脚都伸不直。我也怕她翻身踹到我,我情愿一个人睡。
跟惯常一样,良霞的话,爸妈都依着。
这回挪地方,那张邓丽君的像没保住,糖纸做的帘子也灰了。不过,她早就不计较了。江心洲刚通上电,大伙都不内行,不敢乱接电线过来,她仍旧用煤油灯照明。床头放着收拾整齐的人造革箱子,箱子里放着一些信件、几件前几年还时新的衣服和一个装着发夹和粉饼的饼干盒子,另外还有一只硬皮笔记本。初中就带在身边的,里头抄着几首喜欢的歌词、几首诗,还有对几篇文章的读后感——不成熟,尽是憧憬和惆怅,都旧了。可是这个房间,更容易闻到花香。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了丝瓜藤的沙沙声——黑暗之中微弱的低语,像情人的呢喃。到了天亮,新鲜泥土的香气芬芳、清新,二十多年,像是第一次闻到。妈妈到菜园里浇水,一瓢瓢夹着粪液的肥水泼到菜叶上,这是生命的气息,生活的气息。有回她梦见自己突然能走了,脚步轻盈,从这个门口弯腰出去,经过栅栏两旁上了小路,径直奔向渡口,三轮车也不要,靠了两条腿,停在那个人的窗口。在她身后是初升太阳的亮光,在烟雾和尘沙中闪烁着柔和的色彩。
没过多久,她就习惯了矮和暗。移除一些念想,人就到达自由。说真的,她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屋子虽小,还不停地有东西往里塞,一只床头柜,二哥给的。大哥的境况也有了变化,他跟大奎合作得很愉快,两个人很谈得来。不过家里说了算的是大嫂。她在困难时候进了这个家门,不能忘恩负义。她把赚到的钱拢在手心里,心思还在申请地皮上,想搬出去单过。地皮的事一拖再拖,她就先买了电视机,房里不用的旧东西放到良霞屋里来。每天下午的夕阳照进来一阵子,照耀着静如止水的脸庞、发了霉的旧书和生了锈的铁架子。
有一阵子,二哥二嫂干架干得厉害。起因是一件小事。他们到镇上赶集,承明一个人甩开步子走,他走得贼快,二嫂想拉一下手都拉不到,好不容易赶上了,他又不愿意跟她肩并肩。一回两回,做妻子的明白,丈夫是嫌她。最可恨的是晚上他不碰她,拿脊梁背对着她,一开始她忍着,后来开始抱怨。抱怨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事情摊开就跟脸皮撕开一样,她疼得半夜在床上尖叫,摔热水瓶和灯罩,男人懒得应战,怒气让女人更强大。她把全家和邻居都吵醒,大家都清醒起来了,她自己却倒头就能睡着。第二天,她起得还特别早,撒玉米粒在地上喂鸡。咯咯咯……鸡们欢快地啄她的手,她夸张地躲闪,哈哈大笑。这样一来,家里没一个睡得好,二哥更是变得蔫头蔫脑。有一回,良霞看到他踢翻一只猪食盆子。什么屌日子。他嘀咕。二嫂几年没生出一男半女,换了旁人,会急,会惭愧。她没有。大嫂又生了二胎,是个女孩,被罚了两千多块。大嫂心疼钱,坐在床上垂泪,不肯给孩子喂奶。二嫂帮着洗尿布,哄小婴儿睡觉。
过了几个月,良霞见着了二嫂的爸爸,他过来借钱买肥料。二十里的路,他走了四个钟头。良霞那天能起来,她坐到门边的竹椅上晒点儿太阳,看着老年人摇摆着肩膀一纵跨进门槛,原来老人家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又细又短,走起路来瘸得厉害。良霞望着他用手背抹脸上的汗珠子,想得到他这一生走得多么艰难。吃过午饭,绕了半天弯子,才说出是来找亲家借钱买化肥,田里的稻秧等着肥料养。良霞心想,难怪这门亲结得这么顺:瘸腿家的女儿懂得将就家里有腰子病妹妹的男人。这才是门当户对。
二嫂吵来吵去,爱情没要到,怨恨却更深,再后来,吵闹成了家常功课。这样一来,全家每个缺觉的人脸色都发灰,个个白天都没精打采的。到了晚上,都快快上床,想在这两口吵架前先睡上一觉。没人站出来说话,旁人都等着这家人跳起来,说理,咒骂,可是经历了生死的徐家人,并不怎么在意小吵小闹。良霞心里清楚,自己能活,对家人才是大事,旁的都是小事。
其他人都是等他们一吵歇,赶紧闭眼睡一睡,可是最需要马上休息的良霞,每回在二哥二嫂吵完后,静静地想上半天。她不像人家以为的那样一味站在二哥一边,她晓得二嫂心里难受,可是,一想到二哥这样心高的男人搂着这么个形象睡,她也替他抱屈。她想想就叹气。人世间的苦,哪里只是病得卧床这一桩?
火药味弥漫,病人反而被忽视了些,被忽视反而自在,有一阵子,良霞能出来走走坐坐了。见到门前有几泡鸡屎,也能拿起扫帚扫两下。
有一天,妈妈心血来潮,要带良霞到大棚里看看。麦苗和油菜都散发出清香,麻雀叽叽喳喳的,她克制住腰上的疼痛,想多停留片刻,妈妈怕她腿上没力,扯了根树枝,让良霞拿着撑一撑地。良霞看了一眼,抿了一下嘴,把脸让过去,妈妈只好放下挑篓,跟在女儿后头,关键时候扶她一下。
快要到家的时候,良霞一抬头,瞧见了三大队的腊梅正往渡口方向走。几年工夫,那姑娘大变了样。头发烫成了爆炸,穿了条勒得很紧的裤子,腿形一览无余,可是不直,也不细。完全的模仿。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那天看不出要下雨,太阳也不辣,那雨伞使她显得不伦不类。腊梅也瞧到良霞,好像被吓着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还是愣头愣脑的。到底年纪还轻,看到跟自己想象不一样的都会大惊小怪,良霞想。很快,良霞就明白腊梅认出自己来了,她脑袋向两边转了转,想找到藏身的地方,可是庄稼地里正空旷,她来不及了,两只脚只在原地动了一下,然后索性停了下来。良霞经过她的身体左侧,感觉到这姑娘的呼吸声特别重。
有一天,二嫂跟二哥又在床上吵。爸爸被吵醒了,见天黑漆漆的,以为天快亮了,就起来挑担子去卖菜。走到渡口把摆渡的喊起来,天还没透白光,船是黑的,水面也是黑的,他估摸着往前一跨,一脚踏空,一头栽到水里,菜篓子翻到他身上,把他罩在水底下。船上又没旁人,只有摆渡的憨老三,憨老三并非浪得虚名,他乐了半天,对着水里说起话来:
菜撒了吗?天亮我捞起来归我。
没人搭腔,等了半天,才觉得有异,他放下桨,跳下去把人拽上来。跌下去的时候,良霞爸爸的脑门剐到锚上,脑门上有一道筷子长的大口子。他被抬到镇上的卫生院包起来,又抬回来,打了消炎针,灌了消炎药,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良霞耳朵尖。大家想瞒着她,她自己爬下床,扑到爸爸身上。
死的时候脸肿得不像个人,一句话没交代,只在最后一刻喊了两个字:良霞!
良霞紧接着昏死过去。爸爸的衣裳被剥下来挂在门口晒,有细心的人到口袋里掏沾在一起湿淋淋的毛票子和硬币出来,送良霞到县里住院。
她被板车拖回来的时候,爸爸和屋檐下的棺材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