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余力又过来了,她是在篮球场上找到梁歌的。
梁歌住在矿上的单身矿工宿舍楼里。宿舍楼下面不远处,有一个灯光球场。球场的对面是矿上的大食堂。没有吃早饭的梁歌正在球场练习双手扣篮。三三两两的单身矿工有的拿着饭碗向大食堂走去,有的正端着饭碗从食堂走出来。
余力把她的香槟色奔驰停在球场外,叉着腰,风姿绰绰的样子。她笑吟吟地看着梁歌。等着梁歌的球什么时候滚过来,好为他接过去。球没有滚过来,梁歌却笑着过来了。余力说明了来意。她想让梁歌详细地谈一谈正在疯传的岚山煤矿民意评选的事儿,她觉得这事儿非同儿戏。民意评选一结束,矿上的人就把它当成笑话传出去了,传得神神秘秘沸沸扬扬的。人们对外只公开了四五六名,前三名都保密。出于新闻职业敏感的余力大吃一惊,感觉到了问题,以致于一夜辗转反侧。
梁歌,告诉我,前三名都是谁呀?怎么都能做到自觉保密啊?
我还真忘了。就是没忘,也不该说的。
我明白了。忘了好。谁来问,都是忘了。梁歌,我觉得这事儿不小,矿上什么态度?
矿党委书记昨天专门回来了,看样子要捂下来……
应该捂不住的。余力说。有人捂,就有人戳。梁歌,我发觉你这人不错。大家都为你保密,就说明你这人不错,同时也说明这事儿不小啊。好好干你的工作,如有麻烦,找我吧。到时候我一定帮你。
说着,余力递过来一张名片。
梁歌接过名片,有些感动,也有些茫然,他把它放在了球衣的口袋里。你很忙啊,这么早,你就赶来了。余力,我叫你的名字好吗?
余力笑了。你不已经叫了吗?我不忙的,只是意外听到了你惹的祸格外新奇,出于好奇和担忧,就过来看看。我不坐班,没人给我下达硬性的任务,只要全年能发三、四条打狼的稿子就行了,两三条也可以。
余力开车走了。
望着余力的奔驰,梁歌好像闻到了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是的,余力分明有着与众不同的气息。他不知道众人的气息是何种味道,他只感觉到她的气息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而这种味道从见她一开始就钻到了梁歌的心底。挥也挥不散,赶也赶不走!不知为何,梁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月之后,事故处理完了。各级领导钻进自己的小车回去了。全矿像模像样的干部们以及又胖了一圈儿的工作人员也都跟着刘金宇矿长愉快地回矿了。
杨书记走出梦阳大酒店,笑着跟大家招了招手,挤上公交车直接回家了。矿上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总得有人担当。四十六岁的老杨被免去职务,提前退休了。
当天下午,矿上召开全矿机关干部的四一一事故处理大会。
在容纳三百人的大会议室里,工资科老油条韩思乐与梁歌坐在了一起。
刘金宇矿长开始讲话了。当刘金宇宣布杨书记免职并提前退休,岚山煤矿党委书记由我矿长刘金宇同志兼任时,会场内响起了零落的掌声和哄哄的议论。
梁歌问韩思乐,杨书记是不是太冤了?
你拿的是买白菜的钱,操的是买白粉的心。冤什么冤啊?他虽然看上去不贪,可党委书记当了近十年,百万年薪也拿了近十年,玩了多少钱了?不过你可要小心了,小六子党政大权一把抓了,只要他想起来,就不会饶了你。
小六子?
才几天就忘了?
哦?想起来了。
记住我那天送给你的两个字,坚强。还得记住我现在新送给你的一句话,多少个字来?我数数。十三个字,标点符号也算:去他妈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笑了吧?笑了就对了!没点熊事儿我数它多少字干什么?因为它本来就只能是哈哈一笑的事儿!过去你爸爸在井下采煤面上撅着屁股干了一辈子,现在我韩思乐在矿上当干事或者老油条当了一辈子,都没觉得比杨书记矮,比刘金宇这小子差!我们干我们的良心活儿,他们拿他们的冤枉钱,本该是他们心里不太踏实、不大好受才对!
梁歌这时忽然想到了鲁迅笔下未庄的阿贵,看了看老油条,没敢吱声。
身材矫健的梁歌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被武警部队招去了。他在那儿干了将近三年。家里父亲突然得了重病,梁歌便离开了武警,被安排到家乡县城的城市管委会工作。有些事情是很奇怪的。梁歌一回来,父亲的病情慢慢好转了。这让梁歌喜出望外。
梁歌的工作没有干好。因为一开始他就被一个同事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那个同事在日益纷乱的强拆中虽然成绩斐然以拼命三郎著称。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在回家时找不着自己的家了。原来他的家刚刚被友邻部队强拆了。他一时气急,犯了命案。
不久,在一次强拆失败之后,梁歌也被指认了。同事们深刻反思了自己虽然武装到牙齿但终究没打得过农村老头和妇女们的原因,是有人在慌乱中向我们伸了别腿,出了黑脚。这个内奸不是别人,就是在强拆时总是不声不响满面通红的梁歌。
父亲说,梁歌我的儿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会儿全县都知道你是好孩子了。是我这副病身子影响了你的工作,耽误了你的前程。有句老话我不知道对还是不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父辈干电业的,闺女儿子还干电业,父辈干税收的,闺女儿子还都是税务。家乡这边又没咱什么人,我在北边梦阳岚山煤矿干了一辈子。你不如也到岚山煤矿去,谋一份工作,讨一个生活。那儿又不远,我的身体又越发好些了,我和你妈又都能干些农活,我月月还有千把块钱的退休金,搁在农村,咱们算是好户了。我想你还是去吧!
说到这里,父亲的肩头微微抖动了几下,显现出某种豪迈与不甘。
于是,梁歌来到了岚山煤矿。
接待他的是工资科的韩思乐。韩思乐看到来了一个那么英俊剽悍的大个子,那么真诚厚道的小伙子,乐得咧着嘴:武警?
梁歌点点头。
会打架吗?
梁歌摇摇头。
不会?哎呀,说不会的肯定会,说会的肯定不会。我年轻时就会,可我从来都说不会。上过大学?
梁歌再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到咱煤矿来了?
我父亲,就是从这个矿退休的。
你父亲?我再看看你的家庭住址……哦!梁劳模的儿子!
三年过去了,梁歌成为矿工会的宣传文体干事了。
零落的掌声,哄哄的议论声停了下来。
因为人们看到主席台上矿长兼党委书记刘金宇从文件夹里取出来一张纸,展开来。接着他用笃定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大声念道:在全矿停产学习期间,工会干事梁歌同志,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和动机,煽动群众,制造混乱,破坏大好的工作秩序,在广大职工干部中造成恶劣影响。经慎重研究决定,对于梁歌同志予以除名。注意了,除名!并勒令其最晚明天早晨离矿。散会!
除名?就意味着自己要离开这个矿了……
散会了。人们簇拥着刘金宇离开了会场。有些人却慢腾腾的从座位站起来寻找大干事梁歌的身影。寻找到了,便慢腾腾地向他聚拢而来。
此时的梁歌有些意乱神迷。
他觉得很搞笑,就微微笑了一下。就在他笑的时候,他感到从喉头到鼻腔甚至到嘴角都涌起一股悲凉。
百多名科员围着他议论纷纷不愿离去。有的气鼓鼓的不说话,有的从嘴边露着急笑眼睛里射出恨恨的光芒。有几个姑娘提议大家行动起来,现在就跟刘金宇矿长讲理去!
一直陷入思索的老油条突然缓过神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梁歌,小声调侃道,梁歌你小子人缘不错啊。特别是女人缘。
突然,老油条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话了。
老油条一正经,人们自然就吓一跳。
那天民意评选,大家都参加了。祸,是四千人一起闯的。现在刘金宇拿梁歌祭刀,好像也没什么大错。刘金宇气急败坏是常有的,假如刘金宇被我们闹急了,岂不把咱们的大干事推到更坏的境地?
机关干部们一下子愣住了。
老油条忽然提高了声调:那么,我们只有等!你们看吧,梁歌这小伙子,这么年轻,这么有朝气,等,还不行吗?还不能等嘛!我还就真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