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戎拎个皮箱,在自家烧鸡店门口的报刊亭边站了好长时间。高高升起的太阳将他的身影拽得老长,他几次想抬脚离去,走几步终是又转了回来。他的影子也像一个魔影,随着他的走动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一会儿化成一片水,一会儿缩成一个球。汪戎的心思和影子一样,在和他的烧鸡店拉锯。走与离的想法都化成心水,在心的灵宫沸腾得咕咚咕咚响,似乎要将整个灵宫震破了。外边的世界依然,没人在乎他。儿子达成与儿媳尹琳不在乎,后妻杨洋也不在乎。唉,没人在乎,也是因为大家都在忙。借报刊亭的掩护,他看清儿子达成了。还是那么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带着一帮人到楼上去了。儿媳尹琳就在儿子的身边,美得像一朵花,一笑一颦特妩媚,让大家喜爱。更难得的是人家尹琳是一本财经的高才生,让达成这个三本的“二流子”娶进家,那真是咱家有福。汪戎望着儿媳,点点头。心想,有她在儿子身边,估计达成也翻不了天。后妻杨洋的身影在二楼一闪就不见了,她手里似乎拿着啥,但绝不是装烧鸡的盘子。在她噔噔噔的脚步中,看出她天生就是拿材料管账本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人,酒店高级管理毕业的人到了他的这个烧鸡店真是大材小用了。
汪戎家的烧鸡店位于柳城市中心的一个独立的三层小楼房,古色古香,很有气派。楼梯与回廊都在外边,栏杆和廊柱都是深蓝与浅黄的油漆勾画的镂花图,内容都是汪戎早年画的儿童画,特有趣。人生的爱好不能发展下去,用来装饰自己的店铺,也算是用到了点子上。来买烧鸡或者来店中吃烧鸡的顾客,看到廊柱与房檐上的壁画,都连连叫好,说汪家的老店真是雅俗共赏!雅的是画,俗的是鸡。这样说着又觉得这雅俗之间的差距还是太大了,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一个人就是有这样的才能你有啥办法?汪戎觉得自己一辈子可能就会两件事,一是作儿童画,一是做烧鸡。画画其实也是不算太雅的,因为他没正经学过,至于什么油画国画的,他都不懂。他只是懂得画儿童画,完全是小儿科,自觉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很长时间他都封笔不画了,毕竟年岁已大,再画小孩子东西,就算不被大家笑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汪戎是哪年从凌水湾出来打工的,还真记不得了。本来也没学什么烧鸡制作的手艺,只是娶了一个会做烧鸡的媳妇,于是就开了一家卖烧鸡的夫妻店了。他做烧鸡的手艺都是来自妻子,是妻子教他做烧鸡,帮他开店的。他一点儿也没想到他的烧鸡店会火。他觉得自己没有啥能耐,这辈子只是靠媳妇的烧鸡手艺发家致富。唉,要是媳妇不死多好,自打媳妇死后,他这个烧鸡店就不如从前了。媳妇死了,儿子大了起来,因为烧鸡店不如从前,他和儿子达成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达成老怪父亲太犟,观念老旧,跟不上形势,致使烧鸡店连续出现亏损。汪戎也知道自己观念老旧,跟不上形势了。只知道怎么将烧鸡做好,然后卖出去,挣来钱就给员工开工资。至于怎么减少成本,怎么争取最大的利润空间,怎么缴税省钱等等问题,他都不懂。再加上这几年各种原材料嗖嗖涨价,他还是按老方法制作,老价钱售出,不赔才怪呢。儿子达成因为这事老找他,提醒他几次,不听,就和他干架。他这个人犟,死认媳妇早年灌输给他的薄利多销的老经验。还有就是为人太善良了,老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进货少给人家钱,更不好意思给那些吃了几十年烧鸡的老主顾涨价。另外也是想自己家大业大,不在乎小小的亏损,只要诚信在,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但是儿子达成不让,比达成小一岁的后妻杨洋也不让。杨洋或许更赞同达成的理念,他们一致说,积少成多,照这样店铺迟早会支撑不下去的,要不改变经营的策略,这么多年积攒起来的家业也得赔光。杨洋和儿子以及儿媳的相处,一点儿不像婆婆不像继母,倒像是朋友,他们一致认为好东西好价钱,创造品牌效应,发展壮大家族企业。而他这个父亲却显得处处落后了。每次和达成争执之后,他都觉得自己很受伤害。当然,达成的脾气实在是火爆,动不动就拳脚相向,不是对他这个父亲,只是家里的桌椅板凳柜橱等遭殃。汪戎真的忍受不了达成那要吃了他的目光,好像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是在为这个家拼搏,而是在败家。
汪戎自打达成小时候,就看出他不行,所以根本就没把做烧鸡的手艺教给他。甚至为了打发他远点儿,托人使钱将他安排到一个学校当体育教师,谁知道他偏偏不好好干,偷偷辞职,一定要参与经营自家的烧鸡店,而且口号喊得很响,一定要在这个城市发展十多家连锁店,并将连锁店发展到全国各地。汪戎不认同达成的理想,认为那是痴人说梦,狂妄自大。柳城也就是三十万人口,你开那多的店铺,那不是瞎扯淡吗?谁家天天吃你的烧鸡?况且这几年卖烧鸡的遍地都是,谁非得吃你家烧鸡啊?达成认为,要是自家的烧鸡真正好,可以将别处的烧鸡店顶掉或者兼并。现在的人都不缺钱,为了吃到可口的烧鸡可以打的开车坐飞机去买。汪戎听达成说要顶掉或者兼并别家烧鸡店更来气,心说有饭大家吃,干嘛要顶掉或者兼并别人,这哪儿是一个有德行的人说的话?他看在理论上讲不过儿子,就我行我素,无视儿子的存在。儿子也不是好惹的,动不动就给采购开会,查会计的账,从现金处支钱。这真气坏了汪戎,可是他又无可奈何,在高高大大的达成跟前,汪戎总觉得自己老了,就连个子都变矮了。虽然虚着刚五十岁。
汪戎本来还想和儿子争一争,可是杨洋却多次暗示他该放手就放手吧,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你这个五十岁的老头,该休息就休息吧。汪戎不同意,说我休息做什么?总不能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地混日子吧。杨洋说,谁说你混日子,你当好我的贤内助就行了。这本是杨洋的一句揶揄玩笑的话,汪戎就急了眼,他觉得杨洋瞧不起他。说瞧不起我,你还非要嫁给我干啥呢?杨洋看汪戎急了,忙着哄他,说不是瞧不起,是太珍惜了,想藏起来。啥事您老都不用出面,有我们给你鞍前马后效劳,不是更显你的威严吗?汪戎不吱声,一脸的不悦。这杨洋说得好听,但“您老”俩字一出口就暴露出她还是嫌自己太老了,顿时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没用,跟不上形势,什么都不想再做了。汪戎细细考虑几天,决定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这个决定一出口,大家都赞同。尹琳、达成说,爸爸出去环球一周散散心,等回来看看咱们的烧鸡店,保证让你满意。杨洋不够细心,她一点儿也没觉得汪戎的走是因为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更是极力劝他出国,说他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出过国真是遗憾,也该出去见识一下了。年轻人总是向往国外的,汪戎能理解。但他可不想出国,外国多乱啊,别把一把老骨头扔在外边。他这样说时,杨洋笑他,说他土老帽。土老帽就土老帽呗,他决定回老家。
汪叔要到哪里去?报刊亭的小媳妇大声大气地问他时,几乎将汪戎吓了一跳。汪戎才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这世上有些事,该放手就得放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