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戎只身回到了老家凌水湾。本来杨洋是要陪他回来的,尹琳也让达成开车送他回来。他说,我又不是衣锦还乡,干嘛那么兴师动众?我是落魄失意,干脆我自己悄悄回去得了。至于杨洋,他看她两眼,想对她说点儿什么,终是没有说。或许杨洋说一周到老家看他一次的保证让他有些感动。觉得杨洋的人品和能力还是非常值得赞赏的,觉得她虽然和自己成为夫妻才两三年,但是她也将汪家的家族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是个帅才。没有她在那里盯着,他还真不放心。
傍晚的时候,站在凌水湾那个有半亩大的院子和五间瓦房前面,汪戎突然流泪了。他就是在这个院子中出生并长大的,此时站在那里似乎能听见儿时在院子里将树干当马骑的笑声;也似乎看到父亲在这里劈柴,母亲在压水井边洗衣的情景。遗憾的是都属于从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今这院子已经好多年没人居住了。记不清是哪年将父母接到城里生活的,只记得父母走后曾有村邻要买这所院子,但是那时自己没同意卖,父母也不同意卖。父母说,在城里待腻了,还想回来住。自己想的是节假日带城里的朋友们回到这里玩一玩。于是这个乡村旧居就保存下来了,一直没卖。虽说父母活着时并没回来住过,他也没带朋友回来几次,可是每年的清明时节和七月半,他们给祖先上坟,都是回到这里落脚的。后来,父母和妻子相继过世,也将骨灰运回这里,埋入老坟,这个小院便更有存在的必要了。他每年回来上坟时,都将这里打扫干净;有时怕房子漏雨,找人修葺一番;看雪白的院墙旧了,也让人粉刷一下。他喜欢老家的院子干净整洁,不想给人留下没人住的颓败印象。另外也是想保持着最好的状态,不管什么时候,愿意回来,进门就能住。现在想来当初的想法多么有先见之明,自己的决定多么正确。或许在冥冥中早就意识到自己会成为商场上失败者这一天,意识到自己早晚会回这里来。
这次回到凌水湾的老宅,他当然没有以往的志得意满,只有悲哀和颓萎,感觉身体都在往下矮。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老半天,他才起身,用呆滞的目光望望门前潺潺流过的凌水和大片的杨树林。凌水依然蓝汪汪地如一条玉带,白色的鸭鹅点缀其间,美不胜收。杨树林还是当年由老师带着和同学们一起栽下的,如今每棵树都有一搂粗了,排是排,列是列,疏密有致地立在凌河两岸。以往这美丽的景色令他陶醉,今天看什么都感到索然无味。望天叹口气,转身摇晃着去开院门,掏出钥匙却没开门,踅进拐角处的厕所,再出来的时候,依然没进院门,突然想在房前屋后溜达一圈,看看院墙外自己栽下的水梨树和房后小山上的水蜜桃。有多少年不曾打理过了,走时告诉邻居亲属们,只要别砍伐就行,果实大伙儿随便采摘。头几年果子成熟自己都回来一趟,摘个一车半车的回去给员工搞福利,后来城里的水果稀烂贱,自己就没再回来拉。这几年没人管理,不知树都变成啥样了。这样想着,踱进院子旁侧的栅栏,发现水梨树和水蜜桃树虽然有些疯枝,但依然郁郁葱葱,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以后自己好好打理这些果树也算是有活干了,不至于闲得难受闷得慌。
这样想着,汪戎的心情好多了,挺挺肩膀,感觉自己又长高了。环顾四周,不禁微微一笑。就在这时,透过几枝疏朗的梨树枝,他看到自己上次回来找人粉刷的院墙竟然花花绿绿,以为那工匠欺骗了他。紧走几步,上前一看,才知道不是工匠的事,而是被小孩胡乱涂鸦了。上面有鸡有鸭有土豆地瓜还有癞蛤蟆,鸡飞在树上,鸭子趴在山坡,癞蛤蟆似乎在天上飞,桌子板凳都是扁的,不管男人女人的腿脚都画成了圆规的样子。女人的裙子是个大蒲扇,男人的衬衫变成了风筝的翅膀,你说这孩子画的是什么?中间似乎还夹杂着骂人的话。汪戎越看越来气,想到自己小时也爱画画,但从来都是画得有板有眼,可不像这画得这么不着调。这样想着心里就有猫抓样的难受,不由得烦躁起来,甚至想到这不是在作画,而是在骂自己,和自己作对。心想自己离开凌水湾到外边谋生很早,在这个村子也没得罪过谁呀?为啥有人这样恨自己?竟然将自己比成癞蛤蟆上天?这样想着更觉生气,抬起脚,狠狠地踢出去,啪地一下,踢到了墙壁。墙没咋样,却感觉自己的脚好疼。抬着脚跳几圈,心说真是落坡的凤凰不如鸡,在家被儿子欺,在这里竟然被小孩欺侮。内心不由冒起一股怒火,大声冲四周骂道,妈了个巴子的,是哪个小混蛋干的?有爹揍,没娘管的。见四周静无人声,戛然打住。用自己的大手和大袖子使劲往墙上一抹,他以为能一把抹去这些画呢,结果却看到颜料挪移,比人家的涂鸦还难看,气得打自己一巴掌,骂自己心焦糊涂,结果五彩的颜色弄花了他那张蜡黄的脸。十多米处的梨树后,一个小孩的脸一现就隐去了,接着是人跳下树的声音,汪戎没看到那小孩,声音却听得真切,循声找去,只看到一只野兔,和他打个照面,一跳一蹦隐在草丛不见了。哈哈哈哈哈……林子里传来一个孩童的笑声。
汪戎知道自己找不出那个孩子,只好悄悄踅到河边,洗手洗脸。清凉的河水,让他的怒气消了。看着水底的卵石和水草,他心里平静了很多,对着透明的水面检讨自己最近因心情不好就看啥都不顺眼,看啥都来气了。人都说女人更年期就是这样,难道我这个大老爷们儿也和女人一样更年期了不成?
有几尾小鱼游过来,似乎在和他打招呼,他突然就欢喜起来,觉得还是这鱼这水亲切,不因为他的离去而生疏,也不因为他归来的落魄而厌烦他。这样想着不由得伸出手指泼水逗弄那几尾小鱼,心突然变得好软好软,甚至有一种想要歇息在水中的冲动。自己坐了一天的车,好累,也该回家烧烧炕,打扫一下灰尘,早点休息了。可是这个好心情还没保持很久,因为一转身差点儿被一个横放的树根子绊倒。想到刚才过来时并没有什么树根子,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这样想着,气又上来了,特意低头检查树根子,发现上面有画画的颜料,就想一定是那个在墙上胡乱涂鸦的孩子见自己回来就和自己作对呢?哼,虽然是自家门,但三年不归,连狗都欺生。我一定找到那个可恶的涂鸦人,好好质问教训一番。问他和自己有啥仇?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糟蹋人家雪白的院墙?夕照里汪戎像一个炸开的气球,样子特难看。河边的草丛里,有个小孩一会儿盯着他,一会儿低头捂着嘴哧哧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