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汪戎是被一种絮絮叨叨的呓语从梦中惊醒的。睁开眼睛,后窗的一缕天光正好将他罩住,他一阵眩晕。好一阵才想该起床了,又觉得浑身懒懒的没有力量;闭上眼睛,听到后窗外乱吵吵的,像一群耗子在掐架,又像一群孩子在打架,真是闹翻天。在老家的第一个夜晚睡得不实,一来是炕烧得太热,长时间没用过的被褥有点儿返潮;二来老想店里的事情,想儿子儿媳还有后妻杨洋,三个人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犹如乱转的马灯。再有就是一种寂寞和孤独,犹如一条大蛇在啃噬他的心。他有点儿后悔自己独自回来,想好歹还是和家人在一起比较好。最起码大事小事能有点儿话说,人在孤独时觉得当初的争吵都是福,自己这一出来,哪好意思再回去享那种福啊?杨洋虽然说有车想回来就回来,可是自己这么负气一出来,就真的不好再回去了。杨洋如果来当然好,倘若不来,自己也得这样坚持着。虽然他知道杨洋抽空一定会来看他。
后院的吵闹声越来越厉害,汪戎从火炕上爬起来,站在凳子上,从后窗往外望,却看不到什么。因为后墙实在高,上面还拦了铁丝网,埋了玻璃碴,因为考虑院中长期没人住,怕有人随便进院而设。现在汪戎有点儿后悔,心说当初整这么严实干啥?好像不相信村邻似的。弄得铜墙铁壁,也不如有三五个好邻居帮助照应着安全啊。想到邻居,有点儿失望。这院子正处凌水湾的最南角,还真左右无邻居。当初父母说图肃静,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偏僻了。突然想到外边墙壁上的乱画,心里一激灵,匆匆出院,转进后院的梨树丛。那吵吵的声音继续着,却没看到什么猫狗没看到什么鸟雀,四处踅摸一下,什么都没有。突然就看到了那个孩子,拿着一个大大的油画棒在墙上乱画,画狗,狗叫;画猫,猫叫;画喜鹊,喜鹊叫喳喳;画蜜蜂,蜜蜂嗡嗡叫……原来都是从那小孩的嘴里发出来的。汪戎看着觉得怪,关键是这个小孩长得贼好看,细胳膊细腿细脖子,大裤衩大背心,还有一双特别大的眼睛。粉雕玉琢,或者就是用来形容这个孩子的。头发挺黑,小嘴特红,真跟画上画的一样。汪戎越看越喜欢,恨不得走过去,立马将这个孩子搂入怀中。
那孩子回头看汪戎走过来盯着他,使劲一挺脖子,冲汪戎“嘻”地扮个鬼脸,然后就跑。汪戎上前一步喊,小崽,你是谁家的?干啥在这儿乱画?小孩站住,见汪戎要扑他,他往后一躲说,你才是小崽,爱谁、谁家的,爱在哪里画,就画!小家伙说得刁蛮,惹汪戎生气又觉得可爱,心说,这孩子不是人参娃娃吧?抓住他一回,他就得老实,哪容他还嘴犟?于是又一扑,将小孩囫囵抱在怀中,正想享受享受那个感觉呢,谁知这孩子却像凌水中的一条鱼,出溜从他的怀中滑了出来,转身看着他还傻呆呆地保持着抱住的样子,哈哈哈地笑起来。这笑汪戎觉得特有讽刺意味,觉得小孩在戏弄他。心中来气,便气急败坏地再次向那孩子扑去,想再抓住,不想被一个旁逸斜出的水梨枝挂住衣裳。看汪戎手脚忙乱地摘树枝整理衣裳,小孩咯咯咯地笑起来。等汪戎逃出梨树枝的牵绊抬起头四处寻找时,小孩早没影了。
好半天,嘹亮的声音在梨树林的深处响起来:怪老头,坏坏坏;不让画,坏坏坏;王母娘娘让你傻,水梨姐姐挂你衣!这顺口溜响在汪戎的耳边,汪戎愣了好半天,宛如回到童年。童年的时候,他和小伙伴玩儿,就爱用顺口溜互相对骂。一般是大伙分成两派,一派站东,一派站西,东边站出一个人来说出一串,西边马上有人站出队接一串,对不出来的算是孬种,大伙儿谁都不理他;口齿伶俐,说得朗朗上口的,就人人崇拜,很快就成孩子头。嘿嘿,汪戎想到那时的情景不由得高兴起来,心想多少年过去,凌水湾还是那时候的凌水湾啊,孩子们喜欢玩儿什么,多少年不变。张开嘴,想大声回对那个孩子几句,但是干张了几下嘴,发现自己内心干枯,嗓子眼生锈,脑袋也转悠不出啥词了。唉,人不服老还真不行,当年的本事已经流散了。汪戎无奈地摇摇头。只有任那个嘹亮的声音远去。
凌水湾最美的时候还是傍晚,汪戎每天吃完晚饭,就喜欢到凌河边散步。河边的堤坝修得不错,高高的梯形坝,顶上都是方砖铺成的甬道,挺适合人们休闲散步。修堤坝的时候,汪戎回来投过资,此时逍遥地走在高高的堤坝上,也很有幸福感,这是自己成了富人后做的唯一回报家乡父老的事情。
汪戎没想到再次碰到那个孩子,可那个孩子偏偏在他的头前走。一边走,一边手拿画笔随意往河坝的石头上涂鸦。汪戎上前喊他,喂,小孩,你的画笔老实点儿,再乱画就要受罚了。这是在凌水湾,要是城里保证得罚你家大人几百块。那小孩站住,不说话。看他一眼,使劲往左边的石头上一划。看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训人,又使劲往身右边的石头上一划。显然在气他。汪戎果然生气了,要上去截他。他绕个圈,笑着跑掉了。汪戎没追上,自己差点儿跌个跟头。杨树林又传来小孩嘹亮的声音,怪老头,坏坏坏;管闲事,坏坏坏;凌水照你傻样子,石头让你跌跟头。夜幕中的汪戎再次张嘴,想用顺口溜回应那个孩子,但是依然没有想出词来。
这时候,迎面过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看到汪戎忙着喊道,汪戎,你回来啦?汪戎想这个老头是谁,怎么称呼呢?见人家喊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愣住,细看才认出是自己的小学同学郑武柳,大家都喊他五六的。没想到他已经这么老了,看着得比自己老二十岁。可是这个五六却不觉自己老,上前拉住汪戎老同学老同学地叫着,亲热得不行。汪戎问起那个从他身边跑走的孩子,五六笑道,真是一家人不认一家门!那个孩子可能是你的什么人呢?汪戎生气地说,五六,瞎扯!五六笑道,他是戚三姐的亲外孙,好多人都说戚三姐的闺女很像你,这个孩子不会是你的亲外孙吧?
汪戎看五六阴阳怪气地说话,还带着阴阳怪气的笑容。生气地喊道,谁像我?谁是我的亲外孙?你别他妈的乱联系。五六见汪戎翻脸,立马走人。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你敢说戚三姐出嫁前没和你睡过?汪戎回答不上来,好在夜雾像凌水一样翻卷过来,将汪戎裹在了雾里,一切便都雾蒙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