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石兰教授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成为一只猫。一九八八年,整整二十九年过去,公石兰教授才重返城市。他更加嗜眠了。只要耳畔的声音不足以使神志保持清醒,很快就会呼呼入睡。如果从此没人来叫醒他,他会一直睡到死去。
他是很爱这个毛病的。他比别人多做了何其多的美梦,得到了何其多的休息和愉快!在他的思想中,人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这一场场的美梦不得不被人打断。幸福的黑甜乡跟现实相互交织着,构成了公石兰教授大半辈子的生活。
现在,他老伴起到的作用,就是第二天的清晨将他从梦中唤醒。而在以往几十年中,这项工作则是由一只猫来做。
花儿是一只忠实的老猫。老花儿在他临行前悄悄离他而去。公石兰一想起这个来,就禁不住满怀感伤。他忘不掉“小上海”农场的一切。羊角沟之北大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中,但他更想在以后的时间里常常亲眼看到它们。他的家当,只是一只用来盛放衣物和书籍的破木箱。那是多年前一位农场工人替他做成的。他没舍得扔掉它,虽然它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当他面对它时,他觉得自己和过去的联系是一道道的血脉,想挣一挣都会使人痛苦的。
他又怎能舍得下那只老猫呢?虽然她已经要死了,也许根本不能随他安然来到济南就会死在半路上,也许她已死过多次了,谁又说得清呢?但她永远是公石兰卓绝的情人。这样说一点不过分的。
在他眼中,她垂死的鼻息和搐动,她变得灰白的毛,和那呆滞困涩的眼神,都具有一种常新的意义,使他觉得她的精神仿佛天长地久的光辉,照亮了他的心胸。
老花儿像这样离开已不止一次了。
当地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猫是养不到老的。它们发觉自己不大如从前,就会自动离家,把青春和欢乐留在那里,而自己独去野外承受那份孤独和衰老。人们自此把它们叫做“野狸”。漆黑的夜晚,人们会听到“野狸”在远处那凄凉的深深浅浅的呼声。那是“野狸”想要重归故人身边,而又无法实现的期望。
花儿却这样做到过很多次。
公石兰教授认定她是不死的。
在梦里,她化成了一个精灵,像一团云彩一样围绕他飘着,正慢慢把他引导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他想永远像这样,保持着悠然飞翔的状态,却忽然被老伴推醒了。他甚至大大地吃了一惊,心想着,自己怎么跟一个老女人在一块。他觉得自己很年轻,春风得意。但他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老了,心神陡然疲惫不堪。
他眼望着老伴。这么多年也够她苦的。她也曾经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满脸的红晕。在她跟他从北京来到青岛时,她只有十八岁,但是现在,她比丈夫还要显得苍老,面色像头发一样灰暗。丈夫须发银白,却反使他神情上多添了一份清癯。
在这份银须皓首的年纪上,公石兰教授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必要离开大农场,况且,这所大学虽名为以往的大学,而城市却从头到脚,是另外一座了。在这里,公石兰教授听不到渤海湾那跌跌宕宕扣人心弦的涛声,也嗅不到那清心醒脾的微咸的海风。他面对着的,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当年有幸随大学从青岛搬迁而来的老友,并没有忘记他和他的才华。他不禁想到,一个人是很不容易从世上消失掉的。人一旦存在,就存在到永远,好像一粒坚硬的石子,风化了或者碾碎了,便还有微小的粉末四处飞扬着。但是老友们显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什么。他表现得相当冷漠,在谈话中间几次要昏昏睡去。
一个星期过后,他明白,自己在这所大学里已经不再拥有亲密的朋友了。公石兰教授难以适应这里的一切,就像当初他难以适应渤海湾农场的一切一样。除了授课外,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消磨在学校刚分给他的那套宽敞的房子里。
在他脚下还有六层楼的高度,这使他觉得仍旧如同隔世活着,丝毫不受市声的烦扰。但他不敢临窗俯瞰那看上去似乎变得沉静的远景,他知道如果这样做将会出现什么样的事。
长期跟他分居两地的妻子现已退休。妻子已形同陌生人,他虽然不习惯有一个这样的人跟他相伴,却实实在在不能离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