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帮他穿衣服,然后两人默默用早饭。小勺子碰响了面前的那只空碗。公石兰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讲一句什么话。他不能总是对老伴无话可谈。年轻时两人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每天一见面就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即使老了也不能一句都没有。他费力地搜索枯肠,半天时间闪过去头脑里也还是空空如也。
他干脆站起来,忽然像诗人一样,产生了灵感。于是就说:“唉,这房子过于大了。”但他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多少年前,他跟妻子每次说话都以英语开头,而且很多单独在一起时,也多用英语交谈。公石兰教授分明意识到那种甜蜜的习惯已不复存在,以往两人之间的任何习惯都不存在了。
这天晚上,老伴才接上他早上所说的那句话:“你如果喜欢就让小品搬来家中住吧。”小品是他们的儿子,四年前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济南的一家公司工作。
公石兰似乎第一次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未混出名堂的儿子。他忽然感到头疼起来。这种关系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以前他丝毫没有关心过儿子,因为他在顾全自己之外,已不再具有余力了。他摇首叹气说:“真麻烦。”
老伴马上以为他并不乐意接受自己的建议,也便不说了。她不愿惹丈夫生气,或者稍稍违背他的意愿。她时常为自己多年来没能照顾好丈夫而感到内疚。当初丈夫是设在青岛的山东大学一名很有前途的青年教师,因工作需要暂时调入公安部门的帝国主义科为美国战俘做翻译。她至今也想不出丈夫在那里究竟牵扯到了什么,他被迫离开青岛,远去渤海岸边的一处农场接受改造。
那里是黄河最下游,人烟稀少。她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还会返回青岛,因此就没有下决心追随丈夫。一晃几十年,当夫妻二人重新聚首时,一切都改变了。说不准他们此次迁来济南也是一项错误,但老伴竟没有一点干涉。
青岛的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也许更能够触动丈夫的回忆,使他接近一些年轻时候的生活。她觉得古板的济南有一副冷漠的面孔,而自己面对的难题确确实实是丈夫和这座城市。
她绞尽脑汁,思索着使丈夫的心温暖起来的办法,但她无从去想,她感到措手不及,因为当他们把居住和工作的手续办妥之后,她预想他可能会感慨而兴奋地拥抱着她说:“苦日子可到头啦!”但他没有说,甚至没有去握握她的手。他一直像个局外人,或一部机器,在发条的催动下,按程序一丝不苟地运动。
她对此大惑不解。希望的落空,使她明确意识到自己跟丈夫的距离,比渤海湾的那处农场和青岛还要远。她不能把丈夫思摸透彻,该有多么急人!她又无可奈何,眼望着丈夫默默地走进卧室睡觉了。但她不能跟过去。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深深陷入令她痛苦的往事中。
公石兰教授整个身子都被睡意笼罩着。他在床上躺下,一合眼就睡着了。
他梦见春天来到了大地上。绿色的晕斑在四处飘移着,渐渐地,繁花开满了视野。他看到那一朵一朵的花,像彩色的鱼一样游动着。他又忽然惊喜地发现,那是一大片一大片闪光的晶亮的猫眼。
花儿的眼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