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在那处农场里,过了一年多难以想象的日子,但他竟然学会了农场工人们应该做的一切活计。他立志让自己变成一位真正的农场工人。虽然他显得很笨拙,那一份下死力的劲头渐渐引起人们的怜悯。他们发觉他不是一位身份特殊的可怕的人物,他跟他们一样,什么苦都能吃。
那时他已经嗜睡了,即使有两分钟的时间无事可干而又无干扰,他也能够熟睡一下子。跟他住在一起的老杨,是省内文艺界的一位知名人士。公石兰听惯了他向任何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难经历。他在试图显示自己历史上的清白。他认为那些不愿听他的话的人都在怀疑他,可他真正是清白的啊。
除了他不再翻来覆去叨叨那些陈旧的故事,他差不多能算上一个有趣的人,因此,在夜晚或农闲时,就有许多寂寞的人,来他们的房子里坐坐,听他说唱山东快书。公石兰躲在角落里,脑袋渐渐地低下去,整个身子弯曲得像一只煮熟的大虾。别人的笑语无法进入他的意识之中了,他打起了轻鼾。
有人拍了他一下,他一激灵,惊恐地张望了一阵。
老杨停下来,叹着气说:“咱俩都有这个毛病。你们不能想象那些人一天天不让我睡觉,轮流逼问,还能有什么问题问不出来的?本来不能承认的事,也只得承认了。我身上背着的黑锅是一生一世也甩不掉了。这倒好,我多年的失眠症也没了。他们真是有办法啊。我一想到这个就害怕。”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样子,把大家给逗笑了。
那位拍醒公石兰的人名叫尤三儿,那年在修筑拦海坝的工地上砸伤了腿,却因此得到了很多照顾,重一些的活儿根本不用去干。八九年前,尤三儿随建设兵团赶来农场时这里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场,没有足够的粮食和淡水维持人们的生活。一直到公石兰来的时候,情况也没有大的好转。他们要在这里建设一个“小上海”,但谁也想不出“小上海”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们明白自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尤三儿是公石兰在农场接触到的第一个悠闲的人。当时他还以为尤三儿是农场总部的食堂管理员呢。他想不出尤三儿为什么总是满面油光。他的逐渐固定下来的工作是清扫总部和附近所有的厕所,并把粪便在空场地上晒成粪干,以改造盐度很高的土壤。他毫无怨言地做着这项工作,并接受尤三儿的检查。
尤三儿在松闲下来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暗暗向往着文化方面的东西,而无形中公石兰成为高不可攀的了。公石兰不明白尤三儿怎么样沾了粪便的光。受了他的邀请,去他住的地方一看,才知道他养了无数的猫。他经常宰杀长成的猫来改善生活。
北方人不屑吃猫肉。尤三儿每次请公石兰品尝这膻腥的“虎肉”,公石兰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虽然他肚子里装的只是粗粝的食物和咸水,或者一肚子咣当作响的稀粥。他觉得由于尤三儿长期跟猫厮守在一块,模样便有些跟猫相似了。
后来,可怜的老杨又坏在他的那张无遮无拦的嘴上,被送往更糟的地方去了。他的忠诚也许在那里能够得到承认。原先热热闹闹的草棚里,一旦只剩下公石兰一人,他就只有睡觉这一件事了。
他想,睡觉真好啊。一闭眼人就变成神仙了。他比原来有更多的机会享受一下了,因为总是沉默的他没有能力在晚上吸引别人到草棚中来。他接受了一种教训,祸从口出,这大灾难彻底地浇灭了他想说话的欲望。他只想睡,只想把曾经耽误的睡眠补过来,却不知道这是永远补不足的,但又岂知非福呢?
倒运的老杨走后,公石兰一连睡了三四天。
那尤三儿还以为他受不过困苦和污辱逃走了,便亲自来找他。谁知他从铺草上滚下来,还在呼呼睡着。尤三儿悄悄走过去,盯着他宁静似水的脸色看了一阵。他把他弄醒了。他一翻身坐起来,一声声虚弱地喘着气,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尤三儿像个老神仙似的说:“过了一百年了。”
公石兰揉揉眼睛,说:“这话我信。我就像睡过去了。一梦就是一世。”
公石兰继续做他的厕所清洁工,但是从那以后,他的车辕上就蹲了一只温柔的好看的猫。那是花儿。可以说是公石兰从尤三儿的口里救了她的命。
尤三儿那天正准备拿她开荤呢,没想到公石兰几乎睡死,就把花儿送给了他,自己口中强咽下一股浓浓的涎水。这花儿的肉,肯定是很鲜很嫩的。她是尤三儿养的最俊俏的猫,他一直不舍得吃她,单等着自己生日这天呢。况且她又是一只女猫,一次春也没有叫过,那肉里该有多少美味和精华。
对猫们来说,尤三儿的小屋是一个杀生的屠场,花儿从死亡的阴影中逃脱出来,根本没想到回去,就在公石兰身边住下了。公石兰坐着的时候睡,躺着的时候睡,独自在厕所掏大粪的时候也睡。他是一位睡神。
天气很暖,阳光把车辕上的花儿照射得懒洋洋的,她也要朦胧睡去。
公石兰慢慢拉着车子,车轮轻微地颠簸着,他的头低着,有节奏地向前探去。他已经睡着了。有位青年工人忍住笑,悄悄将锨柄横在道路中间,公石兰就要绊倒在锨柄上了。花儿猛地“啊”一声,公石兰向后一仰,他躲开了锨柄,不声不响地走下去。走不多远,他的脚步又放慢了,后面的人都看出他又开始做梦了。车上那只淅淅沥沥的黑色的大粪勺,在淡黄色的阳光下,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味。
晚上,公石兰躺下时,花儿就蜷缩在他的肩膀上。她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抚平公石兰内心的创伤,使他在梦里更加安然。公石兰感受着她温软的绒毛,如同置身于温柔乡里。她掌上的肉垫凉丝丝的,让他感到极其惬意。有时候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她一动不动地贴着他的胸脯,整夜守卫在他的梦境旁。
第二天曙光照进了草棚,花儿从被窝里钻出来,轻轻舔了一阵他脸上不知觉中流出的泪水。棚外的鸟儿,喳喳叫着。
花儿从缝隙中看到光线在逐步地加亮,薄薄的阴暗,一晃一晃地消逝不见了。花儿口中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公石兰醒了。他很快就不觉得这种声音刺耳,而且又听出美妙的意味来。
忽然有一天花儿表现得很不安,连连这样叫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威胁她。公石兰看不懂她绿莹莹的眼神,就替她在棚内细细搜索了一阵,结果一无所获。她的声音让他心烦,到了半夜,他例外地没有睡觉,迷惑地望着花儿百爪挠心似的痛苦样子。她的嗓子嘶哑了,整个身子一阵一阵地颤抖着。
公石兰看出她在拼死不让自己离开她,也便把她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好像抱着一个不停转动着的火球。这一团火烧着他的胸口,又蹿上他的脸。有一股热腾腾的骚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扑在他的鼻端,竟使他不由得迷乱了半天。
他喘息着想着一个问题,却如一头钻进了一方雾阵,没有一点头绪,各种事物像一颗颗发亮的流星,哧哧地拖着细长的声音乱窜。他终于疲乏了,浑身无力地松开了手,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花儿像往常一样,蹲在铺草上,一下一下娴静妩媚地洗着脸。
公石兰想不出昨天她中了什么魔,他怀着好奇心告诉给尤三儿,尤三儿便耻笑地说:“你怎么连这个也看不出来?花儿要做新娘子了。”公石兰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她为什么不到外面去?”尤三儿说:“这自然是迷恋你啦。”公石兰拉长了脸:“胡扯!”便不再跟尤三儿说话了。
他似乎听人说过,女不养狗,男不养猫。尤三儿肯定还会说出不好听的话来。等他再去看花儿,竟又看出她无边的贞洁,也便更喜爱她了,好像在履行着很多年以前的山盟海誓。他从她的眼神里体会到了她内心的呼应。
花儿出奇地美丽了。
公石兰暗自认为,即使到他形销骨灭的时候,她也会跟他相伴着进入另一个世界里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花儿那天晚上的情状又重新出现了。
这一次她所受的折磨更加猛烈。她在地上一个劲地滚动。公石兰无助地睁眼望着她。后来她又扑在他身上,平时蜷缩起来的猫爪像爬树时一样伸出来,扎进了他的皮肤里。她可怜地叫着,公石兰用手顺着她脊背上的毛摩挲了半天。
一种力量使她向后弹跳了一下,落在公石兰跟前的地上。她拉长身子,向下塌着腰,跟公石兰对视着。从她的眼神里,公石兰发现了极其深重的恐惧。
在他惊异不解的时候,花儿一转身,向棚外的黑暗窜去了。不大一会儿,远远的旷野上,传来了另一只猫的呼叫。这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叫,让公石兰的心乍轻乍重地跳了一夜。
花儿就要生了。她的身子粗得像一只水桶。公石兰早早地为她垫好了一个小窝,他感到非常兴奋。新生命的诞生是一件神圣的事。他就要亲眼看到那种小东西,一个个从富饶的母体中分离出来了。
在这期间,他的儿子已经出生在青岛,但他没有能够回去。那该是一件遗憾的事。这使他一直认为儿子的出生缺少一种真实性,好像是与他无关的。他没法改变这种认识。虽然妻子在信上不住地重述这件事,他仍觉得那是一个迷人的谎,即使他能够见到这儿子的面,他也不会受到大的震动。
花儿却是不同。他和她相互进入到对方的血肉中去了。他坚信这个。
那些小生命,将在这草棚里和他的身边降生,并由他亲手照料着长大。从尤三儿那里,公石兰得知很多农村里饿死了人。相比之下,农场竟如世外桃源。
尤三儿愁眉苦脸,思念着家乡受苦的亲人。他没有心情去宰猫吃了。他觉得自己太享福了。“我大哥一家连树皮也吃不上啊。”他说,“我再吃肉心里就不安。”
不安的还有公石兰,不过他的不安不是为了家人,而是为了自己那突然旺盛起来的食欲。他不知哪根神经受到了触动,口水无缘无故地满溢了出来,好像眼前摆着一碗香喷喷的诱人的肉食。他努力把口水咽下去,翻一翻眼睛,心想自己多么傻,为什么尤三儿请他吃猫肉他偏不吃,猫肉也总归是肉啊?他有多长时间没尝到这肉味了?他不禁看了一眼肚子鼓鼓的花儿。
花儿正眯着眼,好像不知道尤三儿也在这里。
公石兰不能把花儿带出草棚去了。他把一桶稀稀拉拉的大粪倒在场地上,没有顾得上摊开就急急往回走。路上碰见一个人游荡着正用猎枪打鹌鹑。公石兰认出他是农场的拖拉机手小栾,便向他要了几只鹌鹑。回到草棚里,却找不到花儿的影子。他很纳闷花儿还能出去乱走,便在棚外呼唤了一阵。他把鹌鹁放好,从食堂里打来饭,吃过,天就昏暗下来了。他抵抗不住困意,正要睡,却听到花儿的动静。
仔细一看,花儿刚刚挤进门来,肚子却是瘪的,在她停留的地方有一片淡淡的血迹。她虚弱地向前拖一拖身子。公石兰知道她已生了小猫,便把鹌鹑给她吃了,但他一直不知道花儿把小猫生在了什么地方。他终于没有像尤三儿一样吃上猫肉。
后来他才知道,尤三儿当初也是像他一样养了一只女猫,生下的小猫长大后,他突然萌生了吃猫肉的念头,开戒后一发不可收,习惯便改不掉了。花儿避免了公石兰走上尤三儿的路。多年以后,公石兰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绝望。原来是花儿拯救了他。
在漫长的岁月里,唯一给他纯洁的爱的只有猫啊。但他在那种卑微的食欲的驱使下,很有可能将这一点点的爱给毁灭掉。即使花儿是无意这样做,对于公石兰的帮助却仍是很大很大。
公石兰那时并没有明白这个,他不解花儿为什么把小猫生在别处。她每天夜里在公石兰睡熟后就悄悄出去,薄明之际再返回公石兰的身边。她总共生过几次生过多少小猫,公石兰是不知道的。他在梦中看到的众多的眼睛,实实在在地应该是那些从未跟他谋面的猫儿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