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熟悉母亲的人说,她绣的水会流雀能鸣云可飘风欲拂,只是,从我懂事起,我便没见母亲绣过任何的飞鸟走兽与山水草木,除了梅花。
一枝又一枝的梅花,绽开在洁白的绢布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梅林,缤纷在母亲的针线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母亲只与她针下的梅花对话,她甚至忘却了世上还有与她血肉相连的两个亲人:白发老母与年幼女儿。
小小的我,怯怯地靠在绣架边,看母亲不分昼夜地绣梅花,红的、白的、绽放的、含苞的……我期望母亲能把目光转向我……终于有那么一天,母亲停下了手中的活,饥寒困顿的日子已把母亲折磨得憔悴不堪,唯有那双手,那双在离世前轻轻抚着我脸蛋的手,依然柔软依然温润。
就那样,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额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然后停顿在我的左胸口,那一刻,我感觉胸口在隐隐作痛——其实,隐痛的地方只是长着块浅浅的胎记,形似梅花,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用一双含泪的眼望着外婆,外婆搂过我,抹着泪一个劲地点头……那个冬季,记忆中是纷纷扬扬的飘雪,母亲白雪皑皑的坟头,有一株寒梅傲然绽放……
几年后,外婆也一病不起,我凄楚地以为外婆走后这世间再无我一个亲人了,外婆却在最后一刻给了我身世的秘密,同时也给了我一颗仇恨的种子。
梅家绣坊,当我置身于这幢深深的大院里时,我几乎能感受到母亲当年的气息了。一排排整齐的绣花架、一行行五色丝线、一幅幅绚丽的绣品……我是梅娘的女儿,我注定就是为刺绣而生,外婆从小便不让我拈一下绣针,她所不知的是,在母亲的绣架边我的心里早已重复地把梅花绣了千遍万遍。
但我不能绣梅花。
进入绣坊后,我的绣技很快便赶上了任何一位绣女,我绣的牡丹国色天香,我绣的白莲冰清玉洁,我绣的兰花清香四溢……只有梅花,我怎么也绣不好,每一针下去,我的左胸口便会针刺般地疼一下,我的眼前便模糊成母亲手下一片片的梅林……梅花,是种在我心底的恨与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