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发生在忠兴大伯家里的事,离奇诡异,让人讳莫如深。
忠兴大伯老两口独自住在湾子东头的一个高坡上,一间小瓦房,像只出群的孤雁甩在一旁,有点离群索居的味道。瓦房的西边是一块平平整整的砖墙,这块砖墙成了村子里最显眼的标语牌。墙壁上的标语,一层叠一层:三年赶英,五年超美!破四旧,立新风!抓革命,促生产!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红的黑的紫的字迹依稀可见。这堵墙成了湾子里的编年史,从那些颜色斑驳的标语中,不难分辨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影子。最新的一条标语是前不久村里的会计蔡家旺涂上去的:人口非控制不行!白底黑字,非常醒目。刷这条标语时,忠兴大伯提了个小小要求,要蔡家旺把淡淡的石灰水多刷了几遍,并且比平时刷宽了一倍。忠兴大伯说,墙上已涂得像个花脸曹操了,多刷点石灰水盖一盖。他心里的小九九是要蔡家旺把石灰水涂得再厚些,盖住墙上已有的裂缝。湾子里识字的人不多,这条标语和其它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标语一样,当时并没引起人们多大关注。要是知道有后来那场惊天动地的计划生育运动,他要蔡家旺把满墙用石灰水涂几遍了再写也不为过。
门前一条小路,多数时间潜伏在青的黄的杂草丛中,看不清来龙去脉。忠兴大伯无事时,坐在堂屋中间,从高往低看,喜形于色、忧心忡忡、趾高气扬、蔫巴拉几的各色人等,都能看个一清二楚,甚至连他们或喜或悲的缘由都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路旁垒了间茅厕,砖砌瓦盖,比一般人家的房子还修得整洁。忠兴大伯特地在茅厕周围种了几棵树,夏可遮阳,冬可蔽风。一株高高大大的栀子花树非常打眼,栀子花树开花时的香气与茅厕的臭味相得益彰,引得过路的人无屎无尿也会好奇地钻进去瞧瞧。路旁盖个茅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钻进这个茅厕的人出来后都是一脸惶惑,有的甚至是提着裤子跑出来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茅厕的内壁上,忠兴大伯画了个似是而非的阴阳八卦图,一黑一白的两块颜色纠缠在一起,图案中黑白分明的两个圆点,像一双错位的金鱼眼睛,横着看人。上茅厕的人只要一蹲下去,就不得不和两只一黑一白的鼓鼓的眼睛对视,横竖都看不出一丝善意,让人毛骨悚然。
忠兴大伯和老伴王引宝没有生养,年轻时还盼着老天开眼,能给他个传接香火的后代,盼着、盼着,就老了,就不再去想了,他便开始琢磨关于传宗接代以外的事。忠兴大伯平常与湾子里的人来往不多,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湾子里的威望。哪家的孩子病了,请他去瞧瞧,他会找些民间的土方子,再嘱咐主人家望着东西南北方烧些纸钱,十有八九,孩子的病就好了。当时的情形,湾子里治病靠的是郎中,富裕点的家庭有人生病了,抓几付药,用瓦罐一煨,也许就喝好了,没钱看郎中的家庭,有了病也只是拖着,无病无灾是命,有病有灾也是命,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有人信,忠兴大伯就神了,不说手到病除,至少能给人一线希望,当然治不治得好全在天意。
从这天晚上开始,忠兴大伯除了能医治病痛外,让人不可思议的还具备了另一种通神的本领。
鸡上笼,鸟归巢。忠兴大伯像往常一样,趿着破布鞋,披着粗布大褂,正要关门睡觉,一对中年夫妇从天而降似的破门而入,将忠兴大伯挤在一边。惊骇之下,忠兴大伯没系得牢实的统腰裤吓得差点掉了下来。定了定神,忠兴大伯就看到屋檐下、禾场的草堆旁,还坐着一对对陌生男女。这些人相互之间并不搭理,面无表情,静默地守候在那里,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陌生人进屋后便跪地不起,请求菩萨开恩,要忠兴大伯替菩萨“送”给他们儿子。自古以来,还只有观音娘娘送子一说,这种胆大包天的请求让见多识广的忠兴大伯也惊愕不已,一时无言以对。忠兴大伯以为又是谁在和他开玩笑,怎么突然就有人找他“送”子呢?他要是真有“送”子的能耐,那还不得为自己先“送”一个再说。他想作些解释,可是来人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怎么说他们也不信。容不得忠兴大伯去仔细琢磨其间的蹊跷,陌生夫妇十二分虔诚的请求让他不得不点头应承。菩萨没有嗣后很正常,凡人没有后代就不正常了,只要菩萨发善心,只要心诚,希望总是有的。
忠兴大伯恍恍惚惚中打发走了第一对夫妇,接着便是第二对:我们从湖南来的,我们一直行善,到现在还没儿女,求菩萨保佑,让我们也生养一个,男孩女孩都行。夫妇俩一边跪地磕头,一边喃喃自语,好像就是在求菩萨,并不是在求他忠兴大伯。
您就发发善心吧,有些话是不能说破的啊。您看外面那么多人都在等着,那还有误?请菩萨显灵,我们会一辈子烧高香的。这对夫妇望着忠兴大伯把好话说尽。
对于在绝望中请求帮助的人来说,那都是以命相托,被请求者几乎没有推卸的理由。忠兴大伯此时就像一头笨牛被人拖进了一滩烂泥之中,每前行一步,都有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的危险,但他却没有了后退的可能。老伴王引宝的一句话让他有了些底气:人家千辛万苦找到这儿,就是个讨口水喝的路人,你也得给瓢水吧。忠兴大伯有些被逼无奈地整理了一下粗布大褂,净了手,点了香,烧了纸,然后包了点纸钱灰,开始了他的“送”子仪式。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对夫妇临走前,居然将一张整五元的人民币放在了香案上,说是上的香火钱。
忠兴大伯平常给人瞧病,也就赚几个鸡蛋,或者两斤菜油,还从来没拿过人的钱。五元钱有多少?忠兴大伯掂不出分量,贫穷是不能以斤两来算的。按当时一个鸡蛋两分钱算,五元钱要买250个鸡蛋,250个鸡蛋放在堂屋里应该是白花花的一片。这让忠兴大伯又兴奋,又有些愧意,他明知一撮香灰能让人生子,是不靠谱的事,但他又不能推辞,更不能推辞的是来人还给了他五块钱的一份大礼,这就让他像吃了颗青皮李子一样,酸得口水流过之后还有那么一丝甜味。反正已是骑虎难下了,他只有把手中的活做下去,这就像栽秧割麦,季节到了,不下地都不行。刚开始忠兴大伯还正规正矩,按照程式走,烧香焚纸,作揖叩头,然后包一撮香灰,走人。接下来人越来越多,他也失去了耐心,来一对夫妇,从香案上包一撮香灰了事。忠兴大伯的愧疚之心已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是盯着香案上逐渐多起的人民币了。
正当人们为一群陌生人突然涌到村子里感到疑惑不解时,从忠兴大伯的老伴王引宝嘴里传出的几句话更让人震惊:一胎刮,二胎扎,三胎四胎永不发。这则谶言像梅雨一样下得整个村子湿漉漉的,生出可怕的霉斑。说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像阉猪一样开始阉人了。说是月桂树上的菩萨开始显灵,要趁这个时机,让没有生育的夫妇都能生子。大家在将信将疑中认定这个说法应该事出有因,王引宝平常笨嘴笨舌,少言寡语,她不可能编排出这么耸人听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