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杂姓湾本来就不严实的外壳,就这么被一群不速之客轻易地挤碎了,就像一只鸡蛋被打破之后,蛋青蛋黄混在一起,摊在哪里都不好收拾。
荞儿住在湾子西头。这一年,荞儿36岁上铁树开花,稀里糊涂地为贵根家生了个儿子。荞儿是一株苦荞,像湾子里其他妇女一样,单薄的身子如随风飘落的一粒草籽,在并不肥沃的土壤上,静悄悄地缓慢地生长着,直到枯萎,烂在尘土里。湾子里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将她吹倒,荞儿如同一株纤弱的荞麦,细小的白花开过之后,跟其它庄稼一样开始结籽,荞麦的颗粒虽小,但也结实,结实得让日子并不显得慌张。
这些天,一拨一拨的外地人先是涌向湾子东头,然后又一窝蜂地涌到西头,在荞儿家周围打转。荞儿开始并没在意,以为这些人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湾子里打转。来的人多了,才发觉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她发觉一对对看来十分温顺的夫妇,只要见到她的孩子,眼神立刻大放光彩,先是惊讶,再就变得直勾勾的,鹰爪一样,要把她的宝贝儿子从她手中叼走似的,然后是一种惬意的满足,好像是做贼已然得手后的那种满足。荞儿怕见到这种眼神,这眼神如一柄锋利的锥子,直往人心里锥。忠兴大伯送子的事和荞儿扯上了关系,荞儿便预感到,这就是一坨“溏鸡屎”粘到了脚上,轻易甩不脱了。两年前,湾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一度让荞儿痛不欲生,随着儿子的出生,她已将那些挠心的往事像腌菜一样封存在坛子里了,为的就是淡忘。越是不愿提及的事,越是有人要提起,这些陌生人像是蚂蟥听到了水响,蜂拥而来,聚集在她的房子周围,一不小心就被叮上了。他们总是以讨口水喝、歇歇脚的名义,敲开荞儿的门。
荞儿被这群人搞得惊慌失措,为了躲避,打算回娘家过几天。趁湾子里吃晚饭的当口,荞儿简单地收拾了下,头上顶了条毛巾,抱着儿子准备出门。无意间自己的脸从柜台上的镜子里晃过,让荞儿有些吃惊。这面小圆镜还是出嫁时的一个贵重物品,好多年了,荞儿早已不再照镜子,镜面已有些模糊不清了。荞儿拿起镜子,用手擦了擦,镜子里的影像斑斑点点地呈现出来,明一块暗一块的图影让荞儿不敢相信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纤细的眉毛已经失去了黑亮的光泽,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完整的脸庞被镜子搞得支离破碎,像癞痢头上的疤痕黑一块白一块的。荞儿嫁给憨头憨脑的贵根,也是实属无奈。一个女人在出嫁之前,要想自己找个如意郎君,无异于未嫁先孕,那是要被千人指,万人骂的。一旦嫁人后,再去找个相好的,倒不会说成有伤风化,人们对此会当做风流韵事一笑而过。这并不是荞儿在为自己找什么借口,如果不能为贵根家留个后,为自己百年后有个养老送终的,一辈子等于白活了。这就是荞儿唯一的一点指望。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也是情非得已。荞儿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儿子,才匆匆出门。临行前再三嘱咐丈夫贵根不要跟别人说起她回娘家的事。荞儿做贼似的走出湾子后,心情才逐渐好了起来。
离湾子不远处的田野里,有个隆起的小土包,土包上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不知生于何年何月,寒来暑往,风霜雪雨,不知不觉中,长得枝繁叶茂,几个人都围抱不尽。荞儿回娘家要从这棵树下经过,走到树前,她肃然起敬地对着树作了个揖。荒野里的一棵树,原本并无特别之处,一旦大到让人不可理解时,就会受到崇敬。湾子里的人有个小病小灾,会到树前烧一沓纸钱,十有八九病就好了。如果有什么心愿,到树下许个愿,没准就能心想成真。这棵树做为神树的光芒照亮周围村子时,还是经杂姓湾的人传说之后。忽然有一天,杂姓湾人说这棵树就是月亮中的那棵月桂树,这棵树就因此而更加神奇了。杂姓湾和邻近的村子都是沿河而居,屋后的河流成半圆形划定,整个大湾子也就住成了弧形。让邻近村子里的人感到面有愧色的是,杂姓湾人独具慧眼,发现了这棵树的神奇之处。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倘若站在湾子中的高处向田野望去,就会发现一个奇怪的图形,整个大湾子仿佛就是天上月亮的投影,静静地安睡在大地上,田野里那棵孑然而立的树与月亮中的月桂树极为相似。这一发现不但让邻近湾子里的人钦佩不已,连杂姓湾人都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块风水宝地。究竟是谁独具慧眼,一语道破天机,有人说是忠兴大伯,也有人说是唐老爹,反正是杂姓湾人无疑。荞儿起先并不相信这些杜撰出来的故事,说的人多了,也就让你不得不信。后来所发生的事,她虽然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无论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平息满处乱飞的风言风语,荞儿也只能一口咬定:是月桂树上的菩萨显灵。
月桂树四周是一片水田,田里灌满了水,压在水田里的红花草籽,沤出了一种酸酸的略带一丝甘甜的味道,雀鸟在田间地头上下翻飞,在啄食些什么。割麦插秧的季节,显然不是走亲戚的最佳时候,荞儿被一群陌生人搞得心烦意乱,只好选择出走。走着走着,荞儿就觉得后面有些动静,她下意识扭过头,果真有一对夫妇正紧紧追赶着她,这一发现让荞儿既慌又愤慨。天色尚早,太阳离远处的树影还高,无端地被人跟踪,让荞儿心里感到极不舒服。她索性放慢脚步,将包裹着儿子的衣服弄得严实些,看看那对夫妇究竟想干什么。来人并无恶意,只是走上前问道:你就是荞儿吧?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管我是不是荞儿。荞儿没好意地答道。能让我们看看你怀中的孩子吗?这对夫妇为自己的唐突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孩子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你们回家去看你们自己的孩子。荞儿的这句话似乎具有某种神力,让一对夫妇呆呆地站在了那里。荞儿也管不了这些,抱着孩子径自地离开了。走了很远,她才回过头去望了望,那对夫妇像一对泥人戳在那里,夕阳下,只剩下两块忧伤的剪影。让荞儿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因为她的逃离而结束,其中的两对夫妇居然东打听西打听地找到了她娘家的住处,搞得娘家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围在她身旁,刨根问底,喋喋不休。
荞儿只好像一名罪犯,被一群不明身份的执法者押解回了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