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菲在卧室里闻到了一股生人气,奶白色,水淋淋的,闻着有点像生米浆。
那天天阴着。南国年初的最后一场冻雨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回南天近了,人就懒懒的,不想挪,偏偏他们策划部主任临时起意要听她的案子。中午她只得匆匆忙忙回来取资料。屋子里没开灯,灰惨惨地黯。在玄关处换鞋时,她发现卧房门关上了。如果一切如常,她会直奔书房,取了资料离开;但,卧房,对她这个女主人关上了。
她家的厅其实也不是大得很夸张,可是从玄关到卧室要绕很远的路,中间隔着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螺钿屏风,风水奇石,方桌圈椅博古架。等她绕开那一客厅杂物,推门进去时,一团不合时宜的热烘气扑散开来,她看到新婚还没有来得及换掉的大红床单被拨弄得凌乱,他在边上正襟危坐,手里拿着遥控器。电视屏幕上是《非诚勿扰》,空降的男嘉宾满脸堆笑,而女嘉宾却“啪”地把灯给灭了。还没容那女的解释,他一调,是市电视台的谈话节目,主持人和专家的影像都是从绿布上抠的,再安置到一个二维动画街景里,两人板着脸,在一问一答:
“……您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即将要到来的南风天,会有怎样的表现?”
“可以简单概括为三步:阴雨绵绵,雾气蒙蒙,水汽淋淋……”
“还真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他说着,把音量往小里调了,头也不抬,身上胡乱套着那件标志性的白绸衫,水汽蒸腾,头皮晶亮,像一头桑拿房里的白象。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那股不怀好意的气味。她试图寻找出处,但空气里的余味浓淡匀和,源头已经被阻断了。
这股气息在艾菲记忆里有着遥远的对应。她是在工厂里长大的,父母是双职工,寒暑假她总会被送回乡下祖母家。祖母曾给她讲:一个人——通常是年轻而英俊,勤劳而善良的,外加一穷二白的出身——捡了枚田螺回来,搁在水缸边,那人出门的时候,田螺里会变幻出一个姑娘来,帮他做这做那,在他回来之前,又躲到螺壳里去。当时艾菲并不知道这是《搜神记》里“白衣素女”的故事。她还特地到水缸边看了看,缸是老陶缸,没上釉,一股子森凉的水气。她当然没看到什么田螺姑娘,只有棵豆芽,在明暗处细细长长地黄白,大概是祖母发豆芽的时候落在那里的。按理说,这是个殷实而美丽的故事,但一想到有来路不明的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艾菲总觉得可怖。来不及多想,她便抱着资料匆匆出门。
艾菲的策划部隶属报业集团的广告部,操作的是市报的消费周刊,集团召集他们这批人,是为了让广告看起来不像广告。他们日常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刷糖衣:写软文,整活动。部门主任是集团的“老人”。和艾菲他们这批后招进来的新人不一样,“老人老办法”,在这种新旧用人体制并存的事业单位里,“老人”有着雷打不动的编制,做得好不好不要紧,不出乱子就行,再混几年,安心退休完事。平时主任在会上吹风,实质的局,还得由她这个副主任来布。新媒体走得是越来越快了,拉走了他们不少份额,艾菲主张用博览会的形式集中推介房产业务。不知道主任对状况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其间插了好几次话,把她的案子剪得七零八碎。中午的事还如鲠在喉,现在茶水一口口灌下去,她喉咙还是火燎一样燥。
中午家里那道狐疑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但艾菲不会选身边的人。在南宁这种二线城市,像她这样年过三十还没结婚的女人本来就不多,注定要沦为茶水间谈资的。那些年岁参差不等的女同事,谁都没想到她三十五岁时闪婚了个多金男,喜宴那天一个个嗲得跟什么似的向她道、贺,就算她们自己结婚,也没见得那么开心。后来,她们的一些话七弯八拐地传到了她耳朵里,其中有个词,是从粤语里脱胎出来的,说她这叫“咸鱼翻身”,刻薄中带着妒意,外加隐晦的敬意。她笑纳了,腌渍了的鱼还能蹦跶过来,那该是有多快意呵。她也知道,自己的如意又何尝是别人的如意,她们哪一个不是铆足劲,伸长了脖子,等着听她的下回分解。部门有个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凡士林味的老大姐,专管后勤杂事,也是集团分派下来的。艾菲一结婚,就收到了她的生男生女预测表,每每在路上与她照面,艾菲总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的肚子。
艾菲想到了苏米,翻出了平板电脑登录,苏米的头像是亮着的。
“我觉得吧,他要么在看成人录像;要么呢,就是藏了充气娃娃。”
艾菲发过去一个怒火中烧的表情。
她收敛了些:“好啦,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等等。”一份图片传了过来,文件很大,网络有些卡。
艾菲和苏米的相识十分意外。刚搬到这个社区时,业主委员会刚刚成立,业主代表组建了社区QQ群,开通了论坛,很有将天下促成一家的野心,艾菲看了暗暗发笑。这个高端楼盘位于离市中心不远的半岛,邕江到这里环抱了半圈,闹中取静,自有它的意思,比不得单位大杂院。果然刚开始的热劲一过,没有了家装之类实质性话题的支撑,QQ群和论坛很快冷落下去。只有几个做高端日化产品和营养品直销的。时不常发些类似于软广告的问候帖,大家不咸不淡的,那些帖子便一脸谄相干挂在那里。艾菲退群之前。一个自称苏米的人加了她。
艾菲对苏米了解不多,看她的公开资料,要比艾菲小六岁,除此之外,便是空白。后来在谈话中得知。她是自由职业,随了作画的“男人”住在这里。“男人”,也不知道她指的是男友、丈夫,还是情人,这个称谓很笼统,外加原始,由别人说出来也许稍嫌粗犷,但由她说出,却像水银珠子一样动脱。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可爱。
图片文件终于传输到位,是幅画。
一袭珠光蓝绿的缎子,芯里托出来一个女体来,横躺着,向外斜侧着身子,脸却朝里偏去,微卷蓬松的长发披散开来,带着栗色的光泽,竟比缎子还要出彩。女人的脸向着的,是一个小露台,门窗敞着。南国初夏才会有的阳光,清泉流水一样逆着打在她象牙黄的肌肤上,亮处绷得瓷实,泛着水光一样的白亮,暗处是半透明的粉橙,散发着叵测的香。
画的调子很静,静得让人不安。那线条,那褶痕,那挥发出水雾的皮肤,都在告诉你,这不是死静,而是云雨之前的那一瞬,仿佛一把画框松开,无限的欲望就会活动起来。
要和模特有着怎样的关系,画家才能画出这样的画?他绝不能带着外人的冷静,否则感应不出这幽深处的叫喧。然而,他也绝不能将欲念释放出来,否则没有办法将这将燃未燃的状态恰到好处地锁定在画布上。
“我男人画的。”
“画的是你吗?”
“不是。是他的一个客户——他说是他的一个客户。”
二
艾菲在卧房里搜了一通,成人录像,没有;充气娃娃,也没有。她躺了下来,床是硬木床,垫了好几层褥子,还是硌的。抬眼望去,满架子的雕龙画凤,红木味充斥了一鼻子。
她希望自己的婚房是简洁通透的,结果呢,他选了顶层,却什么都往里堆,层层叠叠地码,像个空中花鸟市场。房子的全款是他出的,装修也是他盯的,如果她还咄咄逼人,总觉得心虚。纯粹的家庭主妇倒罢了,霸道还能显得出些娇嗔;她身为职业女性,是要警惕的。女人越是独立,特权就越少,然而在男人那里,还是不平等的,这也是悲哀。
白纱帘动了,二月的风吹了进来,还是生寒的,她闭上了眼。她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风,在南湖边,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们见面之前下了场雨,还好,到点止住了。南国开春,再冷也不会冷到哪里去,她穿着全棉针织开衫,脚上是尖头高跟鞋。他比她还高出了半个头,她尽量把步子迈得小一点,轻一点,像任何一个被恋爱软化下来的女人一样。她知道他们看起来很登对——至少那时候看起来是的。
他说起有一次手扭伤了,母亲帮他搓药酒,他诧异地发现,母亲的手竟然比他的还要光滑柔软。
“我看看你的。”他适时抓起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是湿的。她像是站到了一片除草机刚推过的草地上,她闻到了青色流汁的气息。
连开局都是完美的,她想。初恋凶猛,她那颗少女的心,早在六七年前就死了,但还没死透,直到现在,她知道自己也还是只吃这一型的毒:高大,英俊,时不时会流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你一搞文案的,应酬应该不多吧,我们单位多了,领导在外面玩得——那可真叫疯,不过玩归玩。一直也没见他说要撇下家里。”
他在事业单位,很好的学历和专业,加上领导器重,前程大好,没来由说这个,是在隐晦地和她提婚后协议么。她侧过头,路灯下,这个和她同岁的男人,脸上反射着均匀的光。她清楚,女人总会比男人老得快的,而眼前这张脸,在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还是经得起看的,那时候,如果她还站在他身边,会有多不堪。在她看来,结婚嘛,不过是结盟,在条件大于爱的婚姻里,所谓的门当户对,不过是当时双方刚好够得着,但在往后的日子里,惊涛骇浪何其多,万一自己的方块凹陷下去,对方的方块凸升上来,还能在一起走多远?
这么一想。她松开了手。
可现在抓起的,就是对的么?艾菲展开了自己空空的双手。上面都是恼人的金粉,从大红被套上“龙凤呈祥”的图样下来的。因为沾了汗液,她使劲拍,还是没法拍干净。
她忽然间泄了气。“龙凤呈祥”,她在心里苦笑一声。现在的他比她大六岁,光头,虚胖,略矮,一起出去,她总不好意思穿高跟鞋。不过就四十出头,他已经套上了白绸衫,更显得老气横秋,他却说古玩城不少人都这么穿,文化。
她婚前并不是一张白纸,而他也算得顾及她的感受,但当他凑过来,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会战栗。他的皮肤已经被脂肪撑开,但并不腻滑,只是一味地死胖,那种触感让她想起医生的橡胶手套,看上去光滑,但却是防滑的,她后悔在想象里起了这个头,让接下来的感觉更糟,幸好,整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像妇科检查。
他们没有蜜月期,直接就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细水长流。日子像不咸不淡的流食,不过是填饱肚子罢了。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冷淡,在一起的时候有了顾忌,话就更少了;没话头,更显尴尬。
“艳福不浅嘛!”
“嚯——你赚了!”
他的朋友聚会,起初她会去。觥筹交错之后。他那些朋友会当着她的面跟他开这类玩笑。他并不接话,沉默下去。她更不好接什么。朋友们见两人这样,也觉得没了意思。类似的冷场多了。他圈子的聚会,她就渐去渐少了。而他再也没有邀她。
她便明白:她觉得自己是委身了,但,他未必就认为她是下嫁。
三
艾菲第一次来到如意坊的门口。苏米说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现在局面对她已是大不利,横竖先扳回一局。
如意坊位于南宁市东边的青秀山山脚。是一个大型的仿古建筑群,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这么个古玩城,连带里面的东西,也都是虚虚实实的。
他原先在唐山路的园湖花鸟市场有间店,卖杂件的,十年前碰上拆迁,转到了这里。他们这一行,就是要熬,碰上突发状况,小件还能搬走,大件只能甩卖。这事说起来他还愤愤然:“有套铁木几椅,几上有个小凹口,不碍事的,就那么放着,迟早能卖出合适的价钱,碰上拆迁,你说有什么办法,便宜那对年轻人了,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铁木!”现在,他主营红木家具了。原木从东南亚进口,转道广东工厂代加工,再运到这里。开业好几年了,还没在南宁发过一单市。因为靠近原产地,北边的买家都兴跑到南边来看货,这里只是成本低廉的展示平台,货最后还是往北走,转了好几道,价格最高可以翻到十几倍,现在红木价格回落,没那么好的时候了,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是多赚一点少赚一点罢了。除了红木,店里也会捎带些越南黄花梨,含糊着充海南黄花梨卖,还有一些从乡下半哄半骗搜到的古物、旧物——他骨子里其实是个生意人。
店里也没甚新奇,红木家具展品摆着,仿古桌椅居多,乍一看是一个豪华的中式饭厅。手搭在那些木器上,潮的,滑不过去。厅里看不到人,丝丝的辣气,呛得艾菲一阵咳嗽。靠里墙的两个人站了起来,他,还有一个女人。两人原来就着一张刷得发白的小圆木桌吃饭。女人也是三十多岁,像只硕大的肉粽,被白脂撑得滚圆。他曾跟她说。有个在他这里干了十几年的老店员,应该就是她了。
“你怎么来了?”他嘴边一抹没擦干净的油。
肉粽嘴角一抿。
她忍不住给自己争口气:“我在附近办事,顺道过来看看……老公。”南边的女人是这么叫,但她极少这么说,她的调子也不似她们般娇嗲,尤其在这个当口上,听起来像咬着发泡胶。
“我去拿碗筷。”肉粽站起身,她的声音是粘糯的。一股微弱的气流,随了她的动作,向艾菲挥发过来,艾菲辨出来了,那不是生米浆,而是熟米哈出的气味。小时候,在父母的工厂,那一栋刷了馒头色的食堂里,每到吃饭时间,女工们交错地搬动白铝皮蒸笼屉,在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中,这一股气味,就会像太阳地里的棉花般膨开来。
肉粽又说:“不过,只有一次性的碗筷了。”
艾菲听她在“一次性”上压了重音,便扫了一眼,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家常的,成对的,已经半旧了。艾菲正对着她坐了下来,说:“不用,我吃过了才来的。”
桌上的菜一荤一素。清炒空心菜和酸椒肉片。艾菲想这员工真是,明明自己老板不吃辣,还偏炒这个。反正刚才她对自己也没善意,艾菲给她来了个小小的回敬:“你吃辣的?”
“以前不吃,”肉粽从酸椒里抖出一张肉片,摁到白饭里,扒了一大口,“不过,这两年也学着吃一点了。”
怪不得开业两年还没在本地发过一单市,原来是他找了这么个不灵光的女店员。艾菲正想着,肉粽已经快手把酸椒肉片推到他面前。艾菲看不见他的表情,感觉他只是稍作停顿,便伸出筷子将酸椒拨到碗里,三下五除二,盘子便空了。
艾菲倒吸了一口凉气。
早饭他们是不做的,外面遍地是米粉店;午饭他在店里吃,她在单位食堂解决;只有晚饭,两人才会凑到一起,面对面地吃。他看店,回得晚,饭一般都是她做。她做的菜都是偏于清淡的,每每端上桌,他什么都不说,端起碗,低下头,也就默默地吃了。她和他认识了一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半年的饭,竟然不知道他吃辣,而且还那么能吃,这个男人心里的弯弯道道,该会是有多少?
等等,她自己也没问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