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憋了许久的冻雨终于痛快下来了,密密地敲在玻璃上,渐渐地连成一片,从室内看出去,是一大片在路灯里烂糊了的光景。小区附近一家连锁桂林米粉店里,已经过了用餐的高峰期,艾菲吃完后,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她没带伞,只能在店里干坐。
店门是随手关的,在封闭的空间里,一股人工化合味,唐突地窜了出来。这味道的气息很模糊。但只要你往人潮中一站,它的重复率却是最高的,到最后,这模糊倒变成了一种清晰的印象。离艾菲不远处,是两个穿着合体制服的女孩,看样子是附近写字楼的上班族,这一股街香,应该是她们的。
那两人吃完后,各拿起了伞,其中一个染着酒红色头发的锥子脸看见艾菲,朝她笑了笑。她记忆里不曾有过这张脸,但也笑着回应了。策划部给公司企业做活动多了去了,打过照面却没留下印象的人总是有的。没想到锥子脸走了过来,朝她递出了伞:
“给你,我和同事合撑一把就好。”
艾菲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顾盯着她夸张的紫苏红嘴唇。
锥子脸又说:“半岛名园,我接待过你。”
艾菲一看她伞上的标识,明白了。他们小区是大盘,到艾菲他们这一期,也还是二期,设在小区门口的售楼部一直没撤,这两人白领样的工作服,可不就是他们小区售楼部的。大半年前,她只是和他去看了一次户型,房子就这么定下来了,过程这么潦草,对周边的人印象不深也就不足为奇了。
隔了一天,雨稍稍收了收,但还没有停的迹象。昨晚撑回来的那把伞,艾菲搁在了玄关处。从洗漱起,她就一直叨叨着提醒自己要去还伞。临出门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伞被他拿走了。
小区售楼部还没什么顾客,她推门进去,地上好多湿鞋印子,售楼小姐们三三两两在收拾,有两个甩开了手脚,把过期宣传条幅胡乱卷成一团蹭地。那两人也看到了她,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她赶紧摆手:“我来道谢的,昨天拿了你们一位同事的伞……”
其中一个说:“宁宁,你找宁宁!”艾菲认出来了,是昨晚和锥子脸在一起的女孩。那女孩说:“没事。你留着吧,宁宁今天请假了。”
临出门的时候,艾菲瞥见旁边的海报上用粗体字写着:“送二十平方米大露台,最后十二套,半岛名园三期典藏之作”。所有弯弯道道都省了,红底白字。直奔主题。都说捂盘捂盘,这些个奸商。她一直想要一套带露台的房子,大半年前和他一起来看房的时候,就有一套,她跟他说了,后面的事是他操持的,没想到一来二去,竟也没拿下来。
就在这天晚上,艾菲在那支紫苏口红上发现了一道蹭口。
那支口红早就过期了,是她数年前在百货大楼买的。当时她在手背上试颜色,专柜小姐正向着前方出神。她顺着望去,是对面楼上的LED,画面上,中方和东盟十国政要正将来自各国的吉祥之水注入连通器,最后水流托起会徽球——那是第一届中国东盟博览会开幕式。
艾菲哎了好几声,她才回神。反复强调这季主打的口红有着如何难得的百分之二十五纯天然紫苏精华。紫苏叶面正面青绿,背面紫红,南宁人习惯用来炒螺,或是切丝了拌到生榨米粉里吃,是街头巷尾滥生的一种香料,可现在,它们像花束一样被攒到一起。印到浅灰的宣传页面上,奢靡的留白烘托着,像极了稀世仙草。手背上那道珠光紫红让艾菲合意,天不天然,她是不关心的,她压根没想在自己唇上用那么夸张的颜色。她将它带回来,放在梳妆台上,和其他几支同样没用过的口红竖成一排。旁边随意横着的,是她日常用的两支无色唇膏,绿茶味的和薄荷味的。
现在口红上那枚小小的阴影,就像整齐床单上留下的一道褶痕,平静水面下潜伏的一团水草。
她看了看他。他正背对着她,手里握着白棉布,蹲着,他眼前是足足占掉一堵墙的杂木衣橱。他的眼镜几乎要磕到板上了。平日他一高兴,就会逐一叨叨家里各式家具的材质、买入价及现市价,除了这衣橱。一个过得不算差的家具商。家里最大的木制家具竟然是叫不上名的杂木,听起来够讽刺的。不过艾菲细一想,这想法倒是自嘲居多,毕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自己选的。
他就这么一道道地拭擦,从左到右。自上而下。抹过的木板上,水雾很快又凝结起来。他还是擦,近来他似乎爱上了这项徒劳无功的家务。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没了开口的必要。
五
艾菲伸出十指,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水流的冰凉让她发麻的指尖恢复了知觉。傍晚她带回来一斤本地牛角椒,和肥厚清甜的灯笼椒不同。它们狡黠的干瘪下,全是密密麻麻的籽实。她被辣了个正着。
当初在可选的人里,他不过是一支下下签罢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安全系数是最高的。和她的前几任上上签相比,他鲜有可以产生变量的条件。婚姻这件事,很难有经验可循。别人婚姻里那些贴身琐碎,他们不会告诉你。即便说了,那也是挑拣着说的,未必就是全情。她无从知道别人私下如何,反正她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选择婚姻,想法已经和二十多岁时大不同了,爱不爱倒是其次,安定才是第一位的,这个年纪了,谁还想着要折腾。因为艾菲没把他当回事。一直以来对他也就没怎么上心。
现在这股莫须有的气息,倒让她重新掂量起他的分量来。如果说婚姻里另一方是对手,说不定,说不定这是一个被她看轻了的对手。这个男人要是搁外边,摊开了看条件,年纪是不成问题的,房子、车子、存款、所谓的事业,都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她止不住往下想,如果不是已经找上了她,他想在年过三十的未婚女人里找,可以找到不错的;甚至,想要找个更年轻的,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她甚至开始相信女同事们在婚礼上的那些客套话了。
他回来后应该闻到了饭桌上多出的内容,但没有反应,只是习惯性地放了包,坐到餐桌前。那盘牛角椒就摆在他面前,可他的筷子左躲右闪,愣是下不去。艾菲后来明白了,不是他没有回应,而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趁着他咀嚼的间隙,她飞快夹起了椒片,铺到他的白饭上。她只听到他上下齿似咬到小石砾般“咯”的一声,之后,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便就着饭扒了一口,囫囵吞下去了。这个卡就这么过去了。
看着空空的盘底,她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家庭主妇样的满足,但很快被苏米泼了冷水:
“你这是活脱脱的捡漏心理。”
“捡漏一字让艾菲觉得刺眼。她转念一想。无所求的交往也不见得什么都好,没了顾忌。基本的客套也就没了,而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候靠的就是那一层纸。”
“就算没有,你还不是像以前一样,不把他当回事。”
艾菲忍不住要杀杀苏米的气焰:“你说过,你男人接的那些活……”
对话框空了有两三分钟,才跳过来一句:“他回来了,再聊。”
苏米的反应让艾菲哑然失笑,人所谓的聪明,还不都是用在别人身上;等到用到自己身上时,全都变成了哑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