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沛把早已写好已经搓揉得有些发黑的辞职报告重新放回公文包。他知道萧芳一定会强烈反对的。这个生活在幻想里对现实缺乏判断力的女人,对任何事情都那么执迷。他打开抽屉取出日记本,神差鬼使地翻到其中一页,第一行:××年10月17日下午三点四十分。多雾,扬子江号轮船上。正文却只有三行字:
因观赏不久将沉入水底的三峡风光,以志缅怀,特绕道,取水路返回。昨日晨登船,一天无话。夜间发生了一件令我啼笑皆非的事。
有人进来,改日追记。
然而,没有什么追记,永远也不会有什么追记。只能深深地锁在心底……
那天,他们动身晚了。当他们急如星火地赶到码头,居然看见扬子江号安然地停在那儿。他们高兴得几乎晕了过去!
船员们已经在起锚解缆。他们冲刺般地跳到船上。大口喘息,惊魂未定,轮船极雄浑地吼叫了一声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趸船。萧芳摸着心口说,妈呀,好险!旁边经过的一个船员说,好险哪,要不是看你们跑得好看,叫你们上来,得等到明天呐!晓得不,十分钟以前就停止剪票了,再说你们肯定没票对不对。逢沛说,没错,真得感谢您了。说着递过去一支烟。那人也没客气,熟练地接过烟,从油乎乎的衣袋摸出一个打火机,啪地一声打着,一条蓝色的火苗呼啸着窜了出来,点着,重重吸了一口。那人说,这儿不是起点站,只停靠十分钟,赶这么急?逢沛说,是呀,机会不多,想看看三峡,快看不着了不是。师傅,干脆您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们搞两张票,怎么样?那人略一思索,说了声跟我来便兀自前面开路。那人走得很快,萧芳提着沉重的提包,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两个人跑。拐一弯儿,上楼梯,再拐一弯儿,到了。那人打开一间房,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壁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舱位示意图。那人用手指在图上划拉了一阵,回过头来说,算你们运气,二等舱还有三个位置。
萧芳又惊呼道,哎哟,谢天谢地!
那人又说,101房,每人二百八十五元。
我呢?逢沛问。
101哇,搞了半天没听见呀!
同她在一起?可我是男的,她是女的,怎么……?逢沛露出一脸难色。
那人笑了,说,嘿,真是没乘过船的。这位同志,跟厕所不一样,船上舱位是不分男女的,你们是一起的不愿在一起,跟不认识的在一起不更糟呀?去吧去吧,都九十年代了,谁还在乎这个!
逢沛想,也是。不过心里好像还是有些不情愿。
那师傅又说,要不102剩下一个位置也是女的,你们两个商量一下,谁愿意去都行。
萧芳转过身来说,逢沛你这人怎么回事呀你?
逢沛不说话了。他想,人家一个女士不斤斤计较,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101房位于船的左舷靠近舵舱部位,门前一条走廊一直通到船的尾部,一拉溜都是同一规格的客房。走廊是一条与走廊平行的平台,上面搭着红、蓝、白彩条的遮阳篷,下面放着一些白色的桌椅,专供乘客观赏长江两岸风光。房间面积很小,通常招待所的格局,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盥洗架一只脸盆。
当萧芳把门掩起来,逢沛的第一个感觉是,他突然掉进了一个手足无措的笼子里。同妻子以外的女人同住一间屋,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命令自己放松,可怎么也难以放松。他觉得萧芳也和自己差不多显得有些紧张,一说话脸就红。他想既然事已至此,就随遇而安吧。自己扭扭捏捏的像心怀鬼胎,反而显得缺少教养没有风度。
萧芳看看表,无话找话说,我的心脏现在还嘣嘣乱跳呐,险些就没上来。
这可得给你记功,逢沛说。
为什么?
没听那人说,是你跑得好看人家才收容了咱们。
你胡说,人家也没说我呀,被不住说你呢。
哪儿有这等事?一个男人盯着一个男人看,说你跑得真好看,有病吧。
萧芳脸似有若无地红了一下,说,假如上不来能怎么样?
上不来那可就惨喽!在那破码头熬上一天一夜,人生地不熟的,闷也闷死了。
我们俩人呢,闷什么?一点也不。
逢沛着了她一眼,没接茬。又说,老萧,咱们是不是吃点东西去?只顾赶点儿了,一上午没想起来。
萧芳说,现在船上餐厅还有饭吗,都快一点了。
逢沛说,我去看看。说着就走了出去。一会儿探颗脑袋进来说,快,还有呢!餐厅在后面。说着脑瓜已不见了。萧芳把门插上,飞速地擦了把脸,换上一套宽松的休闲服,找出梳子在头上扒拉几下就匆匆走了出去。在餐厅睃寻一下,见逢沛已端来几碟小菜两罐啤酒摆在桌上。
不知是船行的缘故还是气候变化,刚才天空还是一派灿烂,眩得人睁不开眼,霎时两岸暗绿色的山峰上已经缠绕了铅灰色的云带。他们吃完饭站在船舷处,凭栏远眺,能见度越来越低。墨黑的乌云越来越浓,且伸手可触。四周弥漫着清冽的水气,整个身子像是浸在江水里。萧芳打了一个寒噤,双手抱了,往逢沛身上靠了一下。逢沛感受到了她温热的微微颤抖的身体。说,老萧,回房里去吧,冷了。萧芳顺从地随他缓慢地移动。进屋后逢沛说,老萧,你是否换上厚一点的衣服,我先在外面等一等。萧芳说,不必了,进来就好了。逢沛只好坐下。萧芳说,逢沛,我想喝酒,你想不想?逢沛说,喝酒?刚才不是喝过了吗?萧芳说,那是啤酒,不痛快,我想喝白的。逢沛惊诧道,你会喝白酒,真的?萧芳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女人不喝则已,一喝就是海量,没听说过?逢沛说,那好,我去买。要什么,川酒还是汾酒?不,XO!萧芳平静地说。逢沛说,干嘛?不活啦,那玩艺儿几百块一瓶呐!可不是工薪阶层消受得了的,算了吧,还是抵制洋货,做爱国公民吧,说着就往外走。萧芳伸手拦住他说,别,听我的。随即从钱袋里摸出几张大票拍在逢沛手中。逢沛呆了一呆,说,那好吧,随你的便。
轮船缓慢地行驶着,两岸的山势越来越陡峭,偶有拖轮突突突地擦舷而过,烟囱里冒着浓烟。岸边时有逆行的帆船,在凄厉而悠长的号子声中艰难地行进着。远看着像一副凝然不动的山水。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逢沛不知怎的就想起“白发渔樵江堵上,惯看秋月春风……”的诗句来,一种巨大的苍凉和虚无感缓缓地爬上心头。世事沧桑。是非成败,当年东坡赤壁吟哦的不正是这种无所寄离的情怀么?
萧芳饮的是什么酒呢?她这会儿除了偶尔说一声你也喝啊,头始终埋得很低,像一个极渴的人在作牛饮。逢沛说,老萧,你不能这么喝。萧芳突然抬起头来直视逢沛,双目微扬,里面波动着一缕晶莹。逢沛吃了一惊说,老萧,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萧芳默然地摇摇头,仍直视着逢沛。逢沛被看得不自在便转过头看窗外。
萧芳说,逢沛,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喝酒?逢沛迷惑地摇摇头。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怎么不说话呢?我这人就那么让人讨厌么?逢沛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萧芳好像被一种她不能够抗拒的力量紧紧抓住,那力量从遥远而又溟渺的地方漫漶而来,无声地撞击着她,在她心灵的深井中激起波澜。萧芳的脸色微微泛红,嗓音由于兴奋而略带颤抖。
逢沛说,老萧,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高兴事儿?
萧芳说,逢沛,商量一下,不要叫我老萧好不好?
那叫什么?
叫小芳啊!萧芳故作出一种孩子的顽皮,逢沛感到十分不舒服。
不行不行,叫惯了,难以改口。
求你啦!只求你今天一个晚上。
为什么?
终于问我了,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今天感到说不出的畅快,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畅快。
什么事能使你这样愉快?
真的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
你是说……?
我不相信有这样呆的男人?
你是说……逢沛的食指下意识地指指自己,一种巨大的不安骤然降临。
萧芳肯定又得意地点点头说,对。
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我清醒得很。不要跟看见老虎似的,不认识了是吧?放心吧,我不会怎么样你的,我还没下贱到那种地步。
不,你千万别这么说……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我。你就让我尽情发泄一下吧,你看,我遇到了我喜欢的男人,天赐良机,把我们单独地放在了一起,你看,这小世界是为我们准备的,不用担心有人监视,不用怕别人拿了你的短儿挤兑你,这里没有上级下级,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同床异梦,只有你和我,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很爱这个男人……
逢沛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窘困尴尬的局面。对他来说这太突兀,太不可思议了。他实在琢磨不出她所说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爱。也许是特定条件和环境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情欲,而他被要求在这个情欲面前充当这样一个角色:一个供人发泄情欲的可悲的角色。当然也可以设想为是一种真诚、纯正的不包含任何目的的爱。果然如此,难道世界上真的可以有一种对方不察觉,没有基础,没有过程的爱么?爱当然是任何人的不可让渡的权利,但其中有没有道德方面的困难呢?比如双方都是有家室的人该如何管理自己的爱心呢?逢沛拿不准考虑到这一层是不是他们这一代人的迂腐在作怪。重要的是爱毕竟是双方的事,至少爱需要对方同意和配合。爱是权利,不爱也是权利。我爱你,并且必须服从我的爱,但你是否爱我无关紧要,这意味着什么呢?
一阵舞曲浪潮而来。逢沛岔开话题说,萧芳,后面有舞会,咱们去跳一会儿怎么样?萧芳立即响应,说,太好啦!我换件衣服。逢沛说,我在舞厅等你,就走了出去。
几支欢快激烈的曲子过后,是一曲《雨中的哭泣》。低婉,温柔而情意切切。萧芳在音乐中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罐冰冷的可乐,觉得平静多了。跳舞的人稀稀落落。幽暗的灯光变换着斑斓的色彩,低徊的旋律如泣如诉,萧芳感觉到一种梦幻般的温情。她缓缓站起,把手伸向逢沛,逢沛接了,两人便融到音乐里。
逢沛感觉到萧芳逐渐贴近的身体,他几乎出于本能地拒斥着令他感到不洁和尴尬的亲近。他感到为难,他不能够在一个不大清醒的女士面前表现自己的矜持。萧芳的头终于贴到他胸前,双眼微闭,侧在一旁的脸露出梦幻笑意。光线真是一个美容大师,逢沛发现幽暗居然可以将中年女人的颓败年轮遮盖了去。
萧芳在逢沛的胸前梦呓般地说,我觉得太幸福了,太幸福……
逢沛说,你的感觉不真实,你是在自欺。
逢沛越来越感觉到一个中年女人的重量。刚才还处在初发状态的抵触感变得强大起来,一种生理和心理的厌烦的感觉骤然袭来。乐曲音量逐渐放弱,放缓。终于完全停了下来。逢沛这才发现,真正坚持到最后的,只有他们两个,乐曲实在太长了。
……
突然乐声大作,灯火通明,强烈的摇滚乐高速旋转着,使人生出一种血红色的疯狂念头,各种电声敲击乐器奏出的节奏醉生梦死,撼人心魄。舞者们在频闪灯炽白的闪烁中瞬间定格出奇形怪状的憧憧鬼影。这一突然转换使仍处在千种柔情中的萧芳极不适应,灯光眩得她睁不开眼。说声走吧,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直到午夜时分,逢沛才从座位上站起,他是最后一个走出舞厅的。101室内飘散着X0的味道。那是一种说不大清楚来自异国的,有些类似草药辛、辣、香的混合气味。一种令他感到陌生的女人的气味也缠绕其中。萧芳脸朝里侧身合衣而卧,大概由于饮酒的缘故吧,鼻息有些粗浊。逢沛看到自己的被褥已整齐地铺好,靠枕的一角被细心地掀起。一种等待主人入睡的场景。他在外面的盥洗室略事漱洗,便钻进被窝。关门时,在是否上栓的问题上他犹豫了一下。他没有过这种经验,不知道是否应该上栓,无论怎么说,同一个妻子以外的女人同睡一屋,他生平还是第一次。
开着,躺下,又觉不妥,起来再栓上……折腾了一阵,终于挡不住疲惫,很快睡熟了。
朦胧中脸被什么东西搔得奇痒,慢慢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件他担心的事,他未曾深究的隐隐约约的先兆,在黑暗中果然就成了真实。
你不该这样,这样不好,逢沛对搂着他的女人说道。
别,别说话。萧芳轻声说。她仿佛怕破坏了她此刻的情绪。
求你了,你放心,不会让你干那种事的,别说话,我就这样静静呆一会儿,好吗?求你了。
逢沛想,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此刻能够把她掀下床去,把她臭骂一顿?当然不行。可为什么不行呢?她明明侵犯了自己的权利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啊!他自然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仁人君子,但他也是一个起码意义上的人,也该有尊严和自己的行为自主权啊!也许……好吧,呆一会儿就呆一会儿,但愿时间不要太长,无论如何,他不愿意采取一种伤害她的举动来结束这一场面。
萧芳的手在他脸上摩挲,说,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要我么?
逢沛坚定地说,不,不想。
你干吗要拘束自己?
逢沛不说话,萧芳的手越来越没有顾忌了。他攥住她的手说,请你坐起来,我们谈谈好吗?萧芳在黑暗中任性地说,不,就这样说。逢沛说,我觉得,现在的姿势说话很困难。萧芳说,那就困难着说。逢沛说,好吧,我想告诉你,今天的事我觉得很尴尬,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你知道,我有一个家,很幸福的家,我很爱我的妻子和女儿。萧芳说,我并没有让你毁掉家,抛弃你的妻子女儿呀!逢沛说。你的意思是?萧芳说,本来嘛,我也不想毁掉我的家,不是不想,是太累。
逢沛感到一团什么东西堵在了咽部,他啪的打开床头灯坐了起来。
萧芳也坐起来说,怎么啦你?
逢沛说,请你回到那边去。
萧芳说,为什么?
逢沛说,因为我不爱你。
萧芳突然像不认识似的,一步一步倒退到自己床上,一屁股坐下,说,你……你……你为什么很早以前不反对?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喘息。
逢沛说,很早以前?……
你从来都接受我赠给你的礼物。
逢沛猛然记起萧芳的确给过他一些东西:一支钢笔呀,从外地开会回来给女儿带的一串廉价项连呀,两个玩具娃娃呀,等等。可这难道就是爱吗?逢沛不知说什么才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说,萧芳,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但我又不想骗你,更不愿意骗我自己……
别说了!萧芳猛然钻进被窝,把啜泣声捂在被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