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二虎在食堂吃完早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路沸沸扬扬地吹着口哨往办公室溜达。他的口哨凄厉激越,把“妹妹你做船头……”演奏得尖锐如裂帛,像一枚失去方向的炮弹头咝咝地往云彩儿里乱钻。他在办公室门前停下,照例哗哗地摆弄一阵钥匙,选定一把就熟练地捅进锁眼儿,一旋,空的。口哨声嘎然而止。嗯?再一拧门把手,一推,开了。蔡小明面窗而坐,上身挺直,两肘支在办公桌上,双手握成拳,两只细细的食指抵在耳朵眼儿上,呈弯曲状。脑袋以下则浸在灿烂的金光里,真的有点像尊神像。入了禅境啦?茅二虎自言自语嘟噜了一句,蹑手蹑脚从后面包抄上去,只见蔡小明用手指紧紧堵着耳朵,锁眉闭眼地一动不动。茅二虎把自己同蔡小明的脸部距离拉近到20厘米,来个特写镜头,把她细白眼皮微微颤动的景象看个分明。
请保持距离,蔡小明说这话的时候没睁眼。茅二虎呆了一呆,心想怎么闭着眼就能测量距离。果然就将镜头拉开。从尴尬里挤出点不明不白的笑容,说,我还以为你在入定呐,原来……
蔡小明睁开眼,脸上微露冷淡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二虎同志,你没有觉得与女士脸部距离过近有失男士风度?喔,顺便说一句。如果再把你口哨音量调节得稍稍小一些,音准呀节拍呀什么的弄得略微准那么一丁点儿,要显得雅致得多。茅二虎注意到蔡小明说完这话时一只嘴角习惯地往上翘了一下。这动作很令他着迷。
对不起对不起,我成噪声污染源了。也不知怎的,怎么也管不住这个嘴,没事的时候一不吹就痒痒。这么一说倒把蔡小明给说笑了,噗嗤一声,蔡小明掩口低首娇娇媚媚的样子,煞是好看。茅二虎觉得心里很感动。
今天来得挺早啊。他没话找话地说。
是啊,不瞒你说,五点就来了。
干嘛呀?
处座儿要上半年工作总结和下半年工作计划,今天上午开会要用,误了你们头儿们大事我们这些小兵可吃罪不起呀!
哦……,别,可别捎带上我,我可不是什么头儿。
唉!副处长啊,正经二把手呐,怎么不是头儿?
听她这么说茅二虎心里感到舒服,感到在这女人面前恢复了一些自信。
怎么,得意啦?蔡小明瞟了他一眼,看看人家逢沛,多学点本事,那才是正格的呢。别整天都想着过官儿瘾。茅二虎感到一下子被捅到疼处,心里有些羞怒。整天逢沛逢沛的,他本事大,怎么没人用他?没人提拔他?这是官场,不是科学院,这儿的本事是人际关系,是领导信任,职务高低才能证明本事大小,别的本事再大也不管用!你们女人懂个屁!我想过官瘾,有一天我真的当处长了,我看你蔡小明还敢这么放肆!茅二虎这么想着,可没把这话说出来,就赶忙打开水去了。心里想着今天真是晦气。
萧芳匆匆走进办公室,冲所有人颌首示意。看见逢沛时忽然想起什么,不觉已是两腮绯红。她直奔自己那张地理位置最佳的办公桌。坐下,开抽屉。把当天要用的东西摆在桌面上。轻轻地吁口气,一种久已习惯的令她愉快的感觉油然而来。她总能在这个位置上找到一种惬意的感觉。
每个人无论在事业以及个人生活上都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但位置与位置是不同的,根本的区别在于你呆在那儿——也就是在属于你的位置上的时候,你是否感到完全放松,感到坚实可靠。她此刻呆在这儿就是这种感觉。在这儿,她不需要应酬,不需要陪笑脸,不需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废话。如果有应酬,那也是别人对自己的,于是那感觉也就从不离她而去。
她是三年前由现在茅二虎的位子换到这里的,她很早就明白办公桌的位子意味着什么。当然主要并不在于这位子的光线和方向在这间房里是独一无二的,而是无论任何人只要走进这间办公室,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判断出谁在这里君临天下,当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认出谁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这才是最为重要的。萧芳尝过被人憎恶,被人不往眼里放的滋味。北大荒的时代对她来说是一个梦魇。北大荒的名字非常贴切地标志了她那个人生阶段的荒芜。但那个经历并非一无所得,至少残酷的生活教会了她一种价值观念,一种改变位子的勇气。
在这儿,你纵有天大本事,没有这个位子,嘿嘿,就不愁没人把你当小伙计使唤。就像逢沛吧,懂计算机。那就跟打字员差不多,这个有篇报告,那个有篇文章,谁都来找,提出这样的要求时谁都面不改色。他逢沛太书生气了,太不懂得这里边儿的事了!你思想水平高理论水平高又能怎么样?没人用还不是浪费呀。这道理她和逢沛讲过多次了,他看起来像个明白人怎么在这事上就明白不起来?在萧芳看来逢沛就是太清高、太较真儿了点,其实有很多事是较不得真儿的。这世界太复杂,真理太多也就没真理可言了。
关键是位子。为争取到这个位子,萧芳花去整整六年时间,其中自然有许多波澜壮阔的故事。不过人是很容易遗忘的,有句诗怎么说来着——过去了的,却都成为亲切的回忆?没错儿!
这句诗还是邹丕贵儿当兵时写给她的。她同他北大荒分手以后,他就参了军。回来探家向她提出分手时许下的诺言。她要求容她考虑考虑。她那时正为一个中学时代的男同学结婚的消息伤心。那男同学曾是她的偶像,她和他有过许多令她心醉的回忆:一起到郊外野游,考试互相作弊,特别令她难以忘怀的是,他们九个同学一起徒步跋涉二十三天到佳木斯串联的经历。他们是一个战斗队,他是队长而她是副队长。一行九个人昼行夜宿。有时他们不得不一起睡在老乡的大炕上。因为职务的关系她和他常常睡在一起。仿佛在那种时候大家都没有了性别。革命时期同榻而眠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是从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男孩子和女孩子有许多不同。她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睡在一起,听他呼吸,听他说梦话。有一次他梦中居然把手伸到她身上。她听见自己心脏咚咚乱跳,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地等待着他把手拿走。可他翻身把手换到另一边的时候她是多么希望他再把手拿回来啊!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她发现第二天他仍然和以前一样。可她就完全不一样了,她看到世界的一切都变了。这个火红的世界似乎加了一点别的她说不清楚的颜色,心里充满了那个时代不允许的脉脉温情……
她曾把这段感情经历告诉正以一个星期为周期连篇累牍地向她炮制爱情梦呓的邹丕贵儿,是想告诉他这辈子她是不会再爱什么人也决不会有什么人能激起她真正的爱了。邹丕贵儿就恰到好处地引用了那首千古绝唱。但他们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萧芳觉得生活还是欺骗了她。
逢沛是她一生中喜欢的第二个男人。她说不清逢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叫女人激动的东西,有种使人感到稳定和安全的东西。不设城府但又使人感到深不可测,很柔和却又很有血性,有内容但又决不卖弄。特别是他很理解女人。和逢沛说话的时候,无须任何戒备、遮拦,甚至把一些秘不示人的感情私事说出来也不觉尴尬。他从来都是一副专注的若有所思的神态,静静地听,直到她感到有些累了。他并不哇里哇啦地发表一些高见。除非她要求那样,他也是顺手捻出一个电影故事,一段小说,最后才是他的一点感想。使她想到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名著里的感情和故事与自己的相同。
可是,逢沛有时却又显得云遮雾罩,令她觉得不爽快,不可理解。特别是那次在轮船上……一想到这件事,一股淡冷的酸苦便在萧芳的心头溢了出来。
蔡小明转过头来说,头儿,总结和计划都写完了,您是否过目?什么话,她当然要过目,这是她的职责。这个丫头总是没正经的,成天头儿呀脑儿地喊,那样子活像西西里黑手党女党徒。要不就是小萧儿小萧儿的,还带儿化音。小萧是你叫的?她哗哗地翻着稿纸,声音弄得挺大。
茅二虎对面扑扑地抽烟,那劲头一口就足可以燃掉大半截。看他极惬意地吐出一口浓烟时的动静,真像在吸海洛因什么的过足了瘾。抽烟抽到这份儿上大约也算一种人生极至吧。萧芳挥手赶着烟说,二虎,少抽点吧,今天可是世界戒烟日。二虎正全神贯注在一本杂志上,突然抬起头冲萧芳说,老萧,这儿发我一篇文章。萧芳扫了一眼,只看到“要牢牢抓住……”几个标题上的大字,淡然地说了声,嗯,好。不用看,照例是促进呀掌握呀紧紧呀一类的东西。“天下文章一大抄”用在二虎这儿算是再合适不过了。她可真佩服他三天一篇文章的功夫,那些词呀句子呀思想观点呀哪儿哪儿都似曾相识,可你就是找不出证据说他是抄的哪家报纸哪个人的作品,而且速度之快非凡人所及。说起来挺吓人的,几十万字呐!上面才不管你的文章有多大价值哩。茅二虎就凭这荣升为副处长,成了她的副手。逢沛就是不信这个,写篇稿子苦得叫人心疼,呆也不呆。论水平茅二虎哪是他的对手,可茅二虎就能在他面前牛皮哄哄,你有什么办法?
办公室门开了。一颗胖头伸进来说,萧处长,通知马上去三楼会议室开会。萧芳说,知道了。胖头说等着呢,就消失了。萧芳整理理了头发,拿起茶杯笔记本和圆珠笔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大家上午把小明写的总结和计划议论一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哦,差点忘了,我们处工会小组长始终空缺,局工会说了几次了,大家也议论一下,推选出一个人来,条件也不要太苛刻,热心为大伙儿办事的人就行。二虎你主持一下。
逢沛说,老萧,我有事找你。萧芳说,等我开完会吧。心想他有什么事找我呢?就笃笃地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