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张茹平、张爱平居然不声不响地拿到了山西师范大学的专科文凭,尽管是电大函授,可到底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张明亮高兴得要死。杨玉梅一激动就爱哭,直说,早知道这样,也让闺女读高中了,不天天上课都能拿到专科文凭,天天学习,会学成什么样?杨玉梅捂着嘴不敢说了,她好像被自己的想法吓倒了。
最受刺激的还是张平贵。张平贵对考试一点底都没有。填志愿的时候,张明亮建议他填省内的高校,离家近,杨玉梅也说,考省里的保险。可能是父母的话触动了他,一气之下,填的全是北京的大学。
七月份,整整一个月,他天天和朋友们打台球,光着个膀子。有回看见几个小痞子欺负一个姑娘,张平贵还冲上去把他们教训了一顿。尽管他也被人打破了头,却也因此交到了朋友。那几个小痞子挺义气的,动不动就请他喝啤酒。
大姐张茹平结婚的那天,张平贵收到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张平贵拿着通知书找爷爷,爷爷一高兴就给了他两百元钱。张平贵在交城最好的饭店摆了几桌,把能叫到的人都请了过来。
有人提到了孟如月。张平贵说:“哥们儿这是高兴了,怎么偏偏提让人添堵的事儿?”老实讲,张平贵也挺想念孟如月的,可打听了一个假期,都没她的消息,听说是跟着做生意的父亲到南方去了。也有人说是跟个男的跑了。有两个星期,一喝多,张平贵不止一次提到过杀人。他动不动就跟人说:“别让我看见他,我要杀了他!”但是醒来,他什么都忘了,他连那个男的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怎么付诸行动?日子往下过,他只是有点难受,对这场有头无尾的初恋拿不准该怎么办。后来听朋友讲,和孟如月相处的男人是个小个子,“还不到一米七,”他又稍微平衡了点。可朋友觉得话没说完,半天又补充了句:“也不是太小,络腮胡子,有胸毛,长得挺结实。”想到瘦瘦弱弱的孟如月被这样一个长毛牲口天天糟蹋,张平贵不免心疼。一心疼,就天天在那里打沙包,做俯卧撑,暑假几十天,练出了一身腱子肉。有天下午,张平贵大喊大叫:“他妈的别让我碰见你,我会眼都不眨地干掉你。”看着张平贵一惊一乍的,光着膀子晃晃荡荡地进进出出,杨玉梅差点没吓掉魂。
“问问你儿子到底怎么啦?”
张明亮说:“能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发泄剩余精力呗。”
杨玉梅说:“我是说你看他的神情,他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别惹下什么事儿。”
到底是做母亲的了解儿子心里想些什么。暑假完了,也没见孟如月带着她那结实的男人回来。这让张平贵有点失落。那段时间,脑子里好多词儿蹦来蹦去,但他只找到两个字来形容女人,但就像他喝多了对着朋友声称的那样,没有一个值得说出来。
“说出来掉价,显得我太没有水平了。”
幸亏大学比想象的要更好,张平贵很快就适应了大学生活。他天天踢球,还入了校队。他长发飘飘的样子在学校很受欢迎。北京电影学院漂亮姑娘也多,才读完大一,就换了两个女朋友。倒不是花心,主要是人太受欢迎,姑娘们容忍不了那么大的压力。甚至连收到了孟如月寄来的贺年片,他都没顾上回。有什么可回的呢,贺年片的话空洞无物,无非是些鼓励他的豪言壮语。
张平贵疯玩了一阵,好像也觉得这么浪荡下去意思不大。有回见编剧专业的几个同学琢磨着弄什么电影,他跟着搀和了几句,不曾想,大家还都看好他,一激动,也就入了伙。他说了半天,起初也没什么想法,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表哥王拥军这么个原型。
“你们想不想得到,一个从小就是全县标兵的人,最后中专毕业还是被打回原籍在村里教书?”
他越说越激动,好像差不多理解了表哥的苦恼。
“这个电影应该搞到我们吕梁去拍。你们想象吧,把摄影机往那里一架,人往镜头前一走,感觉就出来了。片头我都想好了,就叫吕梁电影公社。时机合适了,再在北京弄个分社。”
知道儿子准备拍电影,可把张明亮吓坏了。虽然他一直声称自己家是个知识分子家庭,在县城里也算个殷实人家,但拍电影这么烧钱的活儿,他怎么承受得起?儿子还说得那么随意:“有那么几万块钱差不多就够了。”
有了几万块,不是够了,而是差不多够了。这像什么话。张明亮说:“你不是念的广告系吗?怎么又拍开电影了?”
张平贵说:“电话里讲不清楚。过两天我把剧组带回去你就知道了。”
还有剧组!张明亮对着妻子说:“张平贵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怎么胆子那么大?”
杨玉梅听到儿子动不动就要花掉几万块,也紧张得不行。那个时候改革开放也有十来年了,但张明亮杨玉梅两口子的工资仍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两口子半夜还算计了半天存折里的钱,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钱不能花。花了就全打水漂了。”
谁知张平贵带着十来个人在家里住了几天,完全没提钱的事儿。张明亮终是忍不住,问了句。张平贵说:“你们操心这些钱干吗?早找下了。”
嘿,说得轻巧。几万块呢,又不是几百块。抢银行了还是卖血了?张平贵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们自己拉的赞助。”
卡车还没跑到搿屪沟,就下起了大雪。人人都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被动的,还是因为要拍电影了太激动。脚底下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地响。地面,房顶,树上,整个山野,那么洁白,看上去就有感觉。张平贵说:“就把摄像机往这一放就行了,看看,这感觉,这诗意。”又指着村名,问同学们认不认识,大家都摇头。张平贵说:“这里人的格料吧,起个村名还搞得这么复杂。”
都说这里肯定出过文化人。张平贵说:“以前不知道,但我想,迄今为止最有名的人,可能是我表哥。他上过县电视台,有一阵儿我们县里的报纸动不动就报道他背毛主席语录。”
表哥家结婚时办过流水席,但结完婚,灶台就拆掉了。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接待水平完全跟不上。王拥军指挥着母亲和媳妇儿搬东搬西,自己又在大雪中垒灶台。然后又领着一帮人在村里转了一圈。在村口,他指着一块冰地说:“夏天来才好,这有个大水库,可以钓鱼,县里常有闲人来这里钓鱼、烧烤什么的。”
同来的郭卫东有点兴奋,问:“能上去溜几圈吗?”
张平贵说:“别去别去,万一掉进去,可就得冷藏上几个月,夏天才捞得出来。”说得众人都直咋舌。有人像是不信,还丢了几块石头过去,石头在冰面上蹦跶了两下,又安静了。
村里的饭并不精致,但吃起来香。一个个都如狼似虎的,吃鸡不吐骨头,咔嚓咔嚓都吞了,连院子里的狗都看不下去了。王拥军一个劲地劝大家喝两口暖暖身子。
郭卫东问:“大哥,这些年你在村里是怎么过的?”
王拥军想了想:“教书,种地,养猪。”
“没干点别的?”
“有啊,一直在参加县里的各种比赛,但家里的活儿多,孩子也大了,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老觉着自己没准备好。”
到底是从小就在县里见过大场面,被人采访过。到后来,就越来越能扯了。他甚至混乱地把自己梦想的生活也当成是自己干过的事业说了出来,弄得听的人直说是传奇。
“就是这么个背景,咱的心思也大了。人过三十天过午。咱想着,再扑腾也扑腾不了几年,砂锅捣蒜,就这一锤子。血气方刚也好,激情澎湃也好,反正是动了大想法。”
“什么想法?”
“嘿,出水再看两腿泥,等到事成了,再吹牛哇。”看着村口的平地,又补充了句,“这水就是财,聚水就是聚财,我们守着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一片大好基业,要是折腾不出来事儿,就白活了。”
已经在村里当种猪场场长的王拥军,说话很放松了。看样子,他是在打村口水库的主意。只是养猪和水库有什么关系?但没人追根究底。
开机仪式时,张平贵还放了一挂鞭。本想学学香港电影,拜拜关公,但村子里的庙还没建起来。炮声引来许多人围观。安静的村子好像突然活了。
刚开始,出了点小故障,拍了二三十个镜头,才发现,摄像机声频的线没插上。张平贵有些泄气。王拥军也不知道同样的事为什么还得从头再弄一遍,他隐约明白好多事情可能都是这么无聊的重复。
张平贵给大纲弄了个题目,叫《小村之春》。台词都没有,王拥军怎么演?张平贵说:“主要是大段大段的沉默呢,摄像机对准你的时候,你就随便说就好了,反正是本地话,别人也听不懂。”
有那么几个镜头就是王拥军对着张平贵的女同学说他在村里的不如意。话不是土话,但也不怎么普通。但有几句女同学还是听懂了,因为他说到了什么老婆热炕头。
剧组回到交城,大家又看了看拍出来的素材,要剪出一个小时的电影,显然不够。他们扛着摄像机,想拍点王拥军当年来到交城参加比赛的情形。可镜头里却无意中拍了一个小偷,一个倒卖服装的暴发户,在台球厅里练唱歌的怪人,和妓女交心的小年轻,在卡车上跳脱衣舞的时装女郎。晃动的镜头似乎逮到了老县城的变化。地摊前的流行音乐嘈杂无比,力量十足。
这是张平贵头一回拍电影。剪出来的片子,小范围内还赢得了掌声,获过当年的大学生电影节奖。
但张平贵玩了一票,就再也没了重掌摄影机的热情。等张平贵毕业,在北京开起了自己的广告公司,汾阳的贾樟柯却拍了一系列《小武》、《站台》,张平贵直说:
“这些片子老子当年也差点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