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强在城里已经有十年的光景。
在这十年里,李满强干过各种营生,保安、推销员、拉广告、跑赞助,总之什么赚钱就干什么。他在老家读完了初中,读过书的人,出来了是不会到工地上做小工的,那时他就这么想,他有脑子,而且还有知识,有知识就得干些体面的工作,可他错了,到了城里他才发现自己既没有脑子,又没有知识,在城里人的眼里,他什么都不是,比他有脑子的人比比皆是,初中毕业算个屁呀,满大街找工作的全是大学毕业生、研究生,李满强后来再也不提自己上过学的事了。
在老家,他当了三年民办教师。当时他大大还在乡政府里下夜,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他大大人好,勤快,乡政府的人对他大大都不赖,每次吃完饭,把剩菜剩饭用塑料袋装上,给他大大拿回来,儿子毕业没考上高中,他大大就央求乡政府的人给他儿子找份营生,乡政府的人问他儿子会甚?
他大大说,他会看书,没事就抱着书看,快看成了书呆子了。
乡政府的人说爱看书是好事,现在乡里的学校缺老师,让他当民办老师吧。
十六岁的李满强就当上了民办教师,初中没老师,他初中毕业就教了初中,他当民办教师的第一天,他的同村女同学张春燕骑着车子,赶了五里地来看他,下了课,他才看见张春燕也坐在班里。
李满强脸红红的,他说,你甚时候来的,我咋没看见你。
张春燕说,你是老师嘛,眼高嘛,看不见我。
她这么一说,李满强脸就更红了,他说高甚呢,民办的,又不是正式的。
你讲课跟你平时说话一点儿不一样。
是吗?
是哩,你讲课比那些正式的讲的好一百倍,可有魅力呢。
这是李满强第一次听人用有魅力评价自己,他身上热乎乎的,充满了无限的能量,那天张春燕临走还送了他一支英雄牌钢笔,这钢笔在他的上衣兜里别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他听说张春燕进城了,张春燕的大大是开大车的,家境比李满强家强多了,那天她们搬家,村里的人都出来看,比看戏时候人还多,这话是李满强大大告诉的,他再也没见过张春燕。
后来是张春燕给他写信,俩人又联系上了,信里面张春燕告诉他,现在她在城里一所中专学会计,以后就吃会计这碗饭了,在李满强印象中会计就是数钱的,数钱还用学吗?信里她还说有一次在城里遇到了同村的孙鼻涕,孙鼻涕很可怜,在饭店里倒泔水云云。
信里提的孙鼻涕,李满强想起来是他小学的同学,他叫孙满堂,他父母死的早,他的二爹把他带大,后来小学没毕业,孙鼻涕就消失了,他二爹说满堂子,到城里要给我赚大钱哩。
李满强和张春燕的通信维持了一年,后来就渐渐失去了联系。他在乡里又干了两年,乡里精减民办老师,李满强被精减下来,他大大找过乡里的官人,他们说,这是国家的大政策,谁也没办法,现在是减你娃,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要减我们哩。
被打发回家的李满强,在家里喂了半年的猪,猪娃子长大了,他的心还是不死。那年他大大也被从乡里打发回来,他大大得了一种怪病,身上一层层地掉皮,乡里怕承担责任,就打发了他。他大大回家后,也到过城里的很多医院,吃了不少的药,就是治不好,那年爹死的时候,一只胳膊都露出了白茬子。
送走了大大,李满强的心彻底放下来了,他决定要到城里见见世面,他连行李也没拿,就带了五十块钱进了城。到了城里,他找到了四哥,四哥在城里当保安,他就跟着四哥干起了保安。四哥话多,一天到晚地给他讲城里的事,他说,这个小区是城里最贵的房子,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当大官就是大款,你看着这里的男人领着年轻女娃,别以为是他闺女,都是他们的二奶,二奶知道不,就是小老婆。
李满强来城市最初的知识,基本都来自他的四哥,他四哥别看话多,但心眼直,俩人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寂寞。
来了城里半年,李满强想起了张春燕,她的中专估计也毕业了,在信上张春燕留过家的地址,他就按照地址,找到了张春燕家,是在城南的一片城中村,这里的房子都是村民自建的,一个大院里住着十几户人家,这些人都是外地来城里打工的,李满强越找心里越犯嘀咕,张春燕大大开大车的,一年弄好了能赚十几万,怎么住在这里?
大院里不是传来娃娃的哭声,就是老婆汉子吵架,李满强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女人,他认出来,她是春燕的妈。
李满强叫了一声,那女人才抬起头,端详了半天,她才认出来是满强子,她说你甚时候来的,这么大个儿了?
李满强说来了半年了,在一个小区当保安。
李满强进了张春燕家,张春燕不在,她妈说她上班去了。李满强就问在哪儿上班,她妈说在一家私人的公司里。俩人说着话,李满强突然看见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黑框框的照片,仔细一看,他认出照片上的人是张春燕的大大,心里不觉吸了一口凉气,他就问,这大伯是咋啦?
张春燕的妈红着眼睛告诉他,你大伯去年跑车,遇到了路上的冰滩,刹不住闸车就翻了,人当时就没了。张春燕的妈说着就哭起来,她说这个枪崩货,他倒是甚也不管就走了,落下了一屁股债,留下我们娘儿俩咋活呀。
李满强听得心里难受,眼泪也跟着不停地流,他没想到张春燕家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那天李满强走的时候,给张春燕的妈放下两百块钱,他说是一点儿心意,张春燕的妈死活不要,他还是硬塞到了她手里。
离开张春燕家,李满强心里沉甸甸的,空气很闷,天在一点点变凉,他站在路口大口地喘着气。到了小区,四哥见他脸色不好,问他咋啦,他就把张春燕家的事说了,四哥说,咋,当年他张有根(张春燕的大大)买上大车时候,我说甚啦,我说这大车看见四个轮子转的飞快,票子一沓沓地往兜里装,可你看出来了吗,这大车就是个会跑的棺材,有福的人能降住它,没福的人迟早要躺在里面,他张有根就是没福,自己装进去了。
李满强不想搭理四哥,人家够不幸了,四哥还说风凉话。
四哥见李满强不理自己,他就涎着笑脸儿说,我说满强,四哥咋看不对劲,人家的大大没了,你咋这么难受,嗳,是不是相中人家春燕啦?
李满强用枕头压住了头,心咚咚地跳着。
四哥说,要说嘛,张有根那个闺女也不赖,过去她家的家境好,兴许瞧不上咱们,现在大家都是一球样了,咱们还兴许瞧不上她呢。
四哥叨叨个没完没了,李满强一边厌烦一边爱听,厌烦是四哥把话说得太明,让自己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爱听是他想到张春燕,心里总觉得热乎乎的,以前这种感觉还不甚强烈,现在他的怀里像揣了一个兔子,总是惴惴不安的,有时夜里还梦见张春燕,梦里的张春燕很模糊,既是既不是,他也不敢确定,有一次他和张春燕还亲了嘴,那个梦他记得特别清楚,张春燕的身子越离越近,他闻到一股很香的味,这味道他说不清在哪儿闻过,总之是很遥远的味道,就是这味道让他激动不已,他一把抱住了张春燕,后来他就醒了,醒了,他发现自己裤衩湿漉漉的,那迷人的香味没有了,他觉得对不起张春燕。
冬天来临了,一天李满强在小区里值班,看见地上有个黑色的手包,他打开一看里面有钱和卡,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本,他就给电话本上的那人打了电话,不一会儿急匆匆来了一个大高个儿,他说我就是赵先锋,早晨我来这儿办事,忙着接电话,就把包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李满强问包里有什么东西,赵先锋一五一十地说了,李满强就把包还给了他。赵先锋从包里抽出五张一百元钞票,递给李满强,李满强说什么也不要,后来赵先锋说钱不要,这是我的名片,你要有事就找我,大事办不了,小事还是能办一些的。
那人走后,李满强看了下名片,这个姓赵的原来是一家酒业公司的老总。
雪一场一场地下,真正的冬天来了,李满强一直盼望着,某一日他在值班,张春燕会笑吟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可雪化了,张春燕始终没来看他,后来他四哥出事了。
四哥在保安室的监控里发现小区里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四哥就出去找到了那个人,四哥问他找谁,那人是个贼,见人询问,转身就跑,四哥就玩了命地追,后来那个贼跑不动了,就掏出刀,对四哥说,你是不是没完了?
四哥说球相,没完了,咋,你敢捅老子?
那个贼当真就捅了四哥腿上一刀。
那个贼后来被赶到的保安抓住了,四哥却瘸了一条腿。
那段时间,李满强天天跑保安公司,找经理要四哥的医药费,保安公司的经理是个胖子,开始他说等公安局判完案子再说,案子判了,那个贼坐了大牢,经理就说你四哥这是个人行为,公司只能负责医药费,他的赡养费,你管那个贼要。
李满强说贼进了牢,我到哪儿找他?
胖经理说,你管法院要,管公安要,反正别管我要。
李满强说我四哥以后干不了活,你们不能不管。
胖经理说那你四哥没媳妇,还让我们给他找媳妇?
李满强实在忍不住,把那个胖经理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把那身墨绿色的制服脱下来,摔在胖经理的头上,他说,你妈逼,这身皮,老子不穿啦!
那一年,李满强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