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还活着。
冬阳从屋檐斜斜泻下,院子一半明亮一半暗淡,亦暖亦寒。奶奶坐在明暖的那一半,靠墙根,或织黄麻或择花生的双手跳着轻暖的日光,白发上烁着薄薄一层浅橘色。我坐在奶奶的脚边玩泥巴。玩了那么久,耐心和手掌的温度赋予了泥巴极好的韧性。奶奶和我都不出声,整个上午各自专心于手头的事。有时,我捏泥巴捏得手酸了,稍停下来,静静看日光,日光从我脚边爬上大腿,爬到头顶,又从奶奶头顶溜下来,趴在她脚边。奶奶抬起头,揉揉脖颈,捶捶腰背,向我伸出手,我把泥巴握进一只手,另一只手给奶奶,她拉着我进屋,这半天就过去了。奶奶活得好好的,我手上还留着她手心的温度。
可是父亲说奶奶去世了,让我回去,立刻。立刻两个字从话筒里掷出来,石子般棱角分明。
我没出声。
吴鸣你在听吗?父亲的语调变得又快又高,说,你奶奶走了,得回来送她,这是大事,现在收拾好去车站,明早之前就到家。
我不打算回去,奶奶还活着,我做什么要送她,一送,她不就真的得走了吗。但我不想解释奶奶还活着,和我在一起,我没必要送她,那需要费太多口舌,而且我预感到这将会带出更多的解释,解释是令我头痛的东西。
我不想回去。我说。
我感觉到话筒那边沉默的硬度,但说出这句话,我轻松了。短而硬的沉默后,父亲声音扬起来,带着爆发的火气:吴鸣你再说一次,不回?奶奶去世了你不回来送送,你脑子出毛病了?我告诉你……
鸣,你怎么了?是母亲的声音,带了哭腔,无法确定是因为奶奶还是因为我,她反复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碰上什么难事。她甚至怀疑我是因为太难过,无法长途颠簸回家。
接着听见大姐喊我,她苦口婆心,道理加事例,把硬邦邦的原则包裹在柔软的话语里。每句话后,她都亲密地呼唤,鸣,你知道吗?我在她的呼唤里沉默依然,最后,她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大姐的叹息后紧随着大哥的声音,朗正干脆,话语条理清晰,方方正正,有令人无法反驳的气势。最后,他总结道,别啰唆了,鸣,直接去车站,不用收拾东西,需要什么我给你备着。
我仍在想那个院子,我和奶奶待着,或坐于院角,沐着秋风冬阳,或缩在屋檐下,躲着夏日春雨,又和谐又自在。话筒里的声音模糊成背景,那些时光,院子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只有奶奶。原因是母亲后来叙述的,那时,家里开的毛巾厂刚到最红火的时候,父亲母亲的日子被那个厂囫囵吞掉了。大哥大姐比我长好几岁,在外面四处疯跑,没人记得我这个小毛孩,奶奶身边是我唯一该待的地方。从摇篮里到木椅轿,从爬遍院子四个角落到扶着院墙跌跌撞撞,最后到我能独自玩泥巴。童年的记忆里,无声的泥巴和奶奶有着同样的分量。多年以后,母亲说这些时,语调和表情含着饱满的愧疚,说忽略了我,反复解释那时没办法,言下之意,要好好补偿。我只是笑笑,这么一笑,与母亲突然间愈加陌生了。我想应该告诉她,没她想得那么严重,我其实有个明暖丰实的童年,但终没有说,这只会让她更莫名其妙。
鸣!谁在高声喊我,把我扯出童年。我回过神,从话筒里听到某个声音,是哪个我已记不起的亲戚。估计那边的电话按了扬声,我听到一片声音,你一句我一句,箭一样射出来,我长久的沉默则是巨大的靶子。
我的脑袋在这片声音里嗡嗡作响,我把话筒扣在桌面上,等了一会儿,拿起话筒,那片声音仍在,更杂更响。我冲那片声音说,我不回去。话被那片声音淹没了,我又扬声说,我不回去。整片声音刷地沉下去,静出一段空白。片刻之后,我听见父亲的吼叫,你再说一次!
话筒里全是父亲的声音,你还是吴家人吗,还要不要这个家,你就背祖弃家,在外面浪荡吧……
父亲反反复复,离不开这几句。我没回一句,这次不是故意沉默,是无话可说。我几年没回家了?努力想了一下,记不真切,时间长得令我安心,我以为这样长的时间,足够把自己从家里扯出来了。但家里时不时来电话,提醒我:回去。
忘了怎么一次次敷衍的。每每放下话筒,我给自己不回去的理由,总是很充足。
两个姐姐嫁得不远,大姐和父亲母亲同住一个镇,二姐在隔镇。大哥二哥也没走远,他们的儿女托父亲母亲带着,也就是说,父母身边有儿有女,膝下有内孙外孙。大哥是那个镇的副镇长。二哥办了家凉果厂。大姐二姐是镇上两朵花,嫁得有家世没脾气的好丈夫。母亲电话告诉我,内孙外孙都长得像童星,和科学家的童年一样聪慧。也就是说,父母日子富裕,生活无忧。我一条条推理,父母不需要我操心,我回不回家无关紧要。我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
有时,想到这,我会莫名其妙困惑起来。父亲母亲对于我,或者我对于父亲母亲有什么样的意义?我的岁月是奶奶拉着壮实起来的,当我成人的时候,父亲母亲的岁月足够丰实光润,无须我添加什么。毕业那年找工作时,父亲母亲开明到毫无意见,他们的原话是,随便什么都成。只一个,回小镇,大哥二哥都在小镇,我也回到小镇,他们就全了。他们要的是全,没要我负什么责,干出什么名堂。当年家里那个毛巾厂积累下的底气算是丰厚的,何况还有大哥二哥,家里有足够的底气令我足够安逸。我突然在父亲母亲的“随便”里迷惑而任性起来,偏要留在陌生的城市,愈陌生愈好。得知我在城里找的是那么无声无色的工作,父亲母亲说何必,那样的工作,大哥二哥在镇上帮我随便找什么干都要强些。
我不要什么随便。当时我没头没尾应了这么一句,便扣了父亲母亲的电话。
我想,都随便了,回不回去也是随便的。这也算极有力的理由了吧。
但最后,我总推翻所有理由,身体里某个地方有声音老老实实地告诉自己,理由都是骗鬼的,我就是不想回去,这么简单。
现在,我把这简单的理由简单地告诉他们,事情却复杂了。
父亲还在吼,嗓子有点沙哑,吴鸣你死了吗?
爸。我应了一句。
你有没有良心?父亲问,接着自己回答,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我下意识地捂了下胸口,一时疑惑起来。或许,真有那么一只神奇的狗,在我某晚的睡眠里,把我的心吃了。
父亲还在说,他提到奶奶只有他一个儿子——奶奶生了六个女儿——也就是说只有三个内孙,这三个孙子都凑不齐,像话么。
母亲又加进来,鸣,你大哥二哥多少朋友都来了,自家三个男孙倒不齐?鸣,全镇的人都在看着,你能不回来?
我猛然感觉自己成了个抽线木偶,走在华丽的送丧队伍中,迎接全镇闲人华丽的目光。可说到底,这一切和奶奶,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更不想回了。
那边又闹起来,电话机周围定又凑了团人,父亲似乎冲那团人说了句什么,声音沉静下去,剩下父亲的声音。他喊,吴鸣,我再问一次,你回不回来?不回?好,我亲自去找你。现在就让你哥带我坐车,进城,拼了这把老骨头,不信没法把你拖回来。
我害怕了,我知道父亲的骨头比我想象得更耐磨,他能轻易找到我,特别是有我两个哥哥,他完全没必要拼命。我害怕他找到我。
我回去。我以极快的速度对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