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奶奶,亲朋好友吃过丰盛的一顿后散去,一些关系较近的热心亲戚留下,围坐于客厅,把角落里的我半圈起来。我知道不对头了,刷地立起身。某个人叫住我,我极低地喃喃了一句,去走走。没人对我这话做出反应,连我自己也怀疑是否真想出去,只好坐下。
他们忘了奶奶,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脸庞烁烁发光,好像我是极有驯服价值的猎物。开始,话题落在我不想回家为奶奶送丧的事情上,用他们的话说,没见过这样的,不肯为奶奶送丧,不是远在回不来的天边,不是肩负天下兴亡无法抽身的大人物,不是领导不让请假,不是无法动身的老弱残,令人无法理解无法释怀,要我给个为什么。我尽力挤出淡薄的微笑,摆出用心听的样子。我理解他们需要这样的倾诉和询问,我想,等他们说痛快了说累了,自然会停下,我就能出门走走。我路线都打算好了,出门左拐走一段,上一个小土坡,小时候那片竹林还在,我将进去。这么多年,竹林还在,这是回来后最大的欣喜。我没想到他们会转换话题。
不知谁突然问起我的年龄,我呆了一下,所有人立即抛弃原来的话题,紧盯住我。大姨说出我的年龄,于是,年龄背后拖着的一串问题纷纷登场,关于女朋友、成家、生子,他们各说各的。大姑、二舅、三姑、大姐二姐、大嫂二嫂、表叔表婶,声音互相碰撞压盖,但意思是一样的,互相补充强调,我该结婚了,这个年龄未成家简直……他们没说简直怎么样,但他们的表情显示出我是多么不可理喻。
闹了一阵后,他们像最终确定了关键点,让我赶快成家,越快越好。成家先得有对象,像我这样的没法自己找,得由他们介绍,安排相亲。我又想站起来了,但一只胳膊抓在母亲手里,另一只被大姐拉着。他们纷纷提出合适的人选,一个个细说那些女孩与我如何相配,想不到他们手头有那么多储备。我微笑,专心听的样子,但这远远不够,他们需要我的点头,最好是积极主动挑选某个对象,以示诚意。
我不点头。
他们让我看父母,已到了这种年纪。我抬一下脸,父亲用力地抽烟,母亲一张脸拉得极愁苦,这是我的责任了,我是这样被需要。我很快调开目光。某个亲戚突然指着奶奶的照片,要我好好看看。我很奇怪,不明白这怎么扯上奶奶了,但还是抬头看了奶奶。相片里的她表情呆板,目光望着不可知的远处,显得陌生。回家到现在,这种陌生感一直没消失。回来当天,我曾走到奶奶的棺木前,掀开她脸上的纸钱,那张脸覆着层冰凉的灰色,眼睛闭得过分地紧。我把纸钱重新盖上,想,这果然不是奶奶,是个陌生人。
看了奶奶,我仍不点头。他们的话开始加急加密,声调变高,像阵雨,哗哗哗,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闭上眼,想抱住头,但两只手不自由,只能缩着身子,弄得整个人别别扭扭的。后来,我不知怎么的点了头,周围静了一下,绽开一片笑脸。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点头的意义,只想快些脱身去竹林。
我无法脱身,他们着手安排相亲对象。每提一个都征求我的意见,在我没有反应之后,他们便自己综合、对比、挑选,最终确定一个,并以惊人的速度和热情联系上对方,安排相亲时间。地点定在镇上,奶奶丧事已完,父母明天将回镇子,我当然也随着,这座老院将永远上锁。我往门外探了下头,我和奶奶喜欢坐的角落还在,以后会更静了。
相亲安排在回镇第二天。按当地风俗,家有丧事,若要办喜事,要不赶在三个月以内,要不得等三年后。家里认为我无法等三年。我说不去,没人听。父亲吼了一句,不去就待在家,哪也别去。我害怕待在家,若把那女孩带到家更麻烦了,我想最好应付一下。
相亲定在一个茶点吧,大姐陪我去。我说不用,又不是找不到。大姐说怕我认不得人,而且要伴着我,免得我不好意思,她是想押着我去。我说好吧,把女孩的照片给她,说这个我不需要了,你认就行。大姐笑了,你留做纪念。我莫名其妙,留这人照片做什么,还是把它塞进大姐包里。
女孩来之前,大姐点好茶和点心,给了我一连串的应该怎样怎样,每句话几乎都这样开始,柳娴来了,你要……柳娴是那女孩的名字。
柳娴。大姐唤得极亲切,我则困惑不已。这名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和我扯在一起,只因为我得结婚,到了他们说的“这样的”年纪。父亲母亲如何面对热心人的借问、关心和猜测,我如何能失掉延续宗族的责任,如何能忽略能冷了闲心管闲事的热情。坐在那,我做了冷静而清晰的分折,这每一条都与我无关,也就是说,这个柳娴与我不沾半点边,我下定了某个决心。
柳娴来时,我把大姐那串应该抛在脑后,坐在那里,稳如泰山。站起身的大姐拼命扯我的胳膊,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无奈来人已走向桌边,她只好放弃我的胳膊,笑着向那女孩招呼。女孩倒落落大方,和大姐招呼后,笑着冲我点点头。她长得高大,远远看着有点壮,走近前来,甚至有些力量感,但脸部线条是柔和的,五官普通而和善,看得出是经常带笑的。这种类型大姐是喜欢的,家里人都是喜欢的,再说,这是亲朋好友在一堆备用对象中精挑细选的。这让我莫名的不安,不停端杯喝茶。
柳娴和大姐聊,聊得很好。大姐有些分心,时不时触碰我的胳膊,我只管喝茶,最多礼貌地笑笑,这已是我的极限。大姐谈起茶,告诉柳娴我喜欢喝茶,又问我喜欢什么茶,说这么多年她都忘了。
绿茶。我说。
大姐愣愣地看着我,等待我继续说,可我的话已说完。
大姐笑了几声,谈起绿茶,柳娴也谈起绿茶,再谈到红茶、普洱茶、铁观音、花茶……她们的谈话很融洽,但一牵扯到我,就变得磕磕碰碰。我完全无视大姐的着急,终于,她在桌底狠狠扯了下我的衣角,让我给柳娴夹点心。我没夹,柳娴倒先安排起来,说这茶吧她来过,知道哪种点心好,往大姐盘里夹了两块,又给我夹了两块,好像这是她家。
大姐像突然想起什么急事,说你们聊吧,我得走了。若不是拼命控制住,我会随大姐起身,说我也有急事。大姐看了我一眼,严厉而意味深长。柳娴笑着站起来,说大姐你忙,这两块点心吃了再走,味道不错。
我看着大姐走出店门,期间她回头向我挥挥手,还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
我们的桌子安静下来,我喝茶,她夹的点心在盘里。
她吃了一块点心,对我说,试试,这是镇上的特产,这家店做得特别地道。
我放下茶杯,直望着她,认认真真地说,我想一个人生活,没有成家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