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跑着,总忍不住回头望。小镇街上人不够多,我很担心,觉得自己太显眼。再说,我这种走法很快引得路人侧目,这又加强了我的目标性。幸亏车来了,我跳上去,没看清是去哪的,都成,先出了这个镇再说。家里是不回了,回来时就没打算多住,没带什么东西,钱一直带着的,现在才知道下意识里是随时准备走的,就像现在这样,到时再给父母电话。
稍稍喘气后,我小心地从车窗望出去,确认那个叫柳娴的女孩没追上来。不是我夸张,我不得不防她,这柳娴真是个奇怪的人,我对她说想独自一人,不想成家。来相亲的她没有转头便走,不惊讶也不尴尬,只定定看住我。我怀疑大姐事先和她谈过什么,也许讲了前些年我几次相亲的经历,让她有了心理准备。但既然听过,她就该明白我的意思,各走各的,相安无事。可她不,竟点点头,说城市久住的人都有这怪想法,只是一种心结,总会慢慢解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笑笑。
还是喝茶,我目光垂在茶杯里,想应该立即起身走开,还是这么呆坐下去,直到她发腻,主动告辞。
你真是想一个人?她突然问。
我期待地点点头,她也许要走了。
她不走,紧盯住我,像要证实些什么。她又问,一辈子一个人能那么走过去?你能确定?
我又点点头,觉得这简直不算问题。
她沉默了,竟安静了许久。这是好事,她也许犹豫了,不,是一定。
后来,她猛地抬起头,竟开始安慰我,让我不要有顾虑,不要有心理负担,说会帮助我改变想法的,相信很快会让我正常起来。她甚至拍拍我的手背,像个耐心而宽容的长辈。
我该怎么让她明白?我知道所有解释都会被她轻轻抹去。她的决心让人害怕,我变得坐立不安。她不停地挑话题,声音朗朗,但我没有一个接得上茬,在她的目光里几乎有些窒息。她那样直愣愣地盯着我,有种让人不舒服的专注,像张铁丝网,无遮无拦,又柔软又强韧。
不知坐了多久,她一直在说话,给我夹点心、添茶。我看店门口,看门外的路,就是不看面前的盘子和对面的她。我在想办法,自己也没料到半天想出的借口会那么蹩脚,在她劝我吃下满盘点心时突然说,我去洗手间。然后极快地起身,那瞬间我看到她满脸的怀疑。
我在不够干净的洗手间里磨蹭,意识到这个办法的愚蠢。这不是城里的肯德基,没有另一个门,我必须从大门离开,而走出大门必经过我们的桌子。幸好,这段磨蹭也不是毫无结果,我想到了另一个方法,带着这个方法,我才安心走出洗手间。果然,一出过道,就撞上她的目光,仍带着浓重的怀疑。
重新坐下来时,我吃了两块点心,认真称赞了点心的味道,又喝了几口茶,略略谈了对茶的看法。她很欣喜,热切地回应了我的话。她的热情又让我有点担心,低下头喝茶时,以尽可能随意的语调说,出去走走吧。
她伸着脖子,问,去哪里?
我说,听说清湖公园扩建了,还算清静。
她眉开眼笑,好,去清湖公园,不远,走几条街就到。
街上,我有意和她稍稍错开,她则尽量配合我的速度,尽量与我并肩。她谈到清湖公园有片不错的小树林,林边湖里有小船。
我观察街上的情况,不太满意,远远赶不上城市的热闹,店面和楼也不够拥挤,不利于隐身。已经走过大半条街,我有些着急了,干脆停住脚四下望。她也停,凑上来问,要买什么东西么?我摇头,又急步走起来。
很幸运,拐过另一条街时,我看到了转机。拐角摆了个临时的衣服摊子,喇叭不停地喊降价,衣服上吊满价格诱人的大牌子,吸引了大批女人。她的目光被吸引的瞬间,我弯了下身子,快速往后退,闪在几个女人身后,掉头跑起来。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的,只知道跑,跑进一条巷子,七扭八拐地弯绕,相信绕得越多越安全。直到认为已到了另一个方向,和她拉出很长一段距离,才把奔跑改为小跑,跑出大路,看见一辆车,跳上去。
经过两个镇子后,我转车到县城,在县车站坐车进城。一路上我不敢睡,莫名忐忑着,直到第二天凌晨,看见那座住了近十年的城市的标志。我呼出口极长的气,精力似乎全泄掉了,极困,合上眼就睡着了。车到站,工作人员摇晃我时,我正在睡眠最深处。
我回到自己的地方,掏钥匙开门时,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边神经性地念叨,我的地方,属于我的地方。这套房是大学毕业那年租的,一直住到现在,中间换过两次工作,但住处一直没变。房东是个老人,有钱的儿女在更大的城市,他已习惯由我租住这房子。这里他住过,不希望随便住进陌生人,老人自己一人住在楼下,儿女过年过节偶尔回来。最初,我便是看中这份简单和安静。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刚好是周末,也就是说,这一天,我可以整天待在房子里,在这熟悉的世界里。我洗澡,换上宽松的衣服,像往常一样泡好一杯茶,走进书房。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一个小客厅,另有一角带卫生间的厨房。一个人住这样的房子是有些奢侈的,但我愿意为它付出大半工资,好在老人从未涨过房租。
书房是我最私密的地方,打开房门,色彩扑面而来。我所有的作品,或大或小,或宽或窄,墙上,架子上,桌子上,墙角,挂着贴着放着。这些作品或是拼贴画,或是水彩画,从来只有我一个观者,这些大都与我的梦和记忆有关。
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经常性地做,每个梦的内容完全不同。但我慢慢发现,所有的梦都有个共同点,就是色彩艳丽,缤纷无比,醒来后眼前全是颜色,令人难以释怀。这与我一些回忆很类似,那些回忆与童年与奶奶相关,背景色彩也是明亮温暖的。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那两年,我更频繁地做梦或回忆,有一天,我拿起画笔,把梦和回忆画出,自然得如同喝水。那时起,我就热衷于把梦里或记忆里的色彩留下,或用拼贴画的形式,或用水彩画的形式。画画是我的爱好,这对我不是难事。
我的工资除了租房,大部分用来买彩纸、颜料、画纸画布,醒着的时间除了上班,就是发呆、看书、画画,日子清晰明了。很多时候,我的画笔游走着,便会出现某个情景,总与童年有关,奶奶微弯的背经常出现在画里,曲线柔和。当然,我也在,多数时候是扯着奶奶的一个衣角,彩色的背景是家乡的某座小山,长满野菊。我分不清是童年某个真实的场景还是想象出来的。每次画画前,我洗净手脚,泡一杯绿茶,干净又清爽地走进书房,在窗边坐下,沉浸在有些魔幻的彩色里。这个时候,世界和时间都离我很远很远。
从家里逃回来后,我继续这样的生活,并坚信,这将一直延续下去,毫无悬念。直到那天我听到了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时我无法反应那与我有关,当时我正画着前晚的一个梦。半空绽开一朵硕大的花,形状奇特,色彩之多之亮让人惊叹,我和奶奶立在花朵下仰望,对这生活里的奇迹张着嘴巴。敲打的声音很响,我下意识地想是什么这样吵。好一会儿,声音仍在持续,并愈来愈响,我抬起头,弄不明白谁家的客人这样焦急,等猛然意识到是自己的门在响时,我惊呆了。
我的门从未响过,楼下的老人也几乎不来的,房租我上门交。我走出书房,愣愣地看着门,这时我听见她的声音,吴鸣吴鸣地喊,说我是柳娴,你在里面吧。
我捂住耳,仍感到声音震动着我的胸口。我犹犹豫豫地将门打开一条缝,一股力挤了一下,门开了大半。她高声大气地说,怎么现在才开门,我喊大半天啦。
我木在门边,无法应对眼前的事。
她侧身挤进屋,从我面前走过,拖着箱子,说,你这里好难找,要不是大姐记得你毕业那年问过一次,我还真找不到。也怪呀,你租房十年不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