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楼回过神来发觉,宋祎当时之所以能跟他“谈得来”,大部分原因也是那种叫“感伤”的玩意儿推波助澜。
记得一年前周雨楼受邀帮助刚刚过世的宋惟浚老先生整理书籍,那时候他才与宋祎开始有了接触。
宋惟浚老先生生前的一个遗愿是将他的绝大部分藏书在他去世后捐给学院的资料室。
宋老先生过世的时候,雨楼与几位同事前往宋家吊唁。宋惟浚老先生已经退休多年,平时老先生偶尔出席一些学术活动,发言的观点见解往往独特,能点出一些大家忽视的盲区,颇让雨楼受启发,是雨楼景仰的老先生。
宋老先生是第三次中风后进医院治疗的,出院后过几天就走了。
那天与同事到宋家,在客厅里,隔着冰棺,雨楼最后一次望着这位知名学者的面容,觉得他的面容是那样安详,好像他正在为第二天的课程做最后一遍的默课,好像他刚刚为社会各界开了一场国学讲座,回家后正安详地回味着与热心听众互动之时的热闹景象。雨楼向宋老先生深深地三鞠躬。
客厅很大,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的折射光照亮着整个客厅,四壁都挂着名家的墨迹。冰棺立在客厅的右侧。前来吊唁的人很多,雨楼他们退到客厅的角落,大家都与各自的熟人说话,还有各种忙事的人进进出出。
雨楼在这样的氛围自然也忧伤,但除了忧伤外,还有某种凄凉的成分涌上心头。这种凄凉往往联系着雨楼童年时代就常常体会到的某种冬季里的冰冷感。雨楼无暇分析这种感觉,他只是与熟人心不在焉地说着话。大家都在感慨,觉得无论怎么评价宋老先生对学界独特的学术贡献都不为过。此时,雨楼的耳里一直钻进冰棺传来的声响,这声响不是太大,有点沉闷,沉闷之中隐藏着机器不停工作发出的轻微的尖锐的哀鸣声。雨楼知道这是制冷压缩机在卖力地上下用功,为的是制造出更多冷气。这是南方颇阴湿的冬日,一阵穿堂风吹透客厅,恍惚间,雨楼担心那冰棺中眉毛已经结了白霜的宋老先生会冻得受不了。雨楼整个身体抖瑟了一下,一阵揪心,觉得难过,眼泪快溢了出来。要知道雨楼的思想中已经获得宋老先生的某种精神养分,这样的悲哀是带有强烈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正常感受。但觉得死者会觉得冷、冻,雨楼马上发觉这样的感受不自然,于是,雨楼马上暗示自己不必理会这种担心,死者是不知道冷暖的。可是,万一躺在冰棺中的老先生真会觉得冻得不行呢?那多冷呀!雨楼又冒出这种想法。雨楼迅速、强制地将这种念头按下,努力地同单位的人说起话来。
这时间,穿着黑色呢大衣的宋祎来找他,宋祎不施粉黛,只是将卷发高高束起,她依然是那种骄傲的神态。她其实不用自我介绍,雨楼认得她。但宋祎还是告诉雨楼,说她是宋老师二女儿,以前也在中文系读书,比雨楼低两个年级。雨楼记得,当年系里几乎所有的文娱活动都有宋祎的身影,她是一个外表很冷的女生,用今天的话说算是个闷骚型的文艺女青年。
宋祎的眼睛好像刚刚被泪水反复地洗刷过,但这种女人无论如何悲哀,也不管她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她的眉眼间依然会闪烁出某种迷茫而深切的光辉。依稀间,雨楼觉得许久未见面的宋祎如今更像《事物的秘密》中韩国女演员张瑞希。周围的人都在忙着说话、做事,吊唁的客厅虽然被黑色的帷幔衬托得颇为肃穆,一些严肃的事情被人有点高声地说出来,并讨论着,论题不外是在追悼会上如何为老先生的学术贡献做出最恰当最好的评价,同时追悼会的规格还关系到能否与前半年去世的另一著名学者的规格相当。大概因为客厅有如此重要的问题在商量着,宋祎与雨楼的对话为这个环境完全忽略了。这样,他们两个人都感觉到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层空气包裹着他们,让他们的声音只能在彼此间传递。其实他们说的话都很简单,彼此的表情也完全符合当时的环境,但两个人眼神间所传递的那些内容却为后来的交往种下既欢欣又悲哀的种子。她说:“你应该是师兄周雨楼吧。”他说:“我知道你,我以为你不认识我。”她说:“你那么早就在刊物上发表作品,我都读了。”他说:“惭愧,那时候轻狂,写了什么,现在都忘了。”她说:“我还有印象。”他说:“你的演出我也都观摩了。”她说:“那时候胡闹,现在老了。”他说:“那时候的人跟今天不一样。”她欲言又止,以悲痛的神色做底,礼貌地笑了笑。但她显然是脑子转得很快的女人,她说她如今也不认得中文系的什么人,父亲去世前交代,子女都不要从事他的专业,她也只是在一所不起眼的职业学院教书,父亲的学术书籍能捐给原单位的资料室就都捐了吧。“雨楼师兄如果能帮忙联络,不胜感激。”宋祎说。宋祎一口一个师兄,雨楼自然不能不领这个差事。当宋祎进一步提出事后请他过来看看父亲的藏书时,雨楼爽快地答应了。
后来宋祎投入雨楼的怀中,雨楼说隔天追悼会的告别大厅里,胸前戴着白花的宋祎那凄楚的神情让他心痛。老先生走了,他的女儿在告别仪式上的庄重而美丽的悲切神色让雨楼久久难忘,深深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