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像是有一场大雪要下。感觉不到风,却有寒气阵阵往脸上扑,又透过衣服直往骨头里钻。外公家大院门外的路,还是那条东西走向的土路,八九米宽,路面的颜色是黄得泛白的那种颜色,几道长长的车辙通到路头就拐了弯。车辙是凹下去的,车辙两边就起了棱,像拖开的一条条被冻僵了的井绳逶逶迤迤,很是僵硬。在这样的冬日里,在这样的路上,外公的三十几个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地朝外公的棺木跪了下来。棺木后面是几辆三轮车,车上分别坐了我妈我姨我妗子等一些女眷。外公的棺木已放在了排列好的十八根抬杠上,并扣上了装饰古典、华丽、讲究的棺罩。七十二个精壮后生两人一组,分别站在抬杠的两头,看花圈上的挽幅和挂在棺罩上的挽幛在轻轻飘动。丧事总管前前后后地跑了几趟,检点着这支送葬队伍,确认没什么问题了,就冲排在最前面的响器班叫了一声:“响器!”
一时间笙箫唢呐锣鼓就响起来,男男女女的哭声就吼起来,听得后生们喊:“一、二、三!”外公的棺木就抬上了他们的肩。
按照乡俗,娶媳妇要从东门进,为老人送葬则要从西门出。送葬的队伍就朝着路西方向走。我的舅舅他们是外公的儿子,所以走在外公的棺木前,离棺木最近;我只是外孙,就走在离棺木相对较远的前面。我知道,出了村西口,还得再绕回村里来的,绕村一周也是乡俗。但是,这个村子大,一圈绕下来就得一个多小时。舅舅们都年龄大了,但是孝心不减,哭得呜哩哇啦,泪水鼻涕满脸流淌。路两旁站满了父老乡亲,指指点点的,或是辨认着送葬队伍中的人,或是为外公的去世说些盖棺论定的话,或是发出几声叹息、几声感慨。我始终低着头缓慢地走着,思绪却扯出很长很长的丝线,在这乡下的冬日里牵绕着躺在后面棺木里的那位老人无法了断。
四十九天前的一个上午,我和我爸在我家的独院里摆着一张小木桌饮茶,我五岁的儿子偎在我妈的怀里,伸着小手抚摩老人脸上的皱纹。秋末的天空蓝蓝的,好似静止不动的海面,一轮好像很薄的太阳贴在上面。
我爸很幸福的样子,饮一口热茶,说:“秋高气爽啊!”
我说:“是哦,秋高气爽。”
院墙那里生长着两棵老枣树,是我们早年搬进城购买这所院子的时候就有了的,爸妈很呵护这两棵树,说这两棵树就像他们老俩口,相敬相爱相依为命。这时候,妈看到不知是从哪棵枣树上落下了几片枯黄的叶子,就拉着孙子走过去,一片一片拾在手里。看着叶子,妈忧忧自语:“整整一个秋天说过去就又过去了。”说着,她转过头来唤着我的乳名,“东儿,尽是你这孩子把妈拖累的,几个月没回村里去了,也不知你外公过得咋?”妈这样说的时候,一个乡下打扮的中年人推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走进院子里来。爸赶紧起身迎过去:“卯生,你咋来了?”我看清了卯生挎在自行车后的那个破旧的医药箱,知道这是我们村原来的赤脚医生,现在不“赤脚”了,在村里开个诊所。村里人有什么病都先找他,然后由他说是不是去城里的医院。
爸妈招呼卯生坐了,点了烟,新斟一杯茶。
在我们这里的乡下,称父亲为“大大”。卯生就告诉我们,他是来县城购药的,路过进来捎个信儿,然后对我妈说:“你大都几天吃不下饭了,你也不回去瞅瞅?”
妈一听就急了,说:“卯生你可不敢开玩笑啊,刚才还正说他外公哩,咋说着说着就不对了?”
卯生饮一口茶:“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开甚的玩笑。”
我妈就问:“那他舅们哩?”
卯生说:“他舅们男人家家的,操不到这心,伺候老人还是做女儿的周到贴心。”
“这可是坏了,不行,我得赶紧回村看看。”我妈说。
卯生调整了一下屁股下的小板凳,不慌不忙地说:“你也不用急,你大现在还能跑能动的,肯定不是个说不行就不行了的病。都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没点毛病?也不是不吃不喝,是吃上点饭就吐哩。前天后晌才找我看,我看不出个甚来,说叫上他舅们去城里医院吧,你大不,让我给你捎个信儿回去一下。”卯生说着逗弄了一下我的儿子,儿子腼腆,就往他奶奶怀里钻。妈把孙子往我父亲身边一推,站起身进屋里去了。
爸问:“你作甚呀?”
妈说:“都几天不吃不喝了还不是大病?我得收拾收拾回村去!”爸就看了看我说:“这样吧,你打个出租车,和你妈一起去看看情况,不行就把你外公接到城里医院来诊断。”我说行。爸又嘱咐:“一定要跟你舅们说明白啊,让他们也来。”
卯生无声地微笑着。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明白我爸的意思,女儿毕竟是嫁给外姓人家的人,在外公那边,真正当家主事的人还应该是我的舅们。
好长时间没有进外公家的院子了。外公家的院子坐南朝北,面积好大,是祖上留下来的。所有房子和窑洞,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都是靠院墙而筑。院里,除了房屋前面各有一块小院外,到处都是植物,就像是个农业生态园。院中间的那个园子面积最大,用高粱秆扎着栅栏,里面种植着好几架葡萄,还有枣树、桃树、杏树什么的。最繁茂、树龄最长的要数那棵被外公称作“救命树”的树了,那树也不知是结的什么果,我们从小就跟着外公外婆叫那果儿是“灵钱儿”。“灵钱儿”圆圆的,如拇子大小,熟了的时候,红红的,蒂很细也很长。吃在嘴里也甜、也酸、也脆、也有点涩,我们都很喜欢。除这个园子以外,房子周围的空地上都有至少碗口粗细的枣树,品种不一,每年都结不少枣子。进了院门,过了门洞,有一条砖砌的甬道,绕着园子一直通到上房,就是外公住的窑洞。
我妈一见外公就流泪,急切切地问:“大大呀,你咋啦哩?”因为院子地面高,外公住的窑洞有四分之一是在地下的,又只有一个窗户,外面的光线好像只能照在靠窗的老炕上。外公手扶着炕沿站在灶台角,说:“不用哭、不用哭,大大没事、没事。”
妈说:“还没事哩,都几天吃不下东西了,咋就没事?”
外公和善地笑笑,从炕角提了铁皮汆子要去灌水,妈上去把汆子抢了,递给我,口气生硬地对外公说:“不要你汆茶倒水,你坐下,少动弹行不行?”外公却又提起捅火棍来,把灶台的火膛捅开了。
我出了窑洞从水瓮里装了一汆子水进来,插进火膛里,问外公:“每天谁给你担水呀,外公?”
外公说:“原来是你舅们,现在是你舅们的孩儿们。”
听外公说话,根本不像个有病的人,也不像几天没有吃喝的样子。老人家个子中等,体态略瘦,背有一点点驼,耳不聋眼不花的,说话蛮有底气。虽然穿着朴素,有点土气,但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外婆入土好几年了,谁给外公洗衣做饭铺床叠被料理家务呢?妈告诉过我,说外公一直就是个爱清爽的人。别看是个老农民,农民和农民也不一样。不怕吃苦,会干活,就是到茅坑里淘茅粪也比别人淘得快,淘得干净,身上溅不下一点点。外婆走了的这几年,老人家岁数一大把了,仍坚持着不去儿女家,自己做饭洗衣。老人家说过,人老啦,尿尿湿了鞋,咳嗽屁出来,不想让儿孙们嫌弃,能自己做的还是自己做,不能做了就悄悄地去见阎王。老人家总是这样开明豁达,让后辈儿孙每每在欣慰之余又感到愧疚。
我给外公递上一支烟,外公摆着手说:“外公吸不惯你们那带把儿的。”说着,掏出他那个已经没有了颜色的铁皮盒来,打开了,里面排列着几根不带把儿的烟。我妈说:“还抽,还抽!”外公也不理她,从灶台角取了一根麦秸伸进火膛燃了头,抽出来对着烟点着了吸。
“外公你不像得了病呀,”我看着外公挺精神的模样说,“咋那个卯生告我们你几天没吃饭了?”
妈可能觉得我没说对话,白了我一眼。
外公道:“也不是几天没吃饭,是一吃上就吐,不能吃。”
妈接了话:“这就是病了呀,快,不能耽搁了,东儿你去把你舅们都叫来,咱现在就进城到医院看去。”
外公说:“不去了、不去了,大大这是封了食门,没几天日子过了,不用花那钱,费那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