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在老园丁到来之前的凌晨,文婕妤就来到园中绕着月季花坛散步。一圈又一圈,灯芯绒布鞋走得漫无声息。那是当年小城民间常见的手工鞋款——便宜、软和、轻便,与那种闹市中马蹄滴嗒的皮鞋相映成趣。有一些雾气,空气非常清新。那时天只蒙蒙光亮,最后的几颗蓝星还在头顶闪烁。站前悄无人迹。
婕妤忍不住伸手摘了一朵月季花。
红色的朵瓣上便骨碌碌滚下几滴露水。露水顺着她的手背流进了她的袖口,婕妤感觉到冰凉。吸了吸鼻翼,有一股清香钻进鼻孔沁入心扉。婕妤恨不能将鼻尖前的花朵咬上一口。
文婕妤就住在车站附近,一个坐落在近郊的长途汽车车站。当年的小城车站,早晚的时候就像乡镇路边的一个风雨亭子——人马稀疏,车去尘起。文婕妤自从离开凯伟后大清早就了无睡意。每天窗外晨曦泛起时她就睁开了双眼,一个人异常清醒地仰躺在宽大的床上。她脑勺后叠两个高高的枕头,身上盖一条绿色花毯。房间大,家具精巧,身边显得空空荡荡。薄薄的窗帘筛进又一天的寂寞和清凉。她静静地仰躺几分钟后就起身揭毯,下床穿鞋,然后一拖一拖地在光滑的地面上移步。这时候小狗段段醒了。小狗段段懒懒地从地上爬起,伸腰,张嘴呵呵,然后跟主人身后摇头摆尾讨那种没有意义的好。
一个人过是很轻松自在的。有过家庭生活经验后,再单身一人就越发显得自在。于是文婕妤在洗刷梳理后便觉出一种有条不紊的清爽。清爽中她轻轻带上大门走向花坛。
在小城中除了老园丁外,看样子没有谁比文婕妤更关注热爱车站的这坛月季。花坛呈花朵状坐落在站前园子正中。坛中有一孔水管做的喷泉。喷出的水柱在半米高处便散开成一柄稀稀拉拉的伞状。每天黄昏园丁在喷头套上皮管咝咝啦啦地浇花。浇后的月季便湿漉漉地滴水,发烫的泥土也袅袅地蒸出热气。月季三九二十七株。大腿般高矮长得富丽而不臃肿,俊秀而不妖冶。花朵红黄白样样都有,天天浮在绿叶的表层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清晨观赏是婕妤当年生活的一大内容。婕妤爱花如爱教室里天真的孩子。婕妤的沉思实际上是在悄悄地跟月季对话。她在写一篇关于种植月季的小说。就像被卷进了那个年代的潮流,受文学期刊的严重影响,她断断续续,用自己的心情和口气,有空就趴在书房的格子稿纸上面。没想到拿出去发表,只是内心隐隐约约有些表述的冲动。
后来东方有了崭新的曙色,猪肝色的上面布满灰尘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横幅越来越清晰。背景墙上有些青苔的痕迹。云雾突然散开,很多穷怕了的国民,都在把太阳当做金币。小摊小贩陆陆续续推车挑担而至,跑业务的旅客也渐渐增多。间或有两三位候车的青年来了雅兴,便摘下墨镜咬着香烟从站门的翘檐下踱出来,喇叭裤一扇一扇踱进园子。他们一步一步作潇洒状说笑。手里弹着烟灰,但眼睛还不住地瞟着好看的婕妤。
婕妤这才挠一挠乌黑的刘海淡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