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婕妤老师那年二十八岁。
自从凯伟让另一位女人挽着胳膊离去后,她就不再注意男人了。二十八岁的女人就在内心淡化异性,说明异性给她带来过多么深重的伤害,或者她是一个多么容易感觉到伤痛的敏感女人。
当年这类传统女性,在社会上多如牛毛。
文婕妤觉得人即动物。人的世界几年几十年或上百年不能再多。因为生命的短暂,所以人才不把别人当一回事,把自己很当一回事,所以周大山和凯伟,就……婕妤不愿再想了。一种看清了想绝了的欣慰淡淡生起。她收拾好自己的藤织提包,便把小狗段段锁进厨房走出大门。
文婕妤去学校的步子很轻快。婕妤去学校的路上有一路公交汽车,但她不愿意坐车。小城当年的公交车异常破烂,发动机突突突弹跳,老牛一样哼哼呀呀吃力地爬坡,车上人挤人肉贴肉很不舒服。当然,婕妤还有单车,可是婕妤不赶时间就不麻烦车子。
婕妤就是喜欢一个人散步样款款地步行。近郊的马路比较清静,当年街头的景象也相当朴素,沿街没有那么多店面发廊,穿睡衣的女人端个痰盂钵踏着拖鞋横过马路一拖一拖,炸油条的摆一个油锅在路边吱吱翻拨着面粉麻花,好些个叮铃当啷的脚踏车剁了头一般赶去上班。
她习惯性地依着人行便道,走过一家一家临街民居的门口,绕过跳橡皮筋的女孩,不时能听到邓丽君绵绵的声音,看到路上男人眼睛里的追光。她平静地望着前方,边走边想那些学生的事情,还时不时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文老师完全可以不必这么早就去学校。她不是班主任。但她待在家里很没有意思。月季是慢慢生长的植物,文学创作更不是她必须的任务。把毛毯折叠成四方块状,再把枕头加压上去。另一个枕头放进柜子,省得让人看见两个枕头会莫名其妙。用拖把拖一遍两室一厅的地面后,便冲点蛋奶精吃点面包再喂狗,喂完小狗段段后她就再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她四下里望望后就仰头盯着吊灯。她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注视着外面茫然无适。她可以去书房看书的,但是总担心看入了迷忘了时间。她还可以躺在床上听听音乐,可她一听音乐就想起凯伟在舞台上声情并茂,一想起凯伟就什么都没有意思。
于是她只好走。段段也想跟着出来,她就跺跺脚表示了她的拒绝。她早早地把门锁死就远远地离开了她空旷的居室。
婕妤还是觉得学生们挺有意思。那时的学生相当单纯,满教室一双双天真的眼睛。你喊“预备起”,下面就哇啦哇啦一片甜甜的读书声。读完后有小女孩举手站起来说,老师,他在我背上贴“我是狗”。婕妤就装一副严肃的样把笑口闭了,就把背后那个男孩子带到办公室训话——你怎么能上课做小动作呢?你说人家是狗侮辱了人对不对?她边训边拍着男孩子的脑袋。所有的“训”话都用了商量的口气。
按这样的语气文婕妤完全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母亲。但是文老师没有儿子,结婚半年也没有怀上儿子。到妇幼保健院检查,医生说没有问题。“你们夫妻俩都没有问题呀!”医生惊讶地望着他们。周大山就喝多了酒一样脸红耳赤。
周大山脾气有些怪诞。周大山喝了酒以后,高大的身躯就晃晃荡荡支持不住,但嘴巴却不得停歇,满腔仇怨地叫:“车站有个人在等你,等你,是不是……啊,石货……”边说边把手边的物件一扫而尽。这种情形在小家庭时常发生,发生过后周大山自知理亏一声不吭,但过几天又旧戏重演,越演就越生不出儿子。
郭老师懵里懵懂地叫婕妤现在去领养一个孩子。婕妤就笑笑不作回答。她想孩子是很天真烂漫的,但孩子一年一年总归要长到周大山和凯伟那么大的时候。她的笑脸阴沉下来。婕妤有自己的活法——从此同事也就不再在生活上向她提什么建议。
文老师的办公桌就放在语文教研组左边墙角上。婕妤办公时背朝大家脸向墙壁。在她与墙之间只存在着桌子和桌子上面的空间。这空间没有阳光也看不见来往的人影。婕妤就常常做完事用肘搁在桌面,用巴掌托着下巴发呆。
学校的工会主席发完票就冲她喊:歌舞剧场的票要不要?下午歌舞剧场的票要不要?
一些年轻的老师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深圳厦门特区的一些传闻,胖胖的女工会主席喊她几声后大家都暂停了话题。这时全办公室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的背。而她却在面壁发呆一无所知。
凯伟是在周大山以后认识的。
认识的情形婕妤记得一清二楚。那天好冷好冷。婕妤的一双米黄色手套丢在同学家里。她返回去敲门,开门的正是凯伟。当时“文学沙龙”还在继续,屋里的灯光和笑声冲出门外。
“对不起,你找谁?”凯伟瘦长的身躯挡在门口,眼睛直愣愣盯着婕妤。
婕妤好笑地回:“你刚刚到,你当然不认得我。”
凯伟继续横在门口扯皮:“我问你找谁?”
“我找手套。”
“这里没有叫手套的人。”
婕妤只好说:“我找我的同学。”
“哪位是你的同学?”
婕妤便火了,“你这人怎么啦?你不是这屋里的主人你怎么认得我?”
“可我是这沙龙的主持人。”凯伟涵养很好。
“主持人?十分钟之前我怎么没见到你?”
后来主人媛媛闻声出来。媛媛在门口把凯伟介绍给婕妤,婕妤只哼了一声表现出女人的气量,可凯伟却对她兴趣正浓,站在门口同她东拉西扯完全忘记了主持。那时候周大山已经给了婕妤订婚的戒指。婕妤也给遥远的父母写了封长长的信。她也不想继续在情爱方面纠缠不清。
周大山是婕妤的老师介绍的。在那种社交渠道短缺的年代里,内向、羞涩、敏感等等原因,致使婕妤在这之前从未谈过恋爱,婕妤因此好害怕像许多女人一样被人欺骗。
虽然年纪大些,可周大山给她的第一印象样样不错。以后她还同他去沿河小径散过几回步,散步时男的温和稳重,没人时也肩并肩像大哥哥陪小妹妹一样秋毫不犯。婕妤很满意这种关系,所以当媛媛出来说“手套一时找不到”时,她只朝凯伟点了下头就转身离去。
可走了没有多远,婕妤竟听到背后有气吁吁追赶的声音。婕妤惊恐地回头,发现的仍然是那瘦长瘦长的凯伟。
“你干什么?”
“我帮你送手套来了。”
“谢谢。”婕妤随便说,“真的不好意思。”
婕妤接过手套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可凯伟欲言又止也没有返身的意思。
婕妤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对我刚才的行为表示……道歉。”
“可已经过去了。”
“但我总觉得有话要对你说。”凯伟走到与她并行的位置。
婕妤看看四周,站住说:“我原谅你了,没事你回去好不好?”
“可我很想送送你,我一见你就……想,送送你。”他说,“别赶我走好不好,这么晚了……我又不是坏人。”
婕妤这才认真看了看凯伟。凯伟像女孩子一样睫毛很黑很长,鼻子刀削过一样地挺拔。凯伟还“五四”青年一样脖子上的围巾黄白相间,而且吊下的一节往宽宽的肩后一掀很有风度。凯伟用幽深的眼睛看着婕妤。
婕妤有些慌乱。婕妤脚下在走,心里却在担心被熟人看见。但是又无法拒绝凯伟。婕妤走时无意中左肩挨到了凯伟,浑身便触电一样感觉到麻热麻热。婕妤满脸通红。
终于到了校门外拐角,她停下来叫凯伟留步。
凯伟却很腼腆地摸了摸头说想进去看看。
婕妤坚决地说:“不,你不能进去,你进去让人家看见了算怎么回事。”
凯伟看出了什么,“你管人家干什么呢?只要你愿意让我进去人家算什么呢?”
“不,话不能这么说,我已经是订了婚的人了,我这么晚回宿舍,而且让一个男人送回来总有些影响不好。”婕妤实在是不想惹是生非,进去随手就把学校的铁门带上了。
可凯伟不这么想。凯伟固执地站在铁门外远远地冲婕妤叫——婕妤,婕妤,婕妤。凯伟叫声充满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