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枪弹逼慌的鸟儿一样,在毛子脑壳里头瞎飞瞎撞:爹咋个还不如一盏灯呢?鬼头风吹来,灯的火苗子还会忽闪忽闪挣扎几下;爹呢,噗的一声就被吹熄了。更怪的是,早不熄,晚不熄,偏偏在一个最容易引起误会的时间熄;是不是阎王也腐败了,没向他行贿,就想方设法挤对你?
那情景,钉子一样钉在毛子脑壳里。那天早晨吃早饭,爹坐在桌旁,端起饭碗,搛了一筷子泡豇豆,放在米饭上面,刨进嘴里一嚼,就像铁砂子硌着痛牙齿,咝的一声,嘴一歪,眉一皱,站起身,端起碗,去了灶房。毛子没在乎,也搛了一截泡豇豆放进嘴,啧啧啧,像吃盐巴,忍不住说:咋个啷咸哟。娘半个脸爬出碗口:泡菜罐才加了盐巴。怪不得爹一副痛苦表情朝灶房头钻。他想喝一口汤涮涮口,眼睛在桌子上巡逻,一盘丝瓜,一盘南瓜丝,一碟泡豇豆,没有汤。娘提醒他:灶房头有米汤。毛子想算了,刨一口饭和着嚼,就把味道冲淡了。可是,咸味把口腔当迪吧,喧闹得乌烟瘴气鬼哭狼嚎一塌糊涂,他受不了,只好步爹后尘,端起饭碗去灶房舀米汤。
娘啊——!毛子走进灶房,像踩着了一条毒蛇的尾巴,发出一声惊叫,声音比玻璃碴子锐利。
毛子看见,爹瘀在地上一动不动,头抵条桌,脚蹬灶壁,筷子掉在胸口上,饭碗滚在灶脚下,米汤和饭粒洒了一身一地。他慌忙把饭碗放到灶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搂起爹的身子,摇着大声喊道:爹,爹,爹啊!
毛子感觉爹身体渐次变僵。
毛子母亲慌忙撂下饭碗,几蹿蹿跟进来,蹲下身试男人鼻孔,摸心窝,怔了怔,颓然一声凄厉长号:你个挨刀的,咋个下得起心……丢开我们……孤儿寡母两个……就走了啊!
毛子知道爹无法药救,哆嗦着把他放回地面,满脸泪水返回堂屋,把桌子往右面挪挪,端了两条长板凳靠左面墙壁二字形摆好,取下大门一扇门板放上去,进灶房弯腰抱起爹,将他放在门板上。
毛子感觉爹身体开始发硬。
毛子母亲受到猝然打击,精神崩溃,动作明显痴呆迟缓。她得给男人烧水洗澡,换衣裳裤子,走进灶房拿瓢在水缸里舀水,结果拿着瓢往猪圈屋走去,嘴里叽里咕噜:这几天你一直说胸口痛,我说等毛子回来,弄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都等不得啊?呜—呜—呜!
毛子没治过丧,摸不着头脑,但晓得人死了要点过桥灯,便拿了一个小碟子,倒了菜油,找来灯草,蹲在地上给爹点。这时,地面突然摇晃起来。毛子头一晕,依稀一口气灌下一瓶70度烈酒,一股火辣辣的气流,从心窝子一路嘶喊着直冲脑门心。他头重脚轻,站不稳脚,似乎在云中走雾里行,推想这是爹突然死亡在他心头造成的错觉。不对,有一个天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门板房梁咣当咣当剧烈摇动;疏松得牙歪嘴咧的土墙,泥巴哗啦啦直往下梭;房顶瓦片惊慌失措,从断裂的椽子间蝙蝠一样展翅飘飞。毛子猛然醒悟:地震了!他钻进灶房,不见娘;跑出敞坝,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又蹿进猪圈屋,见娘趴在猪圈上,急得扯开嗓门大声叫道:娘,地震了,快跑!拉起娘跑出屋。
山湾里,人吼鸡叫鸭鸣犬吠,有如一湾被狂风吹得深深浅浅凌乱不堪的野草。乡亲们,地震了,快点跑!破铜锣似的声音,一听就是村主任蜞蚂儿在喊。
毛子想冲进屋去,把爹的遗体搬到敞坝里,咣当咣当,又是一阵剧烈摇动,停放遗体旁边的那堵墙轰然倒塌,卷起一汪泥灰色烟雾,铺天盖地鼓荡奔涌……
蜞蚂儿吃过早饭,坐在家门口思虑着吧一支烟,就去湾里整干田栽秧子。正屋那组吊灯上的水晶玻璃珠子,你碰我我撞你打起架来,楼房也在隐隐抖动,他立即意识到地震了,心想我去年才修的楼房,用的钢筋标号大也加得多,你轻易震不垮;担心的是毛子家里。昨天晚上毛子请他在家里喝酒,请蜞蚂儿当军师,房子咋个推来修成楼房,墙上年深日久已经疏松的泥巴,不愿再为毛子家庭效力,阴一坨阳一坨地从墙上梭下来罢工,这禁得住震啊?不要墙震倒来打倒人哟。同时得履行村主任责任,全村跑一圈,检查一下村民们在地震中受没受到损失。于是,他一边敞开那条破喉咙吼着,一边大步流星地朝毛子家里走去。
蜞蚂儿刚翻过高屋基那道坎子,爬上竹梨湾那个坡,就看见团包山毛子住的那座小青瓦房,正屋凹陷下去,心里猛然一沉:糟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毛毛汗,变疾走为小跑。所见情景,让额头上的毛毛汗变成了颗颗汗:正屋左边那堵墙倒了半堵,毛子的爹丁开贵仰躺在一块门板上,泥一身灰一身。他惊讶得五官错位:丁二叔咋个了?见毛子正搬着一台电视机,从垮塌的屋里出来,毛子的娘拿着几根香,走向门板。他大步上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丁二叔,昨天晚上我还敬你的酒,今天早晨还看见你在山上砍树子,咋个眨一个眼睛就走了?
毛子见蜞蚂儿来了,抬手背抹了一把眼里泪花子,走过去按农村习俗,弯腰跟他行了一个孝家丧礼。摸出烟,散了一支给蜞蚂儿:我都没想到,爹走得这样快。我到灶房舀米汤,进去就见……见……毛子声音打哽,说不下去了。
蜞蚂儿安慰道:你节哀顺变。我这去全村检查一圈,看还遇到一些啥子灾情没有,然后就回来帮助你处理丁二叔的后事。
毛子泪光闪闪地说:没得事,你去忙吧。
蜞蚂儿抽脚走了。
检查的路上,蜞蚂儿眼前浮现出电视上见到的汶川、玉树、芦山等处的地震惨景,满眼山崩地裂,房垮屋塌,路断桥毁;灾民们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哭声震天。有一个镜头他印象最深:绵竹市汉旺镇一个女孩子,被埋在废墟中,从水泥楼板间,伸出一只满是血污泥灰的手,不停地呼唤着救救我。
蜞蚂儿两脚生风,走过的地方,山没垮,地没裂,路虽然坑坑洼洼不好走,但一点没有断。走拢幺店子,李家媳妇说,地震时摇晃得厉害,吓得胆战心惊,现在心子都还在怦咚怦咚地跳。蜞蚂儿喊她表嫂,有玩笑开,说:你哄我哟。你说还在跳,让我摸一下我就相信了。到了高屋基,宪大娘说:衣柜也摇倒了,火炕楼上的竹棒棒都摇下了楼。蜞蚂儿安慰道:没关系,扶起来就行了。唯有复兴社蒲家,修楼房时二楼砌单砖,水泥标号不够,墙裂开一条涮把丝大、三四米长的细缝。蜞蚂儿批评他:哪个叫你修的时候图省钱,水泥钢筋不用够呢。
蜞蚂儿检查了三个组,找了两个组的组长来问,没遭到大不了的损失,更没有人员伤亡,便放了心,慢了脚,暗忖道:地脉龙神有良心,只翻了一个身,没跟丁家湾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啥子损失,唯有毛子一家受损严重。
蜞蚂儿走得悠哉游哉,不想再检查了,想着找村支书凑一下情况给乡上汇报,就去毛子家里帮忙。白白的天光里荡来声音:黄村长来了,你们问他嘛。蜞蚂儿抬头,见洪老幺敞坝边上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年轻,二十多点。男的个子敦实,穿的泥灰色衣裤上到处是包包,肩头扛着摄像机。女的个儿高挑,披肩长发束成马尾,面相可人,手里拿着话筒。见了蜞蚂儿,像见了亲人,一男一女热情地走过来。女的主动介绍:黄村长,您好,我俩是县电视台的记者。你知道哪里地震损失最严重?有没有人员伤亡?蜞蚂儿一听是县电视台记者,丁家湾从来没有上过电视哩,思路立即嫁接到毛子家里的情况上:要数团包山毛子家里,房子震垮了,还死了人。男记者说:麻烦你带我们去看看行吗?蜞蚂儿说:行,走嘛。
蜞蚂儿领了记者往毛子家里去。路上有人见了,问:黄村长,哪里去哟?蜞蚂儿得意地答:去毛子家头拍电视。问的人说:我们去看看要得不?蜞蚂儿招兵买马:咋个要不得呢?把大家拍进去,电视头播出来,都跟着风光风光。就有想上电视的人,跟在蜞蚂儿屁股后面当了跟班狗。
到了毛子的家,蜞蚂儿首先想找毛子介绍:这两位是县电视台记者,来拍电视,把你的灾情报道出去,今后好为你争取困难补助。蜞蚂儿正扭动颈子到处找毛子,两个记者就忙开了。蜞蚂儿见两个记者在敞坝边上选了一个地点,男记者把镜头对准女记者拍开了,他的心不觉一沉:咋个拍她不拍我们呢?糊涂间,女记者声音像加足了润滑油一般流畅地说:各位观众,山泉县电视台记者报道,据中国地震台网刚才发布的消息,今天上午九时五分,我县境内丁家湾与鸦雀口交界处发生5.1级中强地震,震源深度5千米。地震发生后,县里迅速启动四级应急响应预案。接县委、县政府领导指示,本台记者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丁家湾灾民丁毛子家中。
之后,男记者停止拍摄,转过身朝房屋走去。女记者手拿话筒,碎步跟上。男记者左右望望,对着垮塌的正屋土墙,凹陷的正屋房梁拍了起来。女记者声音让人听了有一点想哭的味道,话也放慢了许多:我们清楚地看到,丁毛子家中小青瓦房严重受损,正屋一堵墙在地震中倒塌。蜞蚂儿想学着看过的一些电视画面,代表村委会向他们介绍介绍情况,在全县人民面前露露脸,多荣耀。岂料男记者举起手朝他摆摆,示意他让开一点。
蜞蚂儿的脸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一热,忙往后退,见男记者拍了一阵后,把镜头对准了毛子母亲拍。女记者说:丁毛子的父亲在地震中不幸遇难,现在我们采访死者家属。说着,将话筒伸到毛子母亲嘴边:老人家,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毛子母亲仰起脸,花里胡哨的,泪水和钱纸灰涂抹的结果。她没开腔,眼神空洞,伸手挡了一下送到嘴边上的话筒,又埋下头给男人烧钱纸去了。
蜞蚂儿上前一步:丁二婶,县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你哩。
毛子母亲埋头用一根棍儿拨钱纸,一股青烟和纸老鸹,幽灵一样飘飘荡荡往天上蹿去,刺人鼻息,熏人眼睛。
蜞蚂儿见毛子母亲不搭理,发现毛子在屋侧边杏子树下划竹篾,建议采访毛子。男记者望了女记者一眼,女记者说好。蜞蚂儿带着两个记者,揣一颗邀功的心走过去:毛子,县电视台拍电视来了。
毛子恍若梦中,埋着头,一绺竹片经过他的刀口,分解开的两片竹篾身姿柔软得毛虫一样向前蠕动。他被重重心事压着。眼见丁家湾很多人家,陆陆续续把原来的旧房子,改建成了楼房,毛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家里穷,爹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土墙房子咋个嘛,你祖祖爷爷还不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话,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说的。谁不晓得,房子是一家人的脸面,哪个都想住好一点,在乡亲们面前体体面面的。但修一座楼房,少说也要十多万元,爹只知道种庄稼,勤巴苦做一年,再省吃俭用,也只能存上三百五百。娘喂点猪和鸡,年辰运气好,可以存个千儿八百。要靠这样俭省几个钱来修房子,猴年马月都修不起。幸好自己没有认死泥巴挖,去了成都打工。
打工也凄苦,脏死累死,挣不到几个钱。多亏好心肠的天都老乡劝,必须要有一技之长,才能多挣到一点钱。他听了劝,把打了一年工挣得的两千多元钱,买了烟酒,去拜内江的任师傅学开塔吊,月收入三五千元不等。苦挣苦扎了几年,终于攒够修房子的钱回到家,准备把土墙房子拆了修成楼房。哪晓得,回家才两天,爹就撒手人寰。
前天晚上,娘对他说:你爹这一阵胸口气紧得很,晚上睡觉,说像有一块石头压着,出不匀气。我说送他去检查一下。毛子昨天给天都一个朋友打去电话,请他帮忙联系。晚上,朋友回电话说,联系好了,天都一医院,叫他今天下午去,天都住一晚上,明天检查。
可是,爹永远去不成了。
爹一死,一大摊子事平地冒了出来。他想按照地方风俗,停放两天,把亲戚朋友通知来看一眼,买一个枋子找一块墓地埋了就是。征求娘的意见,娘说你爹磨累了一辈子,还是要请道士来开一个路还一个通关,阴阳来看一个地择一个期会。他是不想请道士阴阳的,但娘说了,他不请,怕传出去说他不孝,只能照娘说的做。因此,搭灵堂,禀报亲戚,请道士开路,请阴阳看地,招呼应酬;爹死得突然,没有枋子,需要去买;没有墓地,需要去找;唉,一摊子事争着抢着挤到眼前等着他去做,毛子真有点瞎子打婆娘——不敢松手。又遇不长眼睛的地震,五间房子,正屋震垮,两间睡屋竹夹壁的,勉强可以住人,但要扯花椒塑料布来苫过;灶房不能用了,得打露天灶。这又是一摊子事。各种事搅在一起,他就是晚上不睡都做不完。最主要的是爹生前说过,他喜欢清静,不喜欢闹闹麻麻的。毛子只想按爹说的,不声张,清清静静地把他安埋下去,这电视台来一拍一播,还清静得了吗?算喽,划我的竹篾,不接受采访。
女记者没注意到毛子脸色,把那个毛子母亲以为是一截良种甘蔗的话筒伸向毛子嘴边:请问你是丁毛子吧?
毛子伸出巴掌张开,五个指头树桩一样竖在话筒前:对不起,我忙得屁火烟起的,你们到别的地方去采访吧。
女记者怔了怔,换了一个角度,又把话筒伸过去:我只耽搁你几分钟,简单地问你两个小问题好吗?
毛子没搭话,一脚踢开黄篾,俯身将青篾捡起,拉树条子为爹搭开灵堂。站在一旁的蜞蚂儿过意不去:毛子,我们村还没上过电视,你跟记者讲几句话嘛。丁二叔的灵堂我们来帮你搭。说着,指挥屁股后面站着的几个人,你们站着做啥子?都搭个手嘛。
大家七手八脚帮起忙来。
但毛子还是不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