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路人朝团包山毛子家走来,兴致勃勃的。蜞蚂儿见了,提醒毛子:卓书记、林乡长来了。说着疾步迎上去。
礼数当然还是要讲。毛子放下手中的一根树条走过去。他外出打工,不认识书记乡长。蜞蚂儿指着一个三十多岁、胖胖乎乎,系鳄鱼皮带的男子对毛子说:这是乡里卓书记。卓书记主动伸出双手:你好。毛子伸手相握:你好。蜞蚂儿又指着一个身高跟卓书记差不多,脸相骨感线条分明,手里握着一个手机的男人说:这是林乡长。林乡长复制了卓书记的语言动作,毛子也跟着复制。之后,毛子从包包里摸出烟,散给卓书记和林乡长,以及在场的每个人。一盒不够,他又拿出一盒拆开——幸好带了几条烟回来,盘算修房子时招待人,没想挪作他用。
卓书记、林乡长来到丁开贵遗体前,取一炷香点燃,三鞠躬,插在装了泥土的瓷盆里,虔诚地表示了哀悼之意。
领导拜了,一路来的人,也跟着烧香鞠躬。
毛子谦恭地站在一旁。他见女记者把卓书记找在一旁,谈了几句悄悄话,卓书记点着头说好好好。走到他的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这次地震,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你家里遭受的损失最严重,乡党委、政府表示诚挚的慰问;对老人家的不幸遇难,表示沉痛哀悼。县电视台记者很关心丁家湾的地震灾情,麻烦你给他讲讲地震时的一些情况,和你爹遇难的经过好吗?你家里的事,我让村里安排人帮着做。
毛子说:我爹没有遇难。
卓书记微微一惊,眼光放在毛子脸上,眼神告诉毛子:遗体就停放在那里,你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毛子想进一步解释,见幺叔来了,趁机走过去,给他行了孝子礼,摸出烟,散给幺叔,简单地回答了幺叔几句提问后说:我事情多,拜托你帮我提调一下家里的事,招呼应酬客人,找邻居借十几张桌子板凳,打露天灶煮饭。为了缓和尴尬气氛,毛子又去给被晾在一旁的卓书记和林乡长散烟:两位领导,实在对不起,我马上要到龙兴寺去扯花椒塑料布来搭灵堂,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原谅。
卓书记拿眼睛找蜞蚂儿。蜞蚂儿见了,对毛子说:我找人帮你去办嘛。
毛子说:我还要去农村信用社取点钱。
蜞蚂儿沉吟着点点头:这个忙还真的帮不上,只有你去了。
毛子同卓书记和林乡长礼节性地握握手,一转身,头不掉,尾不摆,龙兴寺买东西去了;撂下双双表情各异的眼睛,粘在他的背上,越拉越长,越拉越细……
望着毛子毅然离去的背影,蜞蚂儿心头生长出一片茂盛的亏欠,自己领来了记者,毛子不配合采访,太对不起两个记者了。
正在失望得不知如何对两个记者进行感情补偿时,从毛子敞坝头正说要走的卓书记接了一个电话,嗯嗯啊啊一番后,对林乡长和蜞蚂儿说:快点作好准备,县里尹书记、商县长马上要来丁毛子家慰问。蜞蚂儿听了,脸上荡起楚楚笑容,告诉两个记者:尹书记、商县长这就要来毛子家里。
蜞蚂儿敞坝头转了一转,指挥帮忙搭灵堂的人,把几根乱翻翻摆着的树棒棒理顺,把一些渣渣筋筋打扫干净,叫毛子的幺叔准备好开水,然后对卓书记说:准备得差不多了。卓书记说:走,我们到竹梨湾路口接尹书记、商县长。
要得。蜞蚂儿说。
蜞蚂儿边走边想:这一次丁家湾和鸦雀口地震,除少数一些人家房屋轻度受损外,并没有多大损失,只有丁毛子家倒了墙,塌了房,死了人,当了唯一重灾户,不管领导,还是记者啥子,只要来丁家湾看地震,肯定都要到毛子家来,毛子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哩。
很快就接到尹书记、商县长。卓书记把蜞蚂儿介绍给两位县里主要领导。两位领导亲切地与蜞蚂儿握手。尹书记对他说:黄村长你辛苦了。蜞蚂儿忙说:尹书记这么远的来,更辛苦。尹书记手果断地一挥:走,先到丁毛子家看看。卓书记、林乡长让尹书记、商县长和县里一行人走前面,蜞蚂儿又让卓书记、林乡长走他的前面。两个记者和尹书记随行带来的一部摄像机、四五部照相机,忙碌着拍下了这个场面。走拢敞坝,蜞蚂儿几步上前,对幺叔说,快点倒开水。他先倒了一杯,端给尹书记。尹书记清风拂柳般摇摇手,带着温和笑容的脸,随即哀戚着,走向丁开贵的遗体,取香点燃作了三个揖,把香插进烂瓷盆做的香火缸里,绕着遗体视察工作似的走了一圈。商县长和一路来的县里各单位各部门领导,也效仿着尹书记对死者作了祭奠。
礼毕,蜞蚂儿想把还端在手里的开水又献给尹书记,尹书记仍然没接,移步察看房屋受损情况。蜞蚂儿把开水放在桌子上后跟了上去。尹书记左看右望了一会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掉头问身旁的林乡长:呃,怎么没看见死者家属呢?
卓书记脸泛红晕:忘了跟书记报告,死者丁开贵家里三个人。他老婆不会讲话,儿子去龙兴寺办丧葬用品去了。
尹书记明白了:哦哦。走,还是找死者爱人摆摆吧。
蜞蚂儿挤上去说:蹲在露天灶旁边洗碗筷的那个就是。
尹书记说:好。
尹书记一行人来到了毛子娘面前。蜞蚂儿很喜悦:丁二婶,县里尹书记和商县长来看望你来了。
毛子母亲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在围腰布上揩着,眼睑红肿,眼神空洞,不知所措。尹书记要和她握手,她根本没有把手送上去的意思。尹书记迅即取消握手礼仪道:老人家,辛苦了。看到你家里在地震中的受灾情况,特别是你丈夫在地震中遇难,我们心情十分沉痛。我和商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他表示哀悼,请你和家人节哀顺变。
蜞蚂儿想:不要看她脸皮打皱,头发花白了,去年六月间才做了五十岁的生,老人家,喊老了嘛;演员刘晓庆快六十了,还演十六岁的武则天哩。他注意看,毛子母亲站在尹书记面前,有点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威严的老师面前一样,浑身像有毛毛虫在身上爬着一样不自在。尹书记可能看出了毛子母亲紧张,宽慰道:老人家,不要怕,只要我们团结一条心,一定能战胜地震灾害,取得抗震救灾的胜利。目前你家里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说好吗?毛子母亲的嘴皮子蠕动着,眼睛盯巴巴地望着尹书记,像望着一截树桩,没有表情。蜞蚂儿心里有一点急,尹书记不是叫你说困难吗?话都递进你嘴里了,你就说家庭经济困难,人死了,房子也倒了,希望政府帮助解决一点补助嘛。他欲上前一步悄悄开导毛子母亲。正要起步,只见卓书记凑过去,手掌呈半边括号括住嘴巴,凑近毛子母亲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火烧着一样扭身闪开,就听毛子母亲结结巴巴地说:你说感谢领导关心,我家里没有什么困难。
蜞蚂儿一听想笑,知道了卓书记教丁二婶说的内容,连“你说”两个字都照着裤儿画样样说了出来。后面那一句也不像她说的话嘛;就算有那个意思,她肯定这样说:我家头边没得啥子鸡巴事得。
尹书记则点点头继续问:嗯,那就好,你现在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蜞蚂儿推测,这个问题毛子母亲回答得了。家庭不咋个好,肚皮儿饿不到了,钱还是没得用;但毛子母亲居然拿起眼睛找卓书记。卓书记又凑过去,用手掌括住嘴唇凑近耳朵说了一句啥子,又火烧着一样扭身闪开。他听毛子母亲又磕磕碰碰地说:我们生活得很幸福。
蜞蚂儿听了这一句话,耳朵嗡的一声响,像喝汤喝了一颗耗子屎,这不是扯把子吗,又是拍了电视的啊。想凑过去给她递点子,不要这样说,要说家里的困难。就往毛子母亲身边靠了靠,等尹书记发问时好帮忙。
尹书记又发问了:面对地震给你家里带来的灾难,你想如何战胜困难呢?
蜞蚂儿一下蒙了,他想帮忙,但他也答不上这个问题。正惶恐着,还是卓书记主动凑过去替毛子母亲解危:不等不靠,依靠自己力量,战胜地震灾害,重建美好家园。蜞蚂儿很佩服,书记就是书记,这话说得多好。细想之下,又感到隔着一层纸,毛子母亲没有文化,纯粹一个农村妇女,连30公里外的县城她都没去过,平时脑壳里只装鸡儿鸭儿鹅儿,出口就是一嘴巴粗俗的字眼,咋个说得出来这一些话?不要说她,我都说不出来呀。
但毛子母亲说出来了。
毛子母亲是这样结结巴巴说的:不等不靠,不等不……靠,不等……不……哎呀,我记不到啷鸡巴多,不说球喽。
蜞蚂儿噗一声笑了。在场的人也都笑了。蜞蚂儿拿眼看尹书记,见他嘴角往上一扬,但随即又强行把上扬的嘴角拉回原来的位置。在场的笑声,迅速刀切了一样整齐消失。尹书记望了一眼商县长,示意走了。商县长点点头,表示会意。尹书记走上前,向毛子母亲伸出手:老人家,你说得很好,谢谢你了。家里有什么困难,随时欢迎给我们提出来好吗?
毛子母亲望了一眼尹书记伸来的手,忙把手往身后藏。蜞蚂儿憋了半天,终于指导了一下毛子母亲:尹书记要跟你握手哩。毛子母亲碌碌地站着,拿眼睛望蜞蚂儿,就是不把手伸出来。蜞蚂儿想把毛子母亲的手拉过来送给尹书记握,可是,尹书记撂下“好,我们有空再来看望你老人家”的话,已经转过身走了。
毛子满头大汗,挑着花椒塑料布回来了。
幺叔接下毛子肩头的挑子告诉他:书记、县长来给你爹上香了哩。毛子心动了动,没说什么,问幺叔:客伙些吃过饭没有?幺叔说:都吃过了。毛子嗯了一声。他早饭还没吃完,就遇到这一大摊子事情发生,既劳神又劳体,饿慌了,找了一个碗,舀了一碗饭,搛了两夹箸炒瓠瓜,坐上桌子狼吞虎咽起来。
各位观众,现在报道我台记者刚才从丁家湾发回来的地震消息。
毛子正在大口吃饭,听放在他爹灵堂一旁的电视这样说,抬起头来,见不管亲戚朋友,还是来帮忙的,都撂下手里的活路,朝电视机围了过来。毛子也起身,端着饭碗走过去。
新闻说:今天上午九时五分,发生在我县丁家湾与鸦雀口交界处的5.1级地震,据初步统计,已致两个乡、31个村社、3万余人受灾,房屋倒塌、震裂532间,已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失踪;67公里县道受损,乡村道路中断30余处;田间水渠受损180公里,农田2000余亩受损;人饮管道89公里,水池200多个,2000余人饮水受影响;部分受灾严重地方电力设施中断、通信中断。初步估算,直接经济损失近9000万元。随着余震不断发生,灾害损失还将进一步加大,详细受灾损失还在进一步统计核实中。
新闻说:地震发生后,县里紧急启动四级应急处置预案,成立了以县委书记为组长、县长为副组长的县抗震救灾指挥部,设立了紧急救援、群众安置、医疗防疫、社会稳定、新闻报道等13个工作组。一切抗震救灾工作正井然有序地展开。受损房屋灾害鉴定、地质灾害隐患排查、灾民保险理赔等救灾后续工作已在稳步开展。
新闻说:市委皮书记对丁家湾地震作出重要指示,要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把救死扶伤放在第一位,不惜一切抢救受灾群众,把地震灾害降到最低限度。县委尹书记率县里几大班子领导,和有关职能部门负责人,第一时间赶赴灾区,深入一线组织指挥救援抢险。
电视上,首先是毛子家的敞坝、房子。接着,是毛子家垮塌的房子惨状。电视一闪,尹书记和商县长领着一路二三十个人,来到毛子家中,给他爹上香。尹书记、商县长神色凝重,燃香作揖。电视里说:尹书记、商县长亲切看望灾民,悼念地震中遇难者,慰问死者家属。
毛子听了这一句话,勃然大怒:说我的锤子!卓书记来我就说过,我爹不是在地震中遇难的嘛。他把饭碗当一声蹾在桌子上,大步走向爹的遗体,揭开盖在他脸上的蒙脸草纸,和床单做的寿被:告诉大家,我爹是地震前一会儿生病死的,不是地震死的。不信你们可以看,要是地震的时候,墙倒下压死的,肯定头破血流,周身是血。我爹身子好好的,没有一点伤痕。要是大家不相信,我可以再把他穿的衣裳裤子脱给大家看,还可以立即送到县医院去尸检。
毛子不这样说,很多人都误以为地震中死的哩;听毛子这样说,大家明白了真相。说:哪个不相信你说的话哟。尊重死者,快点给你爹盖上。
毛子给爹盖好寿被和蒙脸草纸,走到电视机面前,伸手要关电视:不要听他几爷子胡说八道了。这时,电视上尹书记和商县长正健步走向他母亲。一个亲戚说:不忙关,你娘马上要从电视头出来了,有一句话说得很精彩。毛子冷了冷,掉头一望,全是想继续把电视看下去的眼睛。他不好得罪大家,便垂下手站在一旁。
娘果然出来了:穿一件麻花花长袖衬衣,一脸悲苦,树桩子一样站在身穿乳白色长袖春秋衫的尹书记对面,木木讷讷地回答着尹书记的话。毛子瞟了一眼大家,一个个眼珠子瞪得像灯笼儿,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直到播送紧急运送救灾物资到丁家湾地震灾区了,才知道采访毛子母亲的电视放完了。坡上朱二娃站起身说出疑问:呃,丁二娘说“你说感谢领导关心”,放出来咋个没得“你说”两个字了呢?最后“哎呀,我记不到啷鸡巴多,不说球喽”那一句话最笑人,电视头咋个不播呢?毛子注意看大家,张张脸上全堆着失望败兴,跟敲锣打鼓高高兴兴抬着花轿去迎亲,新姑娘不上轿,空轿子抬转来一样。竹梨湾耿四爷摸着尖瘦的下巴,似乎看穿了一切世道:采访时不是那样说的,电视上要给你变过来谈;明明说得有的话,放出来又没得。看来这新闻尽鸡巴扯把子,日弄老百姓的,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