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儿一直敲打水面。好多鱼都潜入深水区了。老鳊劝小鳌往岸边游,说那儿有蒲棒草和芦苇,水流平缓,呆子小鲫准在那里悠闲自得呢。小鳌没听老鳊的。小鳌平时一向傻傲傻傲的,喜欢独自在水流湍急的地方游来游去。老鳊最反感小鳌这点,以前它就总开导小鳌,鳌哇,不能这样了,你会沦为孤家寡鱼的,要跟胖头鱼、草根和白鲢它们打成一片,融入群鱼之中。老鳊两眼周围长着花纹,圆圆的,深深的,像戴着一副眼镜,这架势就显得学识挺渊博。小鳌不为所动,老鳊口若悬河时,小鳌只是眨着眼睛,似听非听。
雨点儿的声音更密集了,不时伴着阵阵雷鸣。老鳊加快口气,跟小鳌描述着岸边水草中的宁静和温暖,不把小鳌带走,它不甘心。雨声和雷鸣交织一片,震得小鳌的鳔壁有些发麻了。老鳌的喋喋不休等于麻中添乱,小鳌两眼胀痛。它接连朝老鳊吐了几个水泡泡,表现出不耐烦来。老鳊只好叹口气,嘴里甩出一串更大的泡泡,摆着尾巴,丢下小鳌,转身游走了。
腥气阵阵,小鳌知道这是咋回事。漫长的雨季致使江水上涨,水域扩大,清流无影无踪了,浑浊的江水浸泡着它,身体慢慢就沉积了一层发黏的污垢,死死粘附着。身上多了这层东西,小鳌有些苦恼,它使侧线的作用大打折扣,对水流的反应变得迟缓了,它还影响了听力,破坏了嗅觉。小鳌采用多种泳姿,不断突然提速,试图用水流冲掉这层讨厌的东西,均告失败。
小鳌鼓动两鳃,快速摇尾,徐徐上升,终于飘浮到水面上,它把身体左侧暴露在雨中,任凭雨点“噼噼啪啪”击打着,随后又把右侧翻转过来,迎接雨点儿的敲击。几个回合之后,身上的污垢变淡了。小鳌兴奋起来,索性从水里一次次跃出,飞离惊涛骇浪的江面,飞向被闪电撕裂的空中,飞向白花花的雨幕。阵阵雷鸣扑向江面时,它又干脆利落地扎入水里。最初的飞跃有些笨拙,高度也有限,身体还没有完全展开,就重重地砸回水中,尝试了几次,小鳌找到了窍门,主要是在水中摆尾时用力不够,时机不对,摆尾要扩大角度,瞬间发力,同时必须顺着水势向上跃出,小鳌开始时由于兴奋过了头,逆着水流就飞了出去,结果造成了飞行的夭折。小鳌改为顺水飞跃的方式,就成功了。从水中飞出的小鳌,越来越灵敏了,全身也越来越干净了,蓝色的小花愈加醒目了。江水,雨水,洗净那层污浊,小鳌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身体变得轻盈有力,在半空中短暂滞留那会儿,满身是血复活的小鳌能够捕捉到岸边草原上狂风的律动,嗅到青草和野花的香味儿,以及从江河上游传来的滔滔洪水铺天盖地的咆哮之声。
小鳌最后一次飞跃得最高。它看到头顶上空的乌云都发黑了,越压越低,几乎贴到江面了,刚才细密的雨丝变粗了,砸在它身上都觉得有些疼了,小鳌心里多少有些慌乱,这是要发生什么事吧?能发生什么事呢?扎进水里的刹那间,它脑子里还狐疑不已。水流似乎更急了,逆游显得吃力许多,小鳌一个折身,离开江心,游向老鳊刚才津津乐道地跟它所描述的右岸。
小鲫这边显得平静一些。岸边水域开阔,水草茂密。雨水和江水的重逢很友好,雨水轻柔地拍击着江水,江水做出积极的响应,双方有种彼此信赖的默契之感,水面上那一串一串接连泛起的水泡就是它们愉快的表白。从水中伸出的蒲棒草和芦苇也都摇晃着俏丽的身形,乐呵呵接受雨水的冲刷。
小鲫喜欢在这地方独自思考。它经常呆呆地浮在水中,一动不动,四周的安宁给它的思考提供了可能,这样的雨天也没打破小鲫的习惯,雨点拍击水面和苇叶的沙沙之声,反倒更启动了小鲫的思维。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小鲫,它思索了好久,也找不出答案在哪儿。这个问题远远超出小鲫的认知能力,它不是第一条思考这个问题的鱼,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条。在小鲫之前,想必有鱼痛苦地追寻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成功;在小鲫之后,同样还会有鱼遇到这个问题,它们能不能找到答案,小鲫不知道。
小鲫静静悬浮于水中时,想的是水,水怎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的光亮,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黑暗。这江似乎有两条命,一条明亮,一条阴暗。小鲫喜欢明亮的那条,喜欢它的丰沛、奔腾和温暖,喜欢它九曲回肠般的形状,喜欢它平静时的温柔,喜欢晶莹的光亮从宽阔的水面折射进来,喜欢那朦胧的光影在水底的波动和卷曲;即使狂风大作,江水卷起滔滔浊浪,发出经久不息的喧哗,小鲫也不讨厌这条江,它的狂野让小鲫跟着狂野,它的活跃让小鲫跟着活跃,它的激动让小鲫跟着激动。小鲫内心恐惧的是明亮消失、阴暗来临的那条江。先是水温渐渐转凉,水面慢慢结冰,冰层逐渐向周遭扩展,直到把整个江面死死封住,越来越厚的冰层令水底世界抵达窒息之境,每每此时,小鲫都得赶紧调整全身的防卫系统,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最终硬挺挺地横陈在冰层和流水形成的狭窄空间内,沦为一具冻僵的干尸。随后的日子也让小鲫闷闷不乐,一场又一场的大雪盖住上边的冰层,遮住光亮,水下从此进入漫长的黑暗时期。黑暗的江水寂寥无比,只是悄然流淌。黑暗中的小鲫和鱼族成员时常抑郁,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半痴半迷,仿佛陷入一个悠长、恍惚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在黑暗中,这样的境遇似乎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直挨得它们精疲力竭,几近绝望之时,一声闷雷炸破冰层,水世界终于映入光亮,它们才把腹内积存一冬的郁结之气一串一串“咕噜噜”地吐出来。一些活跃的鱼兴奋地游向江心。小鲫没有,小鲫还滞留在浅水区。天气越来越热了,几场雨之后,江水暴涨,更多的鱼加入狂欢的队列,小鲫依然不为所动。浅水区里,小鲫形单影只,小鲫沉入对周遭世界的冥想与苦思。
老鳊令众鱼瞠目结舌的食量是由它粗壮的身形决定的。老鳊的头部圆鼓鼓的,像块不规则的石头。老鳊的眼睛圆溜溜的,像是青蛙的亲戚。老鳊的嘴巴硕大饱满,时启时合,两排发灰的牙齿锋利无比。老鳊的两鳃很硬实,鳃片扇动水流时,时常搅得水花四起,一片喧腾。老鳊肉滚滚的身子自两鳃往后开始,似一座逶迤的狭长土丘附在它的头部,又如一根半截的木头连接着脑体,看上去没有美感,只有不堪入目的丑陋。老鳊的背鳍是一排丛林,长势葳蕤、粗野;胸鳍如两片蒲棒叶子,扑闪时笨拙而有力,静止时又显得有些呆滞;腹鳍像倒垂的水草,丝毫没有水草的灵动;尾鳍的形状分明像是龙王的冠冕,横躺着紧贴臀部;老鳊还长着一小撮臀鳍,半遮半掩地护理着柔软的屁股。
老鳊游向岸边时,觉出水的异样,水没有以前清澈了,混杂着细微的泥沙,老鳊只能看到附近水域,稍远一些就浊黄灰暗,一团朦胧。老鳊游起来怪怪的,有些吃力。一条白鱼突然从斜刺里现身,懵里懵懂就朝老鳊的右眼撞来,老鳊头一歪,及时躲避过去,左鳃却遭到撞击,把老鳊撞疼了,气得老鳊狠狠骂了白鱼一句——眼睛瞎了,没看见老子吗!那条白鱼急忙跟老鳊道歉,对不住了长辈,您多包涵,水太浑,一时没瞧见您老人家。滚!老鳊气哼哼地骂道。白鱼吐出一串水泡,一闪身,慌慌张张地游走了。一些小鱼小虾也失去了方向感,不时碰到老鳊的身体。老鳊见状,只好下潜到深水里。有点儿不对劲呀!水流湍急的江心没有了平日那种凉丝丝的舒适之感,而是用一种温吞吞的敌意包裹着它的全身,不停地冲刷着它,挤压着它,这让老鳊一时间难以接受,好像这不是老鳊的江了,老鳊仿佛来到完全陌生的领域了,直到它游离江心,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时,熟悉的感觉才又重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