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儿小一些了,头顶的声音由稠密渐趋稀落。小鳌穿行于苇秆与蒲根交织的丛林中,身形灵巧,摆尾有力,一团团水花在它身后不断泛起,又慢慢消失。
小鲫悬浮在空洞的冥想之中,一些含混的念头,如同闪电在脑际不断炸裂,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老鳊潜在小鲫右边不远的芦苇丛下,不时朝小鲫瞄两眼,它刚才游到这里时,曾热情地和小鲫打过招呼,小鲫没咋搭理它,只是慵懒地点下头算是做了响应。老鳊有些恼火,现在这些年轻的鱼真有个性,小鳌傻傲傻傲的,小鲫又傻呆傻呆的,一条比一条难对付。恼火的同时,老鳊心里又泛起几丝酸楚之感,唉,江水混了,年轻一点的鱼都不懂礼貌了。一条蚯蚓漂浮到老鳊身前,不,那不是一条蚯蚓,只是蚯蚓的一段,脑袋和尾巴都被整齐地剪断了,两端露出白花花的嫩肉,溢出细若游丝的腥味儿。这是送到嘴边的肥肉啊!老鳊心中一喜,准备张开血盆大口,把这段蚯蚓吞到肚里。犹豫片刻,老鳊又收回打算,没有贸然行事。老鳊毕竟是有经历的鱼,它这辈子是从大风大浪中一路游杀过来的。早年间,老爸多次提醒过它,做鱼要低调,要经得住各种诱惑,拒美食,永不贪。什么是美食呢?老爸跟它解释,所谓美食,就是那些主动出现在你嘴边的东西,水世界所有的主动都意味着凶险,水里没有不劳而获的便宜事,你的食物只有经过自己的追捕才能得到,那些骤然冒出的美食,都不怀好意,它们引诱着你的欲望,你如果心理不够强大,私字一闪念,承受不住,你就离死不远了。老鳊清楚地记得老爸跟它讲述这番话时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的好多兄弟都是这么没的呀,它们的下场太令我心酸了啊,我当年也有过惨痛的教训呐。老爸扬起左边的腮帮子,说,瞧见没有,这儿就是我以前贪心时留下的记号。老爸左腮有块长长的疤瘌,又黑又深,非常刺眼,使得它的面部表情略显狰狞,那块疤瘌从鳃下一直刻到嘴角,而老爸的嘴也跟别的鱼叔叔不太一样,老爸的嘴是残缺的,也就是说,少了一部分,老爸嘴巴闭着时,那个残缺的口子也无法合拢,露出零星的几颗牙齿。老爸一生唯谨慎,到老也没得好,一张大网把它拎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身后传来一阵“忽哧哧”的水声。老鳊转身一看,原来是小鳌游过来了。老鳊从芦苇丛中闪身游出,迎了上去。小鳌扫了老鳊一眼,没减速,小脸绷得挺紧,经过老鳊身边时,故意高高地甩头,“嗖”地一下,就飞过去了,快如一道闪电。
这小崽子,跟老子耍起威风来了。老鳊小声骂道。
水花翻滚,芦苇叶子一阵“沙沙”响。
小鳌绕着老鳊游了一圈,这才放慢速度,摇着尾巴,渐渐靠近老鳊。在老鳊身前,小鳌还不消停,身子左冲一下,右晃一下,背鳍在水流里翻过来,倒过去,嘴巴故意用力喘气,搅得四周动荡不已。
行了,别显摆了。老鳊挖苦一句。小鳌这才安静下来,瞅着老鳊,有些害羞,有点儿小得意,最终没忍住,“哏哏”乐了。
老鳊眨着眼睛,像不认识小鳌了。这小子白净多了,流线型的身体轻巧结实,全身的肌肉紧绷绷的,似乎向外恣意地放光,使得全身洋溢着一种朝气和力量。这都让老鳊可望而不可即。老鳊看得心里有些发酸,对比一下自己,老鳊暗想,还是年轻好哇!
那段蚯蚓随着水流飘了过来,在它们身旁抖动着。还未等老鳊开口示警,小鳌张嘴就咬住那段蚯蚓。急得老鳊直摇头,危险,快吐出来啊!晚了。就听岸上银铃一响,小鳌被一条细线瞬间拖走了。那条细线拴着一枚锋利的钢钩,钢钩扎进小鳌的嗓子里,小鳌使劲摇头,拼命干呕,越挣扎,钢钩刺入越深。小鳌哑着嗓子,朝老鳊高喊——鳊叔救我!这可怜巴巴的喊声瞬间就被江水淹没了。那条细线越收越快,小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出水面,贴着水面朝岸上滑翔,它看到了陌生的陆地,它看到了站在岸上的那个人影。那人不停地摇动着手中的滑轮,那人得意的神情噩梦般映入小鳌慌乱的意识之中。小鳌索性不动了。任那条细线把它拖向噩梦。小鳌被拽到岸上,身体扭动着。那人哼着小曲,操起一根木棍,朝小鳌头部连击了数下。小鳌昏死过去了。那人见小鳌不动了,才掰开它的嘴巴,用一条木棍撬住牙齿,把鱼钩摘掉,不经意间,还扯下小鳌嗓子一块肉来。他两手略显吃力地捧起小鳌,两眼泛出喜滋滋的光来,嘴里叨咕道,真不赖,钓上一条大个的。他随手把小鳌扔进身旁的水桶里。小鳌被沁得一惊,从迷糊中苏醒过来,它动了一下,把翻白的肚皮藏进水里,肚皮翻白意味着死挺,那是小鳌的尊严,人要脸,鱼也要肚皮啊!小鳌在憋屈的水桶里无法转身,但是肚皮的面子算是保住了。小鳌气呼呼地考虑,下一步该咋办。
那人嘟囔着,妈的,可赶上这拨了。他把另一段蚯蚓穿进鱼钩,直起身子,来回挥动着鱼竿,长长的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无声地没入远处的水中。
雨又大了,急切而稠密。四野茫茫,天地一色。
老鳊带着小鲫小心翼翼游向岸边。小鲫的表现多少让老鳊有几丝感动。这个呆子听到小鳌的遭遇后,没有无动于衷,立刻脱离冥想状态,小鲫的神情看上去比谁都急,它连声问老鳊,鳊花叔叔,怎么办呢?想办法去救小鳌啊!
遇事别急,需要精心筹划。老鳊慢条斯理地安慰小鲫。
我能不急吗!小鲫气得一甩尾巴。
咱俩现在就往岸边游,然后在那儿铆足了劲往空中跳跃。老鳊嘱咐着,随后就朝岸边游去了,小鲫只好跟上老鳊,紧紧尾随着。
老鳊停下了,把头探出水面,朝岸上仔细窥视着。那团灰影出现在雨幕中,一动不动,嘴里叼着的烟头明灭不止,映着一张漆黑的瘦脸。
老鳊轻轻跃出水面,身体在空中弯曲着,抖动着,之后又轻轻滑入水中,入水的响声被雨声盖住了。这只是老鳊的热身而已。之后才加大飞跃的高度和力量,再次滑入水中的动静就引起岸上那人的注意。老鳊连续飞跃了几次,引得那人兴奋不已。它站起身,朝老鳊这边张望着,看清老鳊之后,那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老鳊潜入水中。小鲫取代了老鳊的表演。小鲫没有老鳊跳跃的级别,使足力气,也只有清秀的躯体在水面浮上浮下,这也足以使得岸上那人亢奋不已。
水桶里的小鳌把这些声音全都捕捉到听觉系统中。忽地,小鳌听到老鳊在水里喊它,小鳌,你在哪儿呀?小鳌眼泪下来了,它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嘴,我被困在这里边了。
等着,我来了。老鳊游向靠近水桶的位置,判定好水桶方向之后,使出全身力气,从水中飞出,一头撞倒了水桶,“哗”地一声,小鳌和水倾流而出。老鳊成功之后,在草地上弹了几下,两尾一发力,重新跳回江里。小鳌借着桶内流出的水势,扑到水边,身体一翻,也滚进水中。
它们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咒骂之语。那人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大概把肠子都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