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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穿着长袍马褂的周辅仁双手拄着一条文明棍站在明间客厅里,浑身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手里握着一条马鞭的林连长,在客厅里来回迈着大步,钉着铁掌的马靴在地砖上敲出响亮的声音。

林连长从茶几上取过皮腰带和腰带上的盒子炮在腰间系好,准备离开周家大院。周辅仁见林连长要走,连下巴颏上的胡须都抖起来。

“林长官。”

林连长仍然一言不发。

“请林长官务必想想办法!”

旁边的赵管家从隔壁套间窑里端出一盘银洋,放在茶几上。

周辅仁对站在门口的林连长说:“这里预备了几个茶钱,请林长官笑纳,其他需要支用的,随后送来。”

林连长转身又坐在茶几旁边的太师椅上,看着茶盘里的银洋,对周辅仁说:“不是林某人托大,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难事。蒋总司令在南京调动50万兵力围剿赣南地区的中央红军,对各地的地下党和游击队,总司令命令,‘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自上次饥民进城以后,当地的共产党长了气势,闹红的人突然像牛毛一样多起来!贵公子是绥德地下党的第一号人物,他身上背着多少血债?给县党部制造了多少麻烦?慢说你是乡里一个小小的财主,就是县长、专员的儿子,那也保不住!”

林连长动起火来:“你儿子是个政治犯,懂吗?!把银子收起来吧,这事我办不了!”

周辅仁瘫在了地上,鼻涕眼?目一起流下来。“林长官定有办法,不能看着我家破人亡……”

赵管家把周辅仁扶在椅子上坐下,林连长思虑再三,对周辅仁说:“我林某人豁出性命,也只能保你周家大院无事,至于你儿子周超,若是给抓起来,那就是死罪!天王老子也保他不了!”

林连长从椅子上挺起身,脚上的马靴踩出一路的响声,出了周家大院。周辅仁叫管家把银洋包起来,又多加了两根金条,跟在林连长身后,把装银洋的包裹拴在了马鞍上。

守备营营长张建南派密探查访到了特委的行踪,别动队到三十里铺周家大院抓捕周超未果,把周家上下人丁都捆绑起来,准备押进城里审问时,被随后带兵赶来的林连长拦住,由林连长做保人,把周家一家老小保了下来。周掌柜才知儿子周超是红军的人。

周掌柜设宴款待了林连长和别动队的人,将出银两送走了别动队,自己备马进城去察看铺面,探听儿子周超的消息,一看铺面已被军警查封,儿子和店铺的管账王先生都不知下落,周掌柜当时跌坐在店外台阶上,半天站不起来。

那时,蒋介石的50万兵力正在赣南一带展开对中央红军的第五次围剿,在陕北,由国民党第八十六师师长、陕北镇守使井岳秀部、第八十四师师长高桂滋部、山西军阀阎锡山部对陕北红军实施第二次围剿。井岳秀部由北向东,高桂滋阎锡山部则渡过黄河,浊浪似的由东向西席卷而来,展开地毯式的清剿行动,高桂滋的师部就驻扎在绥德城。

事前,井岳秀把驻扎在各县的兵力进行了重新部署,在绥德的两个营都化整为零,分散在各个村镇和官道站口把守。

林连长要“豁出性命保周家大院无事”,自己就主动跑到守备营长张建南那里,请求在三十里铺驻扎。

周掌柜让义子常有功带人把马店的客房打扫出来,暂时不向村里透露林连长进驻三十里铺的消息,以免引起口舌。林连长的一半队伍打起了铺盖卷,扛起枪向三十里铺进发时,先有一个人提前几日回到了三十里铺。

从前靠马店谋生、在村子里打油饼的红眼马五,自从周家马店事件发生后,没了营生,只得拉了一条打狗棍,向东到黄河沿岸讨吃活命。一日回到三十里铺村,在自家破窑里点火取暖。节令已近春天,山里向阳的地方已是暖融融一片,背洼里依然残留着冰雪。马五在自家灶膛里点起火,烟囱外面遇着暖流,浓烟一点也送不出去,都从自家窑洞的破窗子流出去,又冒起在半空里。

村子里出去的人,多半是再也回不来了,马五回来了。

春寒冻不消,人们大都闲在家里,听说马五回村了,大家都欢喜着去看马五。马五在外面沿门乞讨,把世态人情经历了许多。有些事,在一般人眼里是大事情,在马五眼里也都是寻常事情,马五就把寻常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给众人听。

“从前咱村里一个媳妇吃鸡蛋,连蛋壳一起吃哩,人都觉着稀奇,不见外面人吃人,那也没啥稀奇的。”

有人问:“你见过人咋个吃人?”

马五不在意地说:“义合往东有二十里,是路家洼大山,再过几十里就见了黄河……都说,‘不见黄河心不死,’见了黄河就死心了,天底下到处都一样,哪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你且说人吃人。”

“路家洼山路也是官道,那天官道上死下一个大女子,白自胖胖的,无有主家,有人就把她拖在僻静处,屁股上砍下一块肉来烤着吃了。”

“多大的女子?咋不把她奶割下来蒸着吃!”有人玩笑说。

马五不高兴地嘟囔:“砍哪儿不是砍!非要砍人家那个……屁股上的肉瓷实,耐吃!”

“三十里铺也就你马五吃得……”

马五大了声说:“娃,今天你有一口吃的,说得行人,明日起来饿你十天半月,你也虎狼一般!”

大家都一片声叹息,认同马五说的道理。

马五得了势,更有了说话的精气神:“再给你说个理法……若不是那个,我也不回三十里铺来。黄河那边开过来的军队,跟闹蝗虫也似,那才叫硌疹哩,进了村,怕得男人藏洞子,怕得女人们都尿裤子。”

大家都噤着声听马五说。

“军队把村子一个个围成铁桶,一个村最少杀一个人,大都用铡刀铡下脑袋。”

“还没听说。”

“不几日也就到咱这里了。慢慢让你看到!”

“随便杀人,也该有个说法。”

“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拉出去就铡,这个就是理法。”

“这两日官路上不让行走倒是真的,赶牲灵的人往东到了赵家铺,都给挡回来了。”

有人把点着的烟袋递在马五手里,马五圪蹴在地上抽着烟袋,继续说:“路过到了村里的,也都管着不让走了,多亏我是个叫花子,无人搭理咱。”

不到一两日,从北路来逃难的人,到了赵家铺,都被挡了回来,在三十里铺土路上踯躅,叙说北路井岳秀的队伍逐村清剿红军,把无辜的百姓也杀了不少。逃难的人走投无路,不知该窜向哪里。

卖绿豆凉粉的老王头和卖荞面碗坨的老赵头是村里的两个小心人,先会在一起商量如何逃难躲灾,各家祖上都在土神庙山上留有几孔破窑洞,草草打扫了一下,把老小和口粮都搬到山上去了。老命和探儿思谋着去投探儿大舅家,又想着他舅那里这会儿也不无事端,说不定路上就被人拦挡回来哩。听着探儿的话,老命和探儿去看崖洼上一个串山洞,洞里塞的都是周掌柜家喂牲口的麦秆儿。探儿指着串山洞说:“这里只怕连王四叔家也盛出来哩!”

老命叹着气说:“我娃憨哩!这里盛不得人,人在沟里一眼就看见了,一搜就搜出来了。”

探儿指着山上说:“往老桑岭去,那里有盛的地方。”

会着王四一家人,王四已让两个儿子在老桑岭阳畔上挖了两个山窑,想着能容纳自家和老命一家。又不知道该在何时躲逃。王四婶却还想着那些队伍或许掉头走了别处,或许绕开了三十里铺,把三十里铺放过了手。

队伍几时进村?该在几时去山窑里受罪?谁也说不上来。王四让两个儿子出去探听消息,两个儿子战战兢兢在村口大路上转悠,见到的人都和自己一样,没头苍蝇一般。大路两头已少有人来往,一阵风沙从大路西北吹过来,仿佛砍杀的队伍纠结而来。

村里一些人仍然聚在红眼马五的破窑洞里听马五悠闲自在地说话,想着马五那里也许有神灵护佑,能避开一切凶险。

“周家马店要办大事哩!”马五抽着别人递过来的烟袋,脸上挂着消闲的、迷恋的神情,身上穿的是家里所有的长长短短的破衣烂衫。

“常有功在马店里新起了炉灶,支起了一口大锅,猪羊肉都剁碎了。”说到这里,马五噙烟袋的嘴咧开了笑,涎水也从嘴角流了下来,“就在今儿黑里,办大事哩!”

“什么大事?”

“队伍要来哩!”

王四的两个儿子回到家里,对家人说:“周家马店新起了个炉灶,已把饴馅床子也支起来了,不是队伍要来,又是什么?”

王四急着说:“早晚躲不过这一难,快相帮着做一口饭吃,吃完了都到老桑岭躲着去,也叫你老命婶子知道,多做一点干粮带上。”

吃过了饭,老命烙了几张大饼,包在笼布里,卷了一条毡并日常铺盖,捆扎起来,让探儿多穿些衣裳在身上,又把家里安顿一番,把鸡都圈在家里,地上撒了几把豆子,把猪羊都圈进栏里,多放了草料泔水在槽头上,驴圈里牵出驴来,把铺盖卷并几个包裹拴绑在驴背上。老命还要做点生活时,王四已在门外催促上路,老命只得和探儿牵着驴,和王四一家子往山上走。绕过了土神庙,上了老桑岭,那时日头已偏过了西山,夜幕慢慢从山根下围拢上来。

王四婶一路倒照着村庄,对相跟的人说:“说不定我那当兵的儿也回到村里来了,可不要杀人放火。”

王四凶巴巴骂道:“这个老不死的!我儿在内蒙地界当兵,平日里最良善的一个人,咋就跑到家里来杀人?”

王四和两个儿在老桑岭地畔上开了一条鸡肠小路,路下崖头挖了两个山窑,把一大家人分开安排在两个山窑里,再要老命和探儿挤进来时,哪里挤得进去?探儿指着一处凸出的地畔说:“那里有盛的地方。”正是和风儿两人在一起“过日子”的土围子,已让探儿搭起了茅草顶,上面压着厚厚的土,四周也都遮盖得严实,围子里依样儿有个炕台,地上墩了一个土炉子,老命进了土围子,看着稀奇。探儿把驴赶到老桑岭深沟里,见一处地方渗出水来,探儿放出长长的缰绳,把驴拴在一棵树上,任其吃食。自己爬上了地畔,娘儿俩一起遁在土围子里。

夜来,大牛媳妇突然哭叫着要下山去看她的爹娘,被王家两个兄弟按着,又被老命劝阻着,把大牛媳妇让进土围子里,随后凤儿也点一个小火枝走过来。探儿在土炉子里点起了柴火,土炉灶上盖着一块石板,上面煨着几个红苕。老命在炕台上铺了些柴草,抖开了铺盖被褥。四个人裹着两块被子坐在炕台上,老命和大牛媳妇在黑暗里唏嘘不已,这一个却还在安慰另一个:“等过了这两日,咱去安顿你爹妈,再去打探你哥的消息。”

等到林连长带兵来到了三十里铺,村里的人大半都躲出了村子,连地畔上的串山洞及土神庙里都藏了人。留在村里的都是老弱病残、脱不开身子的。常有功初时还按周掌柜的吩咐,把马店的客房收拾出来,把马棚的粪土清理干净,又在伙房里新起了锅灶,预备安顿林连长的队伍。随后见西北方向往东逃难的人,都被赵家铺的队伍挡了回来,强行过了赵家铺站口的,被士兵当场开枪打死了。踅回来的人都四处逃窜。逃难的人证实了一件事:队伍进了村不分青红皂白,非杀人不可。不过一两日,连本村的人也走了大半,这时连常有功也着了慌。

常有功向周掌柜交代了马店一应事项,要和村里人一道逃到山上去。

“孩儿有甚不如意的?”

“干大有林连长自保无事,却不知那些当兵的都不讲理,把不相干的人也拉出去铡了。三十里铺把人都走光了,剩下的人该谁去顶死!我到山上躲一躲去。”

周掌柜惆怅起来:“孩儿不要听外人乱说,自古跌打损伤都有缘由,天打雷劈都有因果,何况官军征讨,各有对头,哪里就冲着老百姓来!再说还有林连长的队伍在这里驻扎,保周家无事,也保咱三十里铺无事!”

常有功说:“难说,外面来的兵各有其主,林连长也难按压。官兵在东西两头的村子已把人杀了不少!脑袋只有一个,性命只有一条,干大能保我无事?”

周掌柜一时语塞,长叹了一声又说:“就算我周家待别人不行,也没待你有功不好,节骨眼上,家里上下人丁没一个要走的,偏你有功要走。也罢,若再无甚心事,要走便走。”

常有功脑筋灵活,转过话来说:“我在牢里任杀任剐,也都顶过来了……”

“孩儿只说哪儿不如意?”

常有功挤出两颗眼泪:“干大待我不薄,只恨我出身苦寒,家里无依靠,祖上无田无地,眼看一年大出一年,也没人来提亲事。村里王大,只会抡几下大锤,一杠子再不能打出一个屁的人,也娶得一房好媳妇,想来心里麻烦。”

周掌柜忙问:“孩儿,你是相好了谁家的女儿?”

常有功抹着泪说:“若是大干做主,我娶他王四家女儿,也不辱没了她家。”

周掌柜难场地说:“别的事好说,王四和我周家没人情,又为那几亩水条地,说我亏欠了他,多时和我过不去,偏你又相中了他的女子。有功,这事我记在心里了,咱从长计议,总要水到渠成才好。”

常有功听了,破涕为笑:“干大恩重,我常有功今日被官兵拉出去铡了,也心甘情愿!”

“说哪里话!”

等常有功下午领着人在马店伙房里烩出了羊肉粉汤,和好了面等着下锅,林连长也带着队伍趁夜进了村子。周家马店里灯笼火把,霎时热闹起来。常有功系着腰裙,抖擞精神,一声声使唤着人,在马店客房里安下桌凳,各炒了三五个荤素菜和一坛酒都放在桌子上,撒开了碗筷,请林连长等客人入席。林连长的随从并队伍也有三、四十人,闹嚷嚷都寻着座位坐下。周掌柜依着林连长的意思,把南川的牌友和粉头也叫过来几个,陪林连长一起入席,一时间觥筹交错,行令猜拳,把马店的客房掀翻了似的。

老命他们裹着被子在老桑岭土围子的炕台上打盹,后半夜听到毛炉在沟渠里叫唤,把老命等四个人惊扰醒来,老命打着呵欠,对众人说:“驴拴在家里,怕遇上张明祖那样的给杀了,跟着拴,在沟渠里,这会儿只怕让祸害给撕剥了。”

大牛媳妇说:“都说老桑岭有祸害,多时没见着。”

凤儿嚷着要撒尿,老命见土炉子里还有余烬,让探儿点了一根树枝,照着风儿出了土围子。老命只怕风儿跌脚滑到沟里去,叫凤儿手里捉一根棍子,让探儿拉着,却不知风儿和探儿可以在土围子周围闭着眼睛行走。凤儿在外面净手,一边问探儿:“啥叫祸害?”

探儿回答:“就是狼和大毛人那些。”

“大毛人和咱结着亲哩!怕他咋个!”

探儿嘿嘿笑着说:“大毛人也和驴结了亲!”

两人回到土围子,大牛媳妇也要净手,出了土围子,见外面冷地里漆黑一团,不辨天地,伸出脚去探路,却探不到地面,缩回了脚,进了土围子说:“罢了,不去了。”

老命指着围子角落说:“就去在那里,用土埋一埋。”

大牛媳妇连声说:“不去了,不去了,像个甚样?”

老命说:“等我先去罢。”让探儿牵着手,战战兢兢到外面净了手。又几只手拉着大牛媳妇去净手。

老命在土围子里静听了一会儿,说:“听不见驴叫了,让祸害吃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驴在沟渠里叫了几声,老命嘘了一声说:“毛驴还活着哩!”

这时土围子里的寒气一阵强似一阵,几个人哆哆嗦嗦裹在被子里,再不能入睡。

天明时,老命他们钻出土围子,王四和两个儿子也都从土窑里钻出来,浑身上下扛着土渣子,个个愁眉苦脸。一起爬上老桑岭山道上,抬眼望时,见山道上远远近近游移着人影儿,一时慌了手脚,仔细一看,那些人都是周围村子里上山逃难的人,一夜不知躲在哪个旮旯里,这时都青着脸皮,扛一身土,失了魂似的在山上游走。

逃难的人渐渐走在老桑岭土洼子上面,有裹着被子的,有扛着毡卷的,住了脚,伸长脖子,往洼下觑看,和王四及老命等人搭句话,知道洼上再无处住人,又蹒跚脚步,被一阵风沙卷着往别处去了。

王大牛指着扛毡卷的后背说:“那人昨夜里睡在一条沟渠里,钻在毡筒里过了一夜;今儿起来受罪不得,适才说白天也还躲在山里,夜里潜回村子里去。”

王四接住说:“少说夜里无事!张明祖就是夜里捉的人,哪里能得消停?”

老命小声对大牛媳妇说:“咱那土围子,也还能挤两个人进来。”

大牛媳妇说:“挤两个女人还将就,若是挤两个男人,哪里能行?”

太阳渐渐高起在天上,风却挟裹着沙尘,一阵一阵在高山上吹过。又有一个人臃臃肿肿、跌跌爬爬走到土洼跟前,却是一个年轻女人,浑身缠着裹着,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娃娃,见了众人,未及言语,先哭泣开来。

老命接过女人怀里的娃娃,让女人在地畔上缓一口气,见裹在被子里的娃娃只有几个月大,对那女人说:“你这个样子,不躲也罢了,小小的一个性命在襁包里,哪里能受了这个罪!”

那女人哭道:“大姐姐不知,队伍已进了村子,在村里杀了两个人,又把我男人拉去带路,也不知是死是活。队伍一回回进门来糟蹋人,死活只好躲出来再说。”

老命问:“杀了两个什么人?”

那女人有气无力:“也是两个相识的,白天在山上砍树头,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人指认出来,许是想着逃跑,队伍一阵乱枪把两个都打死了,队伍拉着腿,把尸体拖回村里来。”

老命抱着孩子,大牛媳妇和风儿扶着那女人进了土围子,女人说不尽的牺惶,流不完的鼻涕眼泪,孩子渐渐在襁包里哭闹开来,那年轻女人一层层解开自己身上的衣裳,从老命手里接过襁包,撩起自己身上最后一层贴身衣裳,露出两个大奶子,往那娃娃嘴上堵去。

老命和王四两家人各都拿出自家做的干粮,和那年轻女人都吃了一点,又倒手递着一碗凉水,都喝了几口。探儿和风儿在沟渠里看了一回驴,捡了一些柴枝回来,围子里的老命和大牛媳妇都安静着,让那年轻女人哄着怀里的娃娃睡觉。王家的两个儿子止不住困倦,趁着日头,在山窑里藏着头露着尾睡了。

“妈拉巴子!”林连长一早上在三十里铺周家马店拍桌子骂人,“三十里铺人都死光了吗?”

林连长指着在马店伙房门口端着碗吃饭的马五,问常有功:“除了这些个叫花子,三十里铺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常有功小心地回答:“林长官不知,三十里铺的人都胆小怕事,见来了队伍,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妈拉巴子!”林连长又骂了一句,指着常有功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林某人驻扎三十里铺,就是要保你三十里铺无事,为何不见多少人来送一个人情!都是些王八鬼孙子!”

“是是是……”常有功浑身哆嗦。

“是什么!把人都给我找回来!”

常有功诺诺连声,缩着脖子去见周掌柜:“干大,不好了!林连长发了火,要见三十里铺的人。”

周辅仁慌慌张张到了马店,见林连长气冲冲地在马店客房里转圈子,近前低声说:“林长官,我这里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罢了!”林连长一挥手,“周掌柜,你也是这一带的保长,这村里到底有多少共产党?若是平头百姓,为何都躲起来不见人?”

周辅仁回答:“多儿连一个都没有。”

“我看躲起来的都是共产党和他们的家属,我的队伍也不能闲着,抓起来统统毙了!”

周辅仁和常有功互相瞅瞅,不知如何是好。

周辅仁对林连长说:“林长官言重了,村里都是平民百姓,没见过大世面,一见到队伍就躲起来了。也不用找他们,山上没吃没喝,又冷又饿,早晚就回村了。”

林连长愤愤地说:“周掌柜仔细着,共产党和闹红的人一个也不准跑掉!国军八十四师的高师长,至今还记得当年在义合营房里当师长的面砍过一个军士的姓刘的小子,师长亲口交代,这些人决不会安分守己,一定要抓起来严办。你我都要仔细,做出个样子,也好给上面一个交代!”

“好的,一定照办!”周辅仁又想了想说,“高师长亲口说的那人是不是叫刘成?”

林连长说:“正是。”

周辅仁曾听常有功说起过,邻村一个后生曾在义台镇营房里刀砍了一个军士,被侯马仙给老命说合,名字就叫刘成。

“林长官记错了,姓刘的不是这村里人氏。”周掌柜又瞅一眼常有功说,“把事情给林长官说清楚。”

常有功躲不过去,只好说:“姓刘的叫一个瞎子说媒,和这村里一个女人相好,可后来又没说成事。”

“反属,反属!”林连长高声叫道,“先抓起来审问!说不定能查出姓刘那小子藏匿的地方,这可是件大事情!”

周掌柜和常有功又一次面面相觑,还是常有功遇事机灵:“林长官说得是!只是那女人家里再没个主事的,只穷得拔锅卖风箱,听说多日前拄了根棍子到外面讨吃去了,兵荒马乱,也不知死活!”

林连长急着问:“那个说媒的瞎子在哪里?抓起来问一问。”

周掌柜和常有功都不言语。

“瞎子也走了不成。”

常有功回答:“瞎子也不是这村里的,早晚路过,拿来问一问。”

“可气!”

林连长拉了一条凳子,把一只脚踏在上头,叫了一个通信兵,下令说:“叫弟兄们在大路上设卡,严加盘查过往行人,把可疑的人都抓起来,让弟兄们都放机灵点,不要误了大事!”

一天下来,也抓了几个过路的人,都关在一间客房里,又过了一天,抓的人多了,一起都圈在骆驼圈里,着几个兵士端枪看着。

麦子及其他粮食从周掌柜的粮仓里过罢了秤,搬在碾磨房里,常有功打发人去推碾子拉磨,造米造面。菜蔬都从附近人家菜窖里取来,一天做一只羊和半拉猪,另外给林连长炖一只鸡。

常有功早起晚睡,日夜不得消停,两天下来,已累得拖着腿走路,趁着到附近人家菜窖里剜菜,想找个地方歇一歇。揭开了虚掩的菜窖盖板,里面一股热气和着生菜的味道扑面而来。“这里暖和,又无人打搅,可以躲一躲。”伸腿往里钻时,里面早有一个人睡在那里,常有功也不管那人是谁,踢了一脚说:“腾个地方,我也仰一仰。”那人动了动,让开一点地方,常有功再连眼皮也抬不起来,往地窖里一滚,和那人一起发起鼾来。

常有功在地窖里偷懒,马店里的帮手多半都找地方歇着去了。剩下的人不是找不着东西,就是找不着做法,都一迭声喊叫:“常有功哪里去了?”到处找常有功不见。常有功在菜窖里睡了一觉,爬起来剜了几颗菜,往马店里走,正遇马店里的帮手前后村喊叫常有功。

“死人哩?”常有功骂道,“一时不在就哭丧个没完!连魂都跑不了。”要干活时,马店里并无几个帮手,自己反倒去嘶声别人,到后来连声音都嘶哑了。

关在马店骆驼圈里的人,一夜下来,都冻僵了手脚,一起喊叫冷,眼看连饭都没得吃,都不顾喊冷,只顾喊饿。常有功给关起来的人送饭,也只能送一点剩汤剩菜,和泔水不差两样。内里有认识常有功的,问他:“有功,我们犯了甚法?圈在这里冻不死,也要饿死!”

常有功回答说:“就这个吃的,也比我在城里的大牢里吃得好!你还敢问自个儿犯了甚法,我在牢里连这个都没敢问,照样被打得一身烂。”

被关起来的人,内里有一个年岁又大、行动又不方便的人,起先大家还有良知,一起关照他,递给他一口菜汤喝,后来连菜汤也少了,一送过来便被手脚快的人抢着吃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第三天,那人一头倒在骆驼圈里,浑身冰凉,只出的气,没进的气。

兵士把那人抬到马店客房里,叫一个支差的给灌了些汤水,一时缓过气来。

林连长走近前看了那人一眼,对兵士说:“这人是个瞎子!”

兵士把常有功找来,林连长指着那人问:“这个人是不是说媒的那个瞎子。”

常有功仔细看了看睡在炕上的人,愣了一下,那人就是侯马仙,连常有功也不知道侯马仙什么时候被兵士关进了骆驼圈。

常有功如实回答:“是他。”

兵士把侯马仙从炕上拉到了地下,侯马仙饿昏了头,立脚不稳,一跤跌在地上,兵士起一脚,踢在侯马仙肋骨上,疼得头上冒汗,在地上打滚。

林连长背着手,在侯马仙身边走来走去:“一个瞎子,管给红匪说媒,也管给红匪通风报信。”

侯马仙知道遇见了不讲理的,忍着疼,大声说:“但是个男女,都该个媒人说合,也犯了王法不成!”

林连长阻止了兵士的拳脚,一字一板对侯马仙说:“一个月前,一伙红匪在义台紫台山上秘密开会,驻军得到了密报,前去追捕,现场只看到一个瞎子,又被那瞎子说错了路线,连一个影子也没抓到!那个人若不是你,还会是谁?”

侯马仙道:“天底下也不止我一个瞎子,瞎话都留着让睁眼的说。”

林连长反而嘿嘿地逗着侯马仙:“听说你也是一路神仙,算一算你的死期是哪一天?”

侯马仙并不怯懦:“古来冤死的、枉死的知有多少?算有何用!早晚难逃一死,省得活在世上受罪!”

“共产党真有能耐,连一个瞎子都调教得这么有骨气!”林连长看着兵士从骆驼圈里拿过来的三弦袋并板儿镲儿,对侯马仙说,“你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不是公务缠身,真该好好听你说几本书……你倒是说说,共产党和国民党哪家好,哪家不好?”

侯马仙也是个刚烈性儿,遭此大难,又受了内伤,心里已磨着一个死,哪里还管他该说不该说:“从前李白成起兵反朝廷,所到之处,老百姓都传说,‘跟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不纳粮’,休说谁家的队伍,凡是不从老百姓手里要粮,给老百姓一口饭吃,留一条活路,就是好的……”

“妈拉巴子!”林连长发了火,“不纳粮朝廷喝西北风去!你鼓动造反,蛊惑民心,说的都是共产党的鬼话,还说自己不是替共产党做事?”对兵士吼道:“快把他关起来!今天揪出这个硬头货,对上头也算一个交代!审一审,骆驼圈里还有没有硬头货了?”

从黄河东岸开过来的队伍兵分几路,由东向西席卷而过。林连长驻扎三十里铺的第三天,负责在东区官道沿路清剿的一拨队伍开到了三十里铺。队伍押着一群捆着绑着的人,并未在三十里铺逗留多久。林连长通知了周掌柜,让常有功提前预备了酒菜,东面开来的队伍用过了酒饭。从林连长那里接管了押在骆驼圈里的一千人,继续沿官道向西走去,林连长把侯马仙提出来,单独向一个军官作了交代。

“他妈的!都是一群叫花子……还拉着一个瞎子,如何走路?”

那个军管皱着眉头,还未走出三十里铺,过去把侯马仙拉在路边河畔上,掏出腰里的盒子炮,对侯马仙开了一响,侯马仙一头栽到河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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