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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羊

第1节

这是发生在5月份的事情。

早晨的时候,任翊飞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温暖又不刺眼的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这让他的心情一阵大好。

走出卧室门,客厅里面静悄悄的,估摸着任宸羽出去跑步还没有回来。在卫生间洗漱完了之后,任翊飞走到厨房。

电饭煲还在保温状态,里面的粥是昨天晚上就熬好的,从冰箱里面拿出速冻的小笼包和四个鸡蛋,把一个鸡蛋打碎了,撒上紫菜、虾仁和肉松,放入少许清水,和小笼包一起放在蒸笼里面蒸熟。有两个鸡蛋是要煮的,煮熟了之后过凉水。第四个鸡蛋要煎成漂亮的太阳蛋,再没有什么比食物的卖相更影响食欲的了。

有条不紊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关掉煤气和抽油烟机,任翊飞擦了擦手,走到昨天才又重新被人住进去的一间卧室门口,敲了敲门:“小晗,你醒了吗?”

任晓晗是任家的幺妹,在邻市读大学。专业是和任家的传统一样超级酷的地质勘查,整天跟着她的导师天南海北到处跑。昨天晚上突然发来短信说她马上下火车的时候,任宸羽和任翊飞都手忙脚乱的,一个负责接人,一个负责收拾房间,对这个幺妹说风就是雨的性格也是颇为无奈。

卧室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任翊飞笑了笑,又说道:“我进去咯?”

任晓晗对两个哥哥全身心的信任,自然也就没有锁门的必要。又等了几秒钟之后,任翊飞开门进去。

屋里面光线昏暗,床上隆起一个大包,看不到人。任翊飞走过去拍了拍大包,说道:“不吃饭了?”

大包蠕动了一下,一头黑卷毛从被子缝里面露出来。

“我再睡5分钟……”

“吃完了再睡。”

“睡醒了再吃……”

任翊飞默默扶额,这幼稚的对话也是没完没了,兀自拉开她的被子:“大哥快要回来了,看到你这个样子,你死定了!”

这句话显然比任何威胁都有用,任晓晗坐了起来,虽然还是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

等到任晓晗洗漱完、任翊飞把早餐摆上桌,任宸羽也从外面跑了回来。

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任宸羽将手里的信封放到桌上:“阿飞,有你一封信。”

任翊飞还没有反应,任晓晗就抢先一步拿过来:“咦?竟然有人给小哥写信啊!也太土了吧!”

任翊飞也大为好奇,他实在不认识什么外省的或者会给他写信的朋友。

任晓晗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里面却不是什么情意绵绵的告白,而是从一个叫“时余律师事务所”的地方发出的。信上的内容大概是说一个叫周立海的老人家已经处在了弥留之际,想在去世之前能够见一见自己的儿孙,并且宣布死后的遗产分配。没有到场的儿孙,将会自动失去遗产的继承权。

任晓晗对小时候的事情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是听任家二老提起过,当初他们想要再领养一个小孩,又怕她年龄太小,会不喜欢,所以亲自带着她去慈善机构挑选。任晓晗从众多孩子中一眼就挑中了任翊飞。

当时任翊飞已经八岁了,这对任家二老来说年龄有些大,而且听说母亲还有精神病史,怕养不熟,也怕成为一个潜藏的忧患,因而有些犹豫。可任晓晗抱着他的胳膊怎么都不撒手,不同意的话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都打嗝了。任家二老没办法,这才收养了任翊飞。

因此,任晓晗也就不太清楚这封律师信和任翊飞有什么关系了。

“该不会是寄错了吧!”任晓晗抓了抓自己的一头乱毛,“周立海是谁啊?小哥,你认识吗?”

这个名字在任翊飞的记忆里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他的生命里,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任宸羽那时候已经13岁,还记得许多事。虽然任翊飞自己都鲜有记忆了,可任宸羽还是记得他本家是姓周的。

看到任翊飞也有些不知所措,任宸羽把信抽走:“我看看。”

将律师信迅速浏览了一遍,疑惑道:“自从你父亲离开家之后,不是已经不跟家里人联络了吗?怎么会有人知道你的去向的?”

“不知道。也许找人调查了吧……毕竟我的去向也不是什么秘密。”

任晓晗听的云里雾里,打断道:“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家里啊?小哥,这封信是你家里人来的吗?”

“嗯。”任翊飞说道,“这信上说,我爷爷时日不多,想在临死前见一见他的儿孙,顺便宣布遗嘱,所以委托律师来函,请我们回去。”

任晓晗赶紧抓住他的胳膊,嚷嚷道:“不行!你是我们家的人!这么多年只有我们才是你的家人!我不要你回去!”

任宸羽斥责了一声:“小晗!不要胡说!”

“我又没有说错!”任晓晗勇敢地跟他对峙:“当年我们是怎么把小哥带回家的,我不记得,大哥你应该记得啊!是小哥的家人先不要他的!现在人要死了,就想什么四世同堂,想什么承欢膝下,凭什么啊!”

“你们吃吧,我不吃了。”

任翊飞心乱如麻,有许多念头从他的脑海中纷纷冒出,互相交织、碰撞着,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如行尸走肉一般回到房间,锁上门,任翊飞坐在桌前,从抽屉里面抽出一本笔记本来。

笔记本的边角已经出现很严重的磨损,封皮也因为氧化而褪色。任翊飞打开,第一页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短卷发的妇女,手中抱着一个婴儿,腿边还站着一个年约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笑的特别温柔。

任翊飞摩挲着这张照片,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声:“妈……”

客厅里,任宸羽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任晓晗,说道:“小晗,你的话说得太重了。”

任晓晗不服气:“我说的是事实啊!”

“话是说的没错,只是没有顾虑到阿飞的心情。”任宸羽循循善诱道:“也许对你来说,周家人是陌生人,甚至还是敌对方。可是对阿飞来说,他们毕竟曾经是家人啊!抛弃他的人是他的父亲,跟其他人无关。按照阿飞那个柔软的性子,他也不是全然不关心家人的吧?只是他顾虑我们,所以从不提起罢了。”

任晓晗撇了撇嘴:“好嘛!是我太冲动了,没有顾虑那么多。我去跟小哥道歉总行了吧!”

任宸羽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那倒也不至于,阿飞是知道你关心他的。”

说着,看了一眼任翊飞的卧室:“而且,这个时候,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直到吃午饭的时间,任翊飞也没有出房门。

任宸羽端着饭菜敲了敲门:“阿飞,我可以进来吗?”

“大哥,进来吧!”

任宸羽开门进去,把饭菜放到他面前,笑着说道:“小晗亲自下的厨,虽然不保证味道,但你也要把它们全部吃了,不然她会哭给你看的。”

任翊飞这才笑露出了笑容,一边扒饭一边问道:“我早上是不是吓着她了?”

“可不是吗!”任宸羽似真似假地说道,“她哪里见过最爱的小哥这么冷漠的样子啊?不然怎么连亲自给你道歉都不敢。”

任翊飞面露愧疚之色:“我不是故意的……”

“跟你开玩笑的,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流这件事,所以我才来的。”任宸羽说道:“快吃吧!”

“嗯。”

低头沉默着把饭菜一点点吃掉,任翊飞也是食不知味,纠结到最后还是开口说道:“大哥,我……”

“阿飞,”任宸羽抢在他前面开口,“你对小时候的事——我是指离开家之前——还记得多少?”

“我一上午都在找对那里的记忆,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我的臆想。”任翊飞依旧微笑着,笑容里却有一丝难以分辨的苦涩和伤痛。

“大哥,信里面提到的那座老宅,在西京市郊区的一座山上。山很高,也很漂亮……”

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山间,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云端。山上长着许多的枫树,秋高气爽的日子,枫叶落满一地,山间的溪水会倒影出枫树的颜色,山里面到处都是苍茫的红。

任翊飞最喜欢冬天,白雪压青松,整个山间万籁俱静。有时候松针不堪白雪的负重,稀松的雪块摔在地面上,是山间唯一的声音。如果遇到刮风,风刮起白色的雪花在山间飞舞,飘逸轻灵。

然而,任翊飞却不喜欢那个宅子。

夜晚的宅子,尖锐的塔顶就好像一把利刃一样刺破天空,整个宅子的外观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怪兽一样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宅子外面是个巨大的森林,长着不知名的树。小时候的任翊飞只觉得树很高,即便是他拼命踮起脚尖也看不到树顶。后来他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杉树。

“我妈——我是说我的生母,就是在那个宅子里自杀的。”任翊飞平静地说道,“她是割腕死的,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长裙,瀑布一样的长发在浴缸里面散开,浴缸里面的水比山上的枫叶还要红。”

周围是佣人尖锐的喊声,有人来来回回,还有穿白色衣服的大人把妈妈抬走。

这么大的声音,妈妈都不醒。

“如果你觉得回忆让你痛苦的话,可以不用回忆……”

“没事的大哥。”任翊飞说道,“那个时候我才四、五岁,什么都不懂。姐姐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让我看到妈妈的样子,可我还是看到了。”

姐姐对他说,妈妈只是睡着,再也不会醒了。

“领养你的时候,慈善机构的院长说,阿姨她是因为精神病才会自杀的……”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病。”任翊飞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很开朗的女性,喜欢笑,笑起来也有酒窝。她对我和姐姐很好,会把我们抱在腿上讲许多有趣的故事,还会带我们做树叶、花和昆虫的标本。”

说着,任翊飞把笔记本递给他:“这就是我小的时候,她帮我一起做的。”

任宸羽翻开,看到第一页的黑白照片,笑着说道:“原来你刚出生的时候这么胖啊!”

任翊飞有些不好意思:“听说有八斤……”

“这个小女孩儿就是你姐姐吗?”

“嗯。”

“那拍照的人就是你父亲咯?”

“可能吧……”提起生父,任翊飞便没有了笑容。

“我依稀记得后来有一天晚上,山上下暴雨,我害怕的睡不着觉,想去找我妈。可是路过她的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的房门没有关,她就坐在宅子里的古镜面前,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的长发……她从镜子里面看到我,转身冲我笑了起来,脸色苍白,笑容怪异……从那之后,就有人说,我妈疯了……”

任宸羽没想到任翊飞小时候还有这么恐怖的经历,眉头不自觉地锁了起来:“你当时一定吓坏了。”

“我不记得了,甚至我都不确定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大家先给我灌输了这个念头,然后我才觉得我妈的举动诡异……”

任翊飞停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又说道:“我妈死了之后,我爸大概是伤心的,所以才带着我和姐姐离开了那儿。中间有段时间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了,现在想想我爸在送我去慈善机构之前,看我的眼神也有些怪异,大概觉得我会遗传我妈的精神病吧……”

“这一定是他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任宸羽真诚地说道,“如果他看到现在的你,他会后悔的。”

任翊飞摇了摇头:“已经无所谓了……”

任宸羽拍了拍他的肩,权当安慰。

“大哥,我想回去。”任翊飞说道,“不是为了什么遗产,也不是为了认什么亲,我就是想回去看看残留在我脑海里的那些曾经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想知道,我妈到底是不是疯子?”

“这是你心里的一道坎,是吗?”任宸羽说道,“如果回去能让你释怀过去的话,那你就回去吧!”

“可是,小晗那边……”

“小哥!”任晓晗跑进来,一把抱住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事!我怕你回去见到亲人,就不要我们了!我不是故意的!”

任翊飞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傻瓜,这里永远是我的家,你们也永远是我的家人。我怎么舍得离开你们呢?”

任晓晗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抬头看着他,说道:“那你要快点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跟大哥去抓你回来!”

“是,遵命!”

第2节

第二天一早,任翊飞便背着包,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任宸羽和任晓晗送他去火车站,在安检口外面,任晓晗扯着他的袖子再三跟他确认了会很快回来之后,才别别扭扭地看着他进了候车室。人还没有找到空位坐下,手机就又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

看着微信界面上任晓晗又是撒娇又是威胁又是唠唠叨叨的一堆叮嘱,任翊飞忍不住笑了起来。

果然不管过去多久,任晓晗都是那个会追在他们屁股后面一边哭一边喊哥哥带我一起玩的小女孩儿。

周家的老宅在西京市西南处的一座山上,火车票是临时买的,连硬座都没有,就只能在逼仄的车厢处挤着。好在西京市和海港市毗邻,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火车在西京市火车站短暂停靠之后又轰隆隆地开走,客运站只隔了一条马路。长途车到山下每天只有两班,上午的一班已经开走,任翊飞勉强买到了一张下午的车票。

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看着还行的小饭馆吃了顿午饭,等餐的时候发信息给任宸羽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行程。任宸羽倒是回复的很快,只有四个字:“注意安全。”

放下之后没两秒,第二条信息随之而来:“照顾好自己。”

接着是第三条:“有事通知我。”

任宸羽的关心就是这样,简单,直接,务实。但无论是他还是任晓晗,都从来没有怀疑过任宸羽对他们的关心,而且他们丝毫不怀疑,任宸羽已经逐渐变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有些年头的长途车晃晃悠悠地开到山底时已经临近五点。任翊飞背着背包从车上下来。好多年没有过这么艰苦的体验了,竟然还有些晕车,甩了甩头,用力的呼吸了一下山下的空气。

路边停了好多的摩托车,载人上山。虽然不怎么安全,但是要想上去除了一点一点的爬也只有这一个方法。

或者能拦到上山的私家车,不过现代人,很少有人会停下来的。

任翊飞背着包,无视旁边招呼他上车的摩托车主人,一步一步的向山上走。越往上走,他的排斥感就越强,脚步也越来越慢。

突然,任翊飞猛地回过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背后一闪而过,但是他的确什么也没有看到,仿佛只是一种幻觉。

又来了,他皱了皱眉头,讨厌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任翊飞小的时候总觉得宅子里有东西是别人看不到的,但是这种感觉随着后来他的离开就渐渐消失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逐渐以为这只是小时候想象力太丰富的原因,怎么也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出现了。

一辆红色的跑车由远及近,扬起一片灰尘,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几秒钟之后,跑车逐渐慢了下来,慢慢倒退至任翊飞身边。车窗摇了下来,一个戴着茶色墨镜的女子在驾驶座上朝他笑了笑,不确定地问道:“阿飞?”

任翊飞不太记得她是谁,只是点了点头。

“果然是你啊!我在律师那里看到过你的照片。”女子去掉脸上的墨镜,露出精致、妩媚的眉眼,“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堂姐,周娅雯。”

任翊飞记得小时候宅子里有过几个小朋友,也好像是有一个堂姐,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对方的名字和面容,早不记得了。更何况那时候他们都很小,现在都长的不一样了。

任翊飞礼貌的喊了一句:“堂姐。”

“你是回宅子吧?”娅娅打开车门,说道,“上来吧,还有很远呢!”

任翊飞犹豫了两秒钟,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便上了车。

周娅雯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条山路,所以显得格外轻松,一边开着车一边和任翊飞聊天:“好多年没见你了,你变化好大。不过倒是跟婶婶越来越像了,都是个美人胚子。”

任翊飞看着窗外,回避道:“我不太记得妈妈的样子了。”

周娅雯有些尴尬,但还是说道:“说的也是……我记得婶婶去世的时候,你还很小。”

“嗯。”

“不过,你还是来晚了。”周娅雯叹了口气,“爷爷昨晚去世了。虽然我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好突然。”

任翊飞看着她,长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身上的衣服虽然是老气的黑色,却看得出质地良好,并不便宜。

看来,对于爷爷的死,她也并没有显得很伤心。

任翊飞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回来了。任宸羽说让他回来解除心魔,可母亲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周家人也已经多年没有联系,现在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这次回来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看到任翊飞一副无意交谈的样子,周娅雯也就没了聊天的性质,打开音响,哼起了歌。

天色逐渐黯淡了下去,老宅在日月交替中逐渐露出了棱角。

周家是大户人家,清末民初的时候在山上圈了一大片的山林。南京条约签订之后,中国被迫打开国门,西方文化快速入侵。后来清朝覆亡,建立中华民国,更是将中西文化融合为一体。周家的大宅就是那个时期建立的。

车子缓缓驶入大宅,在门前停了下来。

任翊飞走下车,抬头看着面前这座庞然大物。

和记忆中的一样,藤蔓植物爬了满墙,蜘蛛网横七竖八的交错着,森林里面杉树的树影斑驳的投影在墙面上,仿佛是一副诡异的图画。即使在初夏,也透着一丝森冷的寒气。

远处,塔楼的尖锐塔尖在黑暗中露出锋利的轮廓。

任翊飞眯着眼,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那座塔……”

“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周娅雯走到他身边,说道,“爷爷从不让人进去。听说姑姑当初就是从那座塔里面跳下来的,我想大概是怕睹物思人吧。”

姑姑……

周娅雯的称呼像是突然打开了任翊飞记忆里的一扇大门。对这个宅子最深刻的记忆,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只剩下姑姑。

一辆蓝白相间的铃木GSX1300R紧挨着娅娅的红色跑车停了下来,鹰隼一般的车头和车身上金色的隼字相得益彰,隐约透出二十年间无人可撼动的霸主地位。机车主人脱掉头盔,蹬了支架跳下车。

他肤色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白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将他的壮硕身材紧紧包裹住,浓重的眉毛下面是犀利的眉眼,眼神里隐约透露出一丝凌厉的光芒,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着。

看到任翊飞盯着他的目光,他微微颔首,又朝着周娅雯喊了一声:“娅娅小姐。”

周娅雯笑着答道:“李律师,你也来了。”

“是的。”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恭恭敬敬,说道,“我早上听说周老太爷去世,也感到非常的意外。希望你能节哀。”

“爷爷的病拖了这么久,我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周娅雯说道,“倒是你,特地赶过来,辛苦了。”

“作为周老太爷的委托律师,这是我的份内之事。”对方说道:“我先进去了。”

“好。”

待对方走后,娅娅才问道:“他可真酷,是吗?”

任翊飞问道:“他是谁?”

周娅雯说道:“他叫李时余,是李爷爷唯一的孙子,才三十岁就已经是法律界的传奇人物了——你还记得李爷爷吗?他是爷爷最信任的朋友,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看到他的。他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孙子。”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了。”

李爷爷帮忙打理周立海的一切事务,周立海对他无比信任。大人在屋子里面谈正事,他们这些小的就在外面滚作一团。

但是李时余却不跟他们一起玩儿,听说是早产儿,身体虚弱得很,每次都躲在树后面,有一种战战兢兢的、带着渴望的、像兔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我记得他小时候又瘦又黄吧?”

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会变成这样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模样。

得到回应,周娅雯抿嘴笑了起来:“是啊!后来你们搬走了,所以不知道。他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儿救不回来。李爷爷把他送去英国治疗,再回来的时候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听说他在英国没少逼着自己锻炼呢!”

任翊飞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是啊!其实他是从来不做民事诉讼的,曾经很多人手捧巨额金钱想请他,都无功而返。如果不是李爷爷去世之前专门叮嘱由他来负责爷爷的身后事,他也是不会管的。爷爷病重的那段时间,他一直陪着爷爷。爷爷全然信任他,委托他进行死后的遗产分配。”

“呵!”任翊飞轻笑一声,说不出的嘲讽。

他虽然很多事不记得,可还记得父亲带着他和姐姐离开家的时候。

——我死了以后,一分钱的遗产也不会留给你们!

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冰冷刺骨,仿佛带着一股森然的恨意。

现在他死了。

他留下了一笔天文数字的财产。

他不信任任何人,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却愿意相信一个律师?

“看我,怎么拉着你在门口说起来了。”周娅雯拍了拍任翊飞的肩:“走吧小帅哥!”

两个人走进这座大宅。

身后,厚重的大门缓缓的关上,齿轮摩擦之处发生巨大的声响……

大宅里,周立海的棺椁就孤零零的放在大厅的正中央,棺椁的周围挂着白花,棺材盖是透明的。周立海穿着老式的、陈旧的黑色雕花唐装,戴着黑色的圆帽,闭着眼睛躺在棺材中间。

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照片,任翊飞总觉得照片上那双眼睛好像钉子一样死死的瞪着他们这些闯入者。

白色的蜡烛滋滋的燃烧着,闪闪烁烁,忽明忽暗,蜡油滴在烛台上,一点一点的燃烧殆尽。

香炉里燃烧着三根香,任翊飞说不出是什么香气,只觉得香气浓郁,在大厅里面四散开来,但是却并不好闻。

大厅里面有不少人,他粗略看了一眼,大概有四男三女,这其中包括他的表姐周娅雯。刚才在门口遇到的律师并不在其中。

他们大多坐在沙发上,看似沉默,却能看出大部分人的心不在焉。周婉清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面坐着,低声啜泣。一个男人在一旁轻声安慰着他。

周娅雯低声喊了一声:“婉清,阿飞来了。”

沙发上的几个人用一种漠然的眼神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倒是周婉清瞬间站了起来,厚重的红木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阿飞!”周婉清激动地快步走到他面前,细细端详着他:“真的是你吗?李律师告诉我找到你的下落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周婉清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任翊飞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伸出手去轻搂了一下周婉清,喊了一声:“姐姐。”

周婉清当即哭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透着梨花带雨的凄楚。

“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她伸手摸着任翊飞的脸,“你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当年父亲不发一言就把你送走,我哭的眼睛都快要瞎了。还好还能见到你……”

“都过去了。”任翊飞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以后我们时常联系就好。”

“对对!要常联系!”周婉清擦了擦眼泪,说道:“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你姐夫,秦冠宇。”

任翊飞看着她身边的男人,喊了一声:“姐夫。”

秦冠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原来你就是阿飞!自从我认识婉清以来,就常听到她说起你!现在你们能姐弟重逢,就算了却她一个大心事了!”

周婉清用手肘拐了他一下,似乎在责备他。秦冠宇摸了摸头发,表情有些憨厚。

看到姐姐的生活过得不错,任翊飞心下一阵高兴。

“阿飞,”周婉清牵起他的手,把他牵到灵前,抽了三根香递给他,说道,“来给爷爷上柱香吧。真遗憾,你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任翊飞虔诚的点燃了三根香,跪下来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炉里面。

这个古老的国家,讲究百年归老之后有孝子贤孙跪拜,守灵。他只是磕了三个头,不算吃亏。

祭拜完周立海,周婉清拉着任翊飞在一旁坐下,任翊飞也终于得以打量这个空荡的古宅。

在左手边古老的木制楼梯,走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年龄比爷爷还要大的红木家具安静的陈列在一角,在晦涩的灯光下露出猩红的色彩。雕花的窗棱隐隐的发出轧碎核桃的声音,白色窗幔在不安分地飘动。惨白的月光和影影绰绰的树影倒映进来,在纱幔的褶皱上慢慢显现出诡异的图案,就好像姑姑当年从塔楼上飘下来时候的样子……

这个宅子里似乎隐隐流动着不安的气息。

“姐姐,”任翊飞问道,“父亲呢……”

周婉清叹了口气,娓娓说道:“我对父亲当年送走你一事,一直心有芥蒂,上了大学之后就搬出了家,不怎么回去了。家里没有人,父亲晚年过的也孤独。半年前他患上了帕金森,行动不便,就住在了疗养院里面。”

任翊飞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惋惜。

他本来可以安享晚年的。

“你要是心中对他还有恨,就当不知道吧……”周婉清说道,“把自己好好的孩子送去孤儿院,他心太狠了……”

任翊飞打断她,不想纠结于往事,便用眼睛瞟了一眼屋内的其它人,低声问道:“他们都是谁?”

“哦,你离开家的时候还小,难怪不记得。”周婉清低声说道,“吸烟的那个是大伯,黑黑的那个是二伯,那个理着平头的,是二伯的儿子周子平,那个卷发的女孩儿是子平的女朋友,叫陈莎莎。

大伯和二伯任翊飞隐约有些印象,小的时候他们总是用或嫌恶或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姐弟。周子平则比他小几岁,当年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周博远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堆了不少的烟蒂,看起来有些烦躁。周子平则一直晃着二郎腿,一副心不定的样子。陈莎莎靠着他,在涂指甲油,间或和周娅雯交谈着什么,周娅雯好像是在玩游戏,时不时的抬头回她一两句。

除了周博达脸上带着些许阴郁之色之外,倒是一个个都挂在脸上的冷漠。

最终,还是有人不耐烦了。

“到底什么时候能宣布爷爷的遗嘱!”周子平敲了敲桌子,说道,“我们到底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

陈莎莎似乎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住了,低声抽噎了起来,呜咽的哭声在这座宅子里面显得格外清晰与诡异。

“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晦气!”周子平没好气的斥责她,“死的是我爷爷!又不是你爷爷!你哭什么!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家,你就滚!”

陈莎莎还是个女孩儿,被人这么骂也不敢多说话,只能缩着脖子抽抽搭搭。任翊飞想到任晓晗,两人差不多年纪,心下便觉得不忍,刚想开口,就被周婉清拉住了。

周婉清对着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一个月没有一天是消停的。他们就是这样的,别管他们。”

周娅雯面露不快,翻了个白眼,说道:“行了行了!一人少说一句吧!爷爷尸骨未寒,你们也不怕遭报应!”

“娅娅,你打的什么主意,别当我们不知道。”周博达一直没说话,一开口就阴阳怪气的,“快三十岁了还不结婚,就赖在老宅里。嘴上说着孝顺爷爷,要伺候爷爷,把老爷子哄得一愣一愣的。老爷子要是真的分家产,怎么看也是你拿得多。在尸体面前还做戏,假不假?”

“小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娅雯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即用一双美目瞪着他,反唇相讥:“当初是谁赌博欠了一大笔外债还气死了自己老婆的?怎么,一个从来不尽孝道又被扫地出门的人,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是想分到多少钱啊?”

“我是你小叔!你怎么跟我说话的!”周博达黑脸道,“我是周家名正言顺的儿子!我拿回我那份家产天经地义!”

周娅雯冷笑:“就算给你拿到了,还是给你养不了老的吧?”

“咳!”周博远大概是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训斥道,“娅娅,你说话太难听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

周博达却不依不饶:“大哥,一家人那是说着好听。等到遗产都归了你们的时候,谁拿我当一家人啊!扫地出门都来不及!”

“真是够了!”秦冠宇终于忍不住开口,拉着周婉清就往外走,“我们走!这里的空气真是让人恶心!”

“站住!”

李时余从楼上走下来,声音冷冰冰的,似乎全无人气:“根据周老先生的遗愿,在遗产分配完之前,谁也不能离开这座宅子。”

秦冠宇问道:“我们不要遗产了,为什么不能离开?!”

“抱歉,这是周老先生的遗愿。”李时余和刚才不同,此时的他,脸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透着一股疏离感。“各位必须在这里为周老先生守灵满七日,七日之后我自会宣布周老先生的遗嘱。为了防止各位中途离开,各位的交通工具我已经通知人拖走了。”

“靠!不是吧!”周博达走到窗前,果然看到自己的车子已经不在院子里了。他看着李时余,狐疑道,“你把我们都困在这里,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周老先生做这个指示的时候,娅雯小姐也在场。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向她询问。”

周博达看着周娅雯,问道:“娅娅,这是真的?”

周娅雯点了点头,说道:“爷爷死之前,的确是说让我们帮他守灵七天。”

周博达抓了抓头发,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

“有我们这么多的孙子孙女为爷爷守灵,他在九泉之下一定很开心,说不定头七的时候会回来看看我们呢!”任翊飞咧着嘴笑,但是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诡异,“心里没鬼的话,在这里住七天也不会怎么样的,你说是吧,小叔?”

果然看到周博达的脸色变的很难看。

“好了!都别说了!”周博远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已经很晚了,我是老大,今晚我替外公守灵,你们该休息的都去休息吧!”

没有人愿意跟他抢,所以对这个决定都没什么异议。

周娅雯伸了伸腰,说道:“爸,那我可就回房了。”

周博远点了点头,周娅雯便走向了楼梯。没有人注意到她和李时余擦身而过的时候那个别具深意的眼神。

“阿飞,你坐了一天车,也累了。”周婉清挽着任翊飞往楼上走,说道:“听李律师说你可能会回来,我跟你姐夫花了一天收拾你的屋子。这座老宅,太大了,空房间很多年没人打扫,蒙了好厚的一层灰。”

“怎么会没人打扫?佣人呢?”

“哪还有什么佣人啊!”周婉清说道,“听娅娅说,三年前,爷爷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脾气也越来越怪,根本没人受得了。以前的那些佣人,都一个个走掉了,这几年都是大伯一家在照顾爷爷的。”

李时余这几天也和他们一起住,开房门的时候跟两人说道:“婉清小姐,阿飞少爷,晚上山间有野兽出没,请尽早休息,不要乱跑。”

任翊飞微微笑了笑:“谢谢李律师,最近一段时间你辛苦了,也请早点休息。”

任翊飞似乎话里有话,但是李时余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故作淡定,只是微微低了低头,说道:“是。”

大家纷纷散去,偌大的客厅顿时只剩下周博远一个人。

遗像前的白烛还在燃烧着,火苗忽明忽暗发出滋滋滋的响声。周博远拿起剪子剪掉了过长的棉线,又给周立海烧了几张冥纸,纸灰遇到火苗便噌地一声飘散到了空气中,和屋内飘散的香气混合在了一起。

“爸,”周博远看着周立海的遗像,低声笑了起来,说道,“你的家产,我会替你好好保管的……”

第3节

任翊飞一个人住在宋博容和阮海云曾经住过的房间里。

整个房间是淡淡的粉和散发着牛乳一样颜色的黄,时间有些久了,墙漆都有些褪了色,露出里面斑驳的白。除了铺着崭新床单的大床和四扇立式书柜之外,房间里面最显眼的就是那个复古的雕花梳妆台,那是阮海云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他是在妈妈去世了之后,才听周博容酒醉间提起他们两个的事情。

八几年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年青人对新鲜事物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和好奇。阮海云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年轻、貌美、新潮、独立。所以,周博容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对她一见钟情,并展开热烈的追求。

经历了变革之后的天朝,“自由恋爱”得到了大批年青人的热烈响应,加上两个人的家庭背景都不错,又是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很快就陷入了热恋。

然而,看似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一对,却遭到了周立海的极力反对。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周家是个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家族,周家的独子自然要娶一个传统的女性,在家相夫教子,开枝散叶。

这种老派的思想被新派的留洋女学生嗤之以鼻。阮海云在一家报馆做记者,整天东奔西跑,虽然辛苦却也充实。几千年的男尊女卑如今被打破,也让她有一种满足感。就算她结了婚,也不可能在家做家庭主妇。

一个强硬了一辈子的宋老太爷,两个倔强的年青人,两代人的思想差异在这里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周立海一怒之下跟儿子脱离了父子关系,并且公开表示若儿子执意要娶那个女人,周家的财产他一分钱也休想得到!

周博容倒也强势,当真带着阮海云离开了家,这样一走就是七八年。在任翊飞四岁那年,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周立海的态度突然大变,主动登报表示要寻回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他们一家四口不仅搬回了这座大宅,周立海还对任翊飞宠爱到了极点。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搬回来还不到一年,阮海云就开始变了。

她的话一天一比一天少,后来干脆谁也不理。面容也一天比一天苍白,整日无精打采,不工作,也不带孩子,就像是一抹幽魂。周娅雯就从不敢看她,也不敢跟她说话。

思绪到这里就强迫中止,那些本以为了无痕迹的幼时记忆在任翊飞重回这座大宅之后便时不时涌上心头,也许是潜意识中对这里的记忆根本已经超出了童年时期的所有,只是被他刻意封存。就连被送去福利院这种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任翊飞没有打算在这里久住,甚至没有打算继承一分钱的财产,因而带的行李并不多。换上居家的衣服,把日用品拿出来在梳妆台上放好,换洗衣物放进柜子里,任翊飞坐在床上,给任宸羽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很顺利。

“阿飞。”任宸羽似乎早就在等他的电话一样,“你还好吧?”

“说真的,除了见到姐姐和姐夫之外,其他的都不太好。”任翊飞据实以告,“爷爷昨晚突然去世了,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其他亲戚……只能说各自为营,各怀鬼胎。大概是我没有住在宅子里的经历,不知道爷爷到底留下了多少财产,能让人这么迫不及待就表现出贪婪。”

“追求利益是本能驱使,尤其是在重大利益的诱惑之下,大部分人都会降低底线。我们做警察的,这种事情见的还少吗?”

任翊飞叹了口气,说道:“回到这里之后我更加觉得,当初我爸把我送去福利院,然后被任家领养,恰恰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

任宸羽在电话里面豪放地笑了起来:“这事儿你倒是真要感谢小晗。”

“对了,她人呢?小哥打电话来,她竟然没有抢电话。”

“出去找茬儿了。”任宸羽提起这个就头疼。“早上送完你,我们去吃早餐的时候,突然遇到城管。慌忙间小晗最喜欢喝的奶茶被挤掉了,所以她去找小城管麻烦去了。”

任翊飞闷声笑了起来,在心里默默地为小城管划了个十字。

“大哥,我可能还有过几天才能回去。”任翊飞说道,“爷爷临死前叮嘱,说让我们替他守灵七天。虽然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可逝者为尊,我既然来了,就……”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任宸羽打断他,“阿飞,你是成年人了,你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利。我只会在你需要意见的时候,才会给你建议。”

“嗯。”任翊飞彻底放松了下来。

跟周家人比起来,相处多年的任家,反而更可以让他依赖和信任。

打发了其他难缠的亲友,李时余洗了澡,正坐在桌子边上网。电脑上显示着一份委托书,就是他的下一个案子。

事务所的同事正在和他通视频,告诉他关于案子的详情。两人时不时的交换一下对案子的看法。

正说到一半,李时余的同事突然没了声响,而是张着嘴傻傻的看着李时余身后。

李时余觉得有个温暖的东西贴上来,借着电脑屏幕的反光看到来人是周娅雯。

无声的合上了电脑,李时余没有回头。

“娅雯,这么晚了到单身男人的房间,不合适吧?”

“呵!”周娅雯轻笑了一声,后背后搂着他的脖子调笑道:“大律师,我们两个之间没必要装了吧?”

沐浴露和身体乳的幽香传入鼻息。

李时余却不动声色:“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娅娅贴的他非常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一开口双唇就能碰触到他的耳垂,“我不能吸引你么?”

“娅雯,”李时余依然非常的有风度,抓着她的手腕轻巧的移开,“周老先生既然委托我负责他的身后事,他就是我的委托人,而你们就是这件案子的当事人。在案件没有完结期间,我是不会跟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产生感情瓜葛的,这一点我希望你可以明白。”

“爷爷委托你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现在爷爷已经去世了,我们都可以松口气了,是不是?”

李时余伸手拿起床上的薄毯扔给她,转过身去说道:“如果你可以在正常的情况下和我对话,我想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两人的脸贴的很近,周娅雯稍稍向前倾,和他的唇轻触:“你是男人,我是女人,这就是最正常的情况。”

李时余向后仰了仰,说道:“娅雯,时间不早了,你该去休息了。”

李时余的逐客令下的明显,周娅雯也没办法再过多纠缠,只能暗暗骂道对方简直油盐不进,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和任宸羽通话完了之后,任翊飞意兴阑珊地躺倒在床上。

本来是可以找姐姐聊一聊的,可是姐姐结了婚,多一个人就不太好在晚上去找她。任翊飞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

对这间房间最深的记忆就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屋外电闪雷鸣的,山间的树被大风刮的沙沙作响,树影在窗外剧烈地摇摆着,在窗户上投影出狰狞的轮廓。小小的他躲在被子里吓得睡不着,于是本能的找妈妈。

房间外的走廊很长,墙上只堪堪挂着几个发黄的墙灯,红色的地毯使得一丝走路的声响都发不出来,闪电时不时从客厅的小天窗劈进来,这一切都让任翊飞觉得如此可怕,他不由得跑了起来。

父母卧室的门没有关,任翊飞跑到门口,透过门缝却看到自己的母亲在镜子前梳着海藻一般的长发,镜子里的脸异常的苍白,嘴角画的艳红。

任翊飞刚想开口,阮海云却仿佛看到了他一般,从镜子里咧着嘴朝他笑,嘴角几乎咧到了耳际,露出白花花的牙齿……

“啊!”任翊飞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外面的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没有风,树影安安静静地投映在窗户上,树荫角度刁钻的像是一个被吊死了的女人。

任翊飞捂着眼,粗重地喘着气。

走廊里面昏暗的灯光透过门缝照了进来,房间角落的梳妆台上还放着阮海云当年用来梳头的桃木梳子,上乘的用料,即使过了十年依然发出有光泽的暗红色。

山上的老房子没有装空调,任翊飞莫名觉得房间里面的空气都变得压抑了起来。他跳下床,从床头柜上拿起水杯,开门走了出去。

周娅雯离开了之后,李时余才松了口气。跟同事的视频通话已经断了,也没有了重连的兴致。

老房子的房间里面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只在走廊的尽头各有一间。李时余走出房间,却不想在洗漱间里面与任翊飞碰了个正着。

李时余先和他打了声招呼,说道:“还没睡?”

任翊飞似乎还有些精神恍惚,点了点头,说道:“梦到一些往事,就醒了。你不是也没睡吗?”

李时余没有说太多,只是说道:“看了一会儿下个案子的资料,不知不觉就到现在了。”

任翊飞吸了吸鼻子,眉头微皱,说道:“你的身上……好香啊!”

“是吗?”李时余抬起胳膊闻了闻,的确有股香气,便说道,“大概是在宅子里面待得时间比较久,沾染上的供香的味道。”

“说起来,我今天一进门就闻到特别香的味道,跟你身上这个不太一样。那股香味好像还从来没有闻到过。”

李时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睡不着的话,有时间聊一聊吗?”

任翊飞本就是为了寻找真相而来,虽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如今听到李时余这么说,便点了点头:“好啊。”

两个人各自接了一杯水,走下楼。

客厅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周立海的灵堂和棺椁,没有看到本该守夜的周博远。任翊飞本来对其它人就没什么好感,只当他受不住睡觉去了。

“等我一下。”

李时余说着,走到厨房,从冰箱里面拿出一盒牛奶,倒进锅里。

周立海遗像前的香炉内,香已经灭了。生人刚去世的头三日,香灭是大不敬,任翊飞走过去重新燃起了三支香,拜了拜,插进香炉里。

屋里飘着的香气,的确不是供香的味道。

不多时,李时余端着热好的牛奶和一小份蛋糕走过来,放到他面前:“你好像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吃一些吧!”

任翊飞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细心,由衷说道:“谢谢。”

李时余摆了摆手,表示这并没有什么。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李时余开口道:“你刚才问我,屋子里飘的是什么香气。”

任翊飞捧着热牛奶点了点头。

“是通天犀的角经过加工之后犀角香。”李时余说道,“你白天应该看到了,博达叔的脾气有些古怪。这犀角香就是他弄来的。”

任翊飞微微蹙眉:“有什么特别吗?”

“《晋书》上有记载:‘生犀不可燃,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自从博达叔的妻子死了之后,他就执着地相信犀角香能通灵,花大价钱从越南一个香料商人手里买了这犀角香,整天燃着。”

任翊飞不免觉得好笑:“现在怎么还会有人相信这种话?如果真能通灵,那这宅子里死过这么多人,岂不是每天都很热闹?”

“可能博达叔并不是信,而是这么做多少可以弥补他心里的一些愧疚吧……”李时余说道,“……如果不是被高利贷追账,妻子也不会跳楼身亡了。”

杯子里的牛奶已经浮出一层奶皮,任翊飞感觉没那么烫嘴,便喝了一口,复又问道:“李律师,你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事情很了解。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吗?”

“我是三个月前住进来的。”李时余答道,“其实三个月前,医院就已经下过一次病危通知书了。一来,你爷爷不愿意死在医院里,二来,还没见到你和你姐姐,所以他竟然拖着拖着,就拖到了昨天。所以这三个月,我几乎没有离开过这里。”

“小的时候,我们见过的,对吧?”

这句话只是任翊飞随口一说,对比刚才的问题显得没有丝毫意义,李时余却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是,我们小时候见过。”

“你比我年龄大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你、婉清还有娅雯经常在一起玩,你是年龄最小的,而且小时候很胖,冬天穿的像个肉球一样,走路都走不稳。有一次外面下雪,你滑倒了,可能蹭破了手,你哭了起来,娅雯就在一旁拍着手笑。”

小时候的糗事让任翊飞也不禁露出笑脸:“我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李时余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不记得的事,总有人帮你记得的。”

任翊飞没有放在心上,而是问道:“那你呢?看到我摔倒,你在干什么?”

“我想要扶你,可是我不敢。”

说完这句话,李时余站起来,说道:“已经很晚了,还是早点睡吧。”

任翊飞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回房了。”

“好。”李时余说道:“晚安。”

“晚安。谢谢你的牛奶和蛋糕。”

任翊飞再回房,不适的感觉稍微减少了一些,一阵倦意袭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只是睡的还是不怎么踏实,好像脑子一直是清醒的,但就是睁不开眼。浑浑噩噩间,似乎听到什么刺啦啦的声音,像是锋利的爪子在挠他头顶的墙,又像是有什么特别沉重的东西在头顶拖动。

早上是被细碎的说话声吵醒的,睁开眼呆愣地看着天花板,只觉得头疼欲裂。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起初还以为是幻觉,过没两秒才发现外面竟然真的在下雨。

拉开窗帘,玻璃上已经蒙了一层的水汽,湿冷的气息透过窗户缝钻了进来。山上和山下本来就是两个温度,下过雨之后尤甚,任翊飞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打开衣柜,又套了一件上衣在身上,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阿飞,你醒了吗?”

是周婉清的声音。

任翊飞走过去开门,扶着门框喊道:“姐姐。”

周婉清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臂,说道:“大伯不见了。”

第4节

任翊飞站在客厅才真切感受到外面呼啸的风雨声,也许正是这种恶劣的天气,扩大了人内心的不安,客厅里面越发显得乱糟糟的。

周立海的棺椁依旧安安静静的摆放在客厅中央,本该守夜的人却不知所踪,墙上的照片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混合着香油冥纸、供香蜡烛和犀牛角的香气愈发浓郁,外面的树荫遮挡住了本来就没什么阳光的恶劣天气,沉默的众人更衬的屋里阴森森的。

周博达踢踏着拖鞋、打着哈欠从楼上走下来,人还没到,便面色不佳地数落起来:“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吵什么!”

周子平不知道是不是对周博远不见了这件事情还心有余悸,全然没有了昨日的嚣张,反而有些急切地开口说道:“爸!大伯……大伯不见了!”

“不见了就不见了,嚷嚷什么!”周博达却没想那么多,“他又不是不熟悉这儿!住了几十年,死赖着不走,都快成钉子户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周娅雯丢了亲爹,本来就心情不佳,再加上本来就不是什么温和良善的性格,怪笑了一声,回道:“小叔,你是年龄大了还是睡糊涂了?以前只觉得你脑子不好使,现在看来,眼耳口鼻都退化了!”

被一个小辈,还是个女人这么怼了几句,周博达就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板着脸,也顾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了。

“怎么,被我随便说几句,就有人沉不住气了?要我说,大哥指不定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就等着机会把我们一个个都除掉,然后独吞财产呐!谁知道你们这对心术不正的父女在酝酿什么阴谋!”

周博达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戳中了周娅雯的心思,她死死地瞪着周博达,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周博达则有些终于占了上风的得意洋洋。

任翊飞越来越觉得这家人简直不知所谓,不可理喻。

他忍不住开口:“小叔,堂姐,你们确定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

周婉清从背后扯了扯他,这次却没能换来任翊飞的沉默。

“现在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换做平常,这不稀奇。可你们自己长着眼睛,看看外面的暴风雨,一个在山上居住了几十年的人,会不知道这种天气有可能引发的危险吗?你们不去想他去了哪儿、为什么要出去、会不会遇到危险,却在这儿搞意气之争?还是说他不是你们的亲人?”

任翊飞长的天生纯良,不笑的时候尚且让人觉得他和善,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从小受到阮海云的影响,他刻意让自己少招惹麻烦,再加上家里还有一个无比可靠的任宸羽帮他们遮风挡雨,所以这些年他都过着一种舒服、舒适、安稳的生活。

然而现在,他远离家人,被一场暴风雨困在一个深山老宅,面对着一群陌生的亲人,还有一个失踪人口,没有人会帮他处理麻烦,唯有靠他自己。

褪去了无欲无求、得过且过的温润面具,气场随即也变得有些不太一样,这番话说的周博达和周娅雯纷纷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倒是李时余在这个时候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还是该先找到人。”

任翊飞看向他,此刻他站在窗边,背靠着墙面,抱着胳膊冷眼旁观,整个人有一半都隐藏在黑暗里,难怪刚才竟然没有留意到他。

对周博远的失踪,他毕竟还是个无甚关系的外人。

“李律师说的对。”秦冠宇附和道:“外面在下暴雨,我们又没有车,除非会飞,否则这种天气走不远,要找一个人也不是很难。我们分开找,三个女的在屋子里面找。我们几个男的去外面,女孩子就在宅子里面找一找吧……不管找不找得到,中午之前一定要回来。还有……”秦冠宇扫视了众人一圈,“……不要落单。”

周娅雯本来是不怎么理秦冠宇的,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外人,居然在周家对着他们指手画脚。可如今父亲失踪,她再怎么强势也是为人子女,此刻多少没了主意,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从储物室里面把雨衣和雨伞拿出来分发给大家,周婉清心里不放心,忍不住对丈夫和弟弟小声叮嘱道:“不管找不着得到人,你们都要小心,注意安全。”

打开门的一瞬间,狂风夹杂着雨水肆虐而来,险些将门重新关上。周子平有些怂了,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干笑:“莎莎胆小,我不放心她……”

任翊飞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也留下来跟着一起找。”

周子平立刻点了点头。

秦冠宇和任翊飞都不是很熟悉山上的路况,只能由周博达和李时余带领着。外面的狂风骤雨并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脚下的土地泥泞,雨水横着刮在脸上,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任翊飞一直没有说话,他有种感觉,这次寻找恐怕是场无用功。一个没留神,脚下滑了一下,幸而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住才没有滑到。

“谢谢。”

李时余看着他,说道:“下雨天路滑,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任翊飞说道,“我们晚上去客厅的时候,大伯人就已经不见了。他是自己要求要给爷爷守夜的,可人却不见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李时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应道:“这些回去再想吧!现在找到大伯才是当务之急。”

任翊飞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也不知道在山上找了多久,眼看着距离宅子越来越远,雨越下越大,脚下也越来越难走,周博达准备张罗着几个人回去,等雨势小一点再出来找。

就在此时,任翊飞的电话响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天气原因,电话里面有特别大的电流声,任翊飞又是在户外,努力听了半天才听清楚周婉清的声音:“阿飞!你们快回来吧!大伯死了!”

任翊飞心中的预感成了真,赶紧和其他人回去。周娅雯突遭变故,已然没有了之前的精神,坐在沙发上默默哭泣,陈莎莎似乎已经吓傻了,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一个人念念有词。

周子平这会儿倒像是个男人了,也没有管自己的女朋友,而是在一旁安慰着周娅雯。

“你们回来了!”周婉清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里面出来,把托盘里面的四个碗递给他们:“我煮了些姜汤,快喝了吧!”

任翊飞把碗放到鞋柜上,焦急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在哪儿发现大伯尸体的?”

“在后面的塔楼下面。”周婉清也似乎有些惊魂未定,声音些微颤抖着:“我们找到大伯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被人砸烂了半个头。”

“我去看一看!”

说着就要往外走,秦冠宇拉住他,说道:“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任翊飞看了一眼周婉清,说道:“你还是留下来陪姐姐,我没事的。”

“姑爷说得对,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李时余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任翊飞犹豫了两秒,点了点头。

“姐夫,麻烦你先报警。”任翊飞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眉头微微皱起,“……总之还是先通知警察吧!”

“好。”秦冠宇点了点头,“你们两个也注意安全。”

两个人又披着雨衣跑出去,塔楼和主宅有一些距离,天湿路滑,两个人走了有一会儿才到塔楼附近。

视线不清导致两个人走到塔楼门外才看到周博远的尸体,他仰面趴在石阶上,血液已经停止流动,被雨水冲刷干净,后脑处留下一个干巴巴的大洞,还有半个裸露的白花花的脑仁。

李时余推开虚掩的塔门,说道:“先把他拖进来吧!”

任翊飞用手机拍了几张在雨水下显得模糊不清的照片,两个人把周博达的尸体拖进塔楼,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暴风雨。任翊飞脱掉身上厚重的雨衣,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周博达的四肢。

“果然已经冷透了……”

李时余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紧锁的眉头还是显示出他的心情不佳。

周博达大概没想到会被人突然从背后袭击,表情有些诡异。面部肌肉紧绷,眼睛却是圆睁着,可以看到眼白,嘴巴微张着。

任翊飞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整个人趴了下来,几乎和周博达脸贴脸,手电筒的光照进周博达的嘴里,露出黑黢黢的口腔。

“他被人剪断了舌头!”

任翊飞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李时余反应过来之后也赶紧蹲下来拿手机照进周博达的嘴里,果然看到周博达的舌头被人从中间剪断,只留下半截,还能看到舌头里面连着的筋骨。

此时两个人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了,借着李时余的手机光线,任翊飞拍了几张口腔内部和后脑勺伤口处的照片,然后征求他的意见:“我想上去看一看。”

李时余不禁问道:“你觉得楼上可能会有东西?”

任翊飞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李律师,你知道我姑姑吗?”

李时余的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过了几秒之后才像是放弃了一般:“我听说过周慕青女士的名字,但是从未见过。”

“我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被爷爷关在塔里面。你没见过也是正常的。”任翊飞看了一眼面前蜿蜒的楼梯,似是叹气一般说道,“姑姑当年就是从这座塔的塔顶跳下来的。”

李时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说道:“……我很遗憾。”

任翊飞笑了笑:“你都不认识她,是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如果你想上去的话,那就走吧!”

塔楼的楼梯是环状的,旋转而上,楼上开的有小窗户,阴沉的光亮有一程无一程的照射进来,走在楼梯上只感觉忽明忽暗。看不到前路未知的危险,似乎随时会有人从转角处冲出来,然后死死的扼住他的喉咙。

任翊飞慢慢地向上走,耳边似乎回响起姑姑的呼吸声,就贴着自己的耳廓,跟自己的呼吸交叠在一起,如影随形。

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任翊飞边回忆边说道,“我们搬回这个宅子之后没多久,我妈就性情大变。有一段时间,我真的觉得如果姑姑是我妈妈就好了……”

李时余的声音依然听不出喜怒哀乐,完全公式化的平静:“周慕青女士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任翊飞说道:“她不疯的时候,会很温柔的抱着我,摸着我的头,喊儿子,还会把她认为好吃的食物偷偷藏起来给我,有些已经变质了。可疯起来的时候,她会披头散发的掐着佣人的脖子喊:‘你把儿子还给我’……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她的名字在家里面似乎是个禁忌,就连佣人也从不跟她说话。”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知道她?”

“是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呢……我有点儿不记得了……”任翊飞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说道,“我有一段时间觉得我的记忆好像是假的一样,假到连我自己都怀疑我真的是个疯子。”

李时余皱眉,这种敷衍的拒绝让他无法窥伺其中的秘密。

两个人沿着楼梯向上走,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只漂浮着两个人的呼吸声和交叠的脚步声。

在塔楼的顶层,有一间空旷的房间,那里就是曾经住着周慕青的地方。

任翊飞推开门进去,里面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宣告着房间的主人已经去世了。

任翊飞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也许对姑姑来说,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伸手在空气里面挥了挥,挥掉一拥而上的粉尘,任翊飞走进去。

长时间的无人居住以及门窗紧闭,让整间屋子泛着潮湿的、发霉的味道。任翊飞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雨水夹杂着树叶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敲打在空旷的塔楼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伸手抖掉一旁的白布,一个躺椅放在地板上。

“小时候,姑姑总是抱着我坐在这里,看着窗外。她说,阿飞,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姑姑的意思。

姑姑死了,妈妈疯了,现在大伯也死的不明不白。

这个宅子,是会吃人的。

“她对你很好。”李时余评价道。

“大概,她是真的把我当成她儿子了。”任翊飞掀开旁边桌子上的白布,除了摞了一沓的硬皮本之外,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面的女人,烫着卷卷的头发,皮肤很白,脸颊消瘦,轮廓深邃,鼻梁高挺,淡淡的微笑着。

“这个就是姑姑了。”任翊飞把照片拿给李时余,李时余看着照片上的人,忍不住伸手摩挲着。

“她真的很美。可惜红颜薄命。”

“是啊……”任翊飞似乎是叹了口气,说道:“李律师,我刚才说兴许我也是个疯子,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这么说?”

任翊飞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见过姑姑的孩子。”

第5节

两个人再回到主宅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周娅雯和陈莎莎没有在客厅。看到他们回来,周婉清赶紧迎上去,说道:“你们总算回来了!快去洗个澡,别感冒了!”

任翊飞一边应下,一边问秦冠宇:“姐夫,报警了吗?”

“报了。”秦冠宇神情严肃:“可是警方说天文台今早下了特大暴雨预警,山下有部分村庄被淹,进山的路被封锁,暂时上不来。”

进山的时候,的确在山路两边看到一些稀稀拉拉的房子,说是村庄都有些言过其实,顶多只能算是一群靠山而居的村民自发的组织罢了。山路颠簸,也难怪一下雨就封路。

任翊飞上午通知秦冠宇报警的时候也是预想到了这个结果,反倒是周子平在一旁小生嘀咕了一声:“妈的,真邪!”

是啊,真邪。

洗澡的时候,任翊飞脑子里也一直是这个念头。

大伯死了,死后还被人剜去了舌头。

他没有系统的学习过犯罪心理学,只是刑侦学本身包含了一部分这方面的内容。杀人的方式有许多,但是对尸体的处理态度,却更能反映出杀人者的心理。

有人觉得周博远话太多了,或者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才会在死后被割掉了舌头。

任翊飞在心里仔细回想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周博远主动提出要给周立海守夜,可是时间还不过午夜,人就已经不见了。他是突然遇到了什么人、因为什么事而离开的,还是他早就跟人约好了见面?

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他在深更半夜不睡觉也没有守夜、而是跑去塔楼的?

他被人从背后突袭,如果不是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袭击了他,就是他对对方根本毫无防备之心。

那个人是谁?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宅子里面充满了秘密,爷爷曾经那么坚决地说他死了之后一分钱也不会留给他们,现在却要让他们来守灵,然后大伯就死了。爷爷的死不像是一种结束,反而像是一种开端。

任翊飞洗完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擦着头发走下楼。

“阿飞,我做了些饭菜给你们。”周婉清把简单的午餐从厨房里面端出来,放在客厅桌上,有些自责,“都是我太粗心了,你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吧?李律师,你也来。”

任翊飞这才注意到李时余已经先他一步下了楼,此时正在低声和秦冠宇交流些什么。

李时余肩上披着毛巾走过来,拉开椅子的时候客气道:“谢谢。”

周婉清眼神柔和,虽然这个时候每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但她还是报以盈盈笑容:“不用这么客气。我们现在被困在这个宅子里,大伯又……就算是一家人了。”

桌子上的菜色倒也简单,一大盘的蛋炒饭,一个炒空心菜,切了一盘午餐肉,还有一大碗紫菜蛋花汤。

“厨房的食材倒是很多,只不过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吃了……”周婉清叹了口气:“……真是祸不单行。”

秦冠宇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问道:“对了,你们去塔楼,发现什么了吗?”

任翊飞一边低头扒着饭,一边说道:“看到了大伯的尸体,他是被人从背后袭击,打中了头部,还被人拔去了舌头。”

其实周婉清到现在为止表现的已经算坚强,大概觉得周娅雯刚刚丧父,陈莎莎又年龄小不懂事,她作为家里唯一的女性就有义务照顾其他人。听到这一消息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会……”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任翊飞问道,“姐姐,你还记得姑姑吗?”

周婉清怔了一下,才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任翊飞的发迹:“怎么会不记得……当年姑姑死的时候,你就在她旁边……”

秦冠宇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不由得问道:“什么姑姑?你们还有一个姑姑吗?”

周婉清点了点头:“姑姑死的早,爷爷又不让人提起她,所以……”

任翊飞闭了闭眼,像是陷入一种回忆:“她死的前一秒还抱着我,给我唱歌,下一秒就好像受到了惊吓,尖叫着跳了下去。”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如飞鸟般飘落,重重地砸在地上。殷红的血从她的鼻腔和外耳道流出来,染红了她黑亮的长发,整个身体在地上跳动了两下,便如麻袋一样软了下来。

“为什么要去想这些事呢?”周婉清有些难过,“姑姑的死,让你沉默了好多年,就算说话也都是奇奇怪怪的。爸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把你送走……”

任翊飞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放心吧姐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些阴影早就淡化了。我只是在想大伯为什么会死在塔楼下面,这才想到了姑姑。”

周博达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此时听到他们的讨论,也走了过来,问道:“阿飞,你觉得大哥的死和姐姐的死有关系?”

任翊飞犹豫着摇了摇头,毕竟周慕青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对了小叔,”任翊飞问他:“你知道姑姑生过一个孩子吗?”

“怎么可能!”周博达不假思索地说道:“姐姐到死都没有嫁人,又被孤零零的关着,怎么会有孩子呢?”

任翊飞又看了一眼周婉清和周子平:“这么说,你们都没有在宅子里面见过一个陌生的孩子了?”

“陌生的孩子当然有很多,佣人的,客人带来的,都有。可宅子里的孩子,除了你们几个,就是时余了。我虽然不是全都认识,但并没有你说的全然陌生的孩子。”周博达皱着眉,“阿飞,你到底是从哪里听说姑姑有过一个孩子的?”

“不,没什么……”听了周博达的话,任翊飞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或者是张冠李戴,所以并没有全盘托出,只是说道,“我只是好像隐约记得,姑姑提过什么孩子孩子的。也许是我记错了吧!”

周婉清安慰他道:“姑姑疯了这么多年,会说一些胡话也是正常的,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任翊飞点了点头,复又问道:“还有,小叔,你知道姑姑为什么疯,又为什么被关起来吗?”

“听你这么一问,姐姐的事倒真的有点儿不清不楚了……”周博达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犹豫着开口,眼神像两边平视,似乎在调动记忆。“姐姐从香港学习回来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当时我才十几岁,我记得当时是二哥去接的她——”

周博达口中的“二哥”就是任翊飞的生父,周博容。

“——姐姐是一个很豁达的人,大概是受西方教育的缘故吧……当时我们跟父亲的关系都不是太好,姐姐回来之后父亲很高兴,再加上姐姐从中调和,有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很好的。没多久,二哥认识了二嫂,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二哥就离开了家。

之后的那几年,姐姐一直想让你们回来,可是父亲不同意。这样大概过了三年吧……有一天晚上,父亲和姐姐突然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好像是姐姐喜欢上了什么人,可是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要知道,姐姐是所有孩子里面,父亲最喜欢的那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容忍这件事,当夜就让人把姐姐绑去了塔楼,彻底禁了她的足。

后来又过了一年——哦,对了,应该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这种暴风雨的天气,也是深夜,本宅突然变得人来人往的,家庭医生和李律师——我是说老李律师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我和大哥都想打听发生了什么,可是来的人虽然多,却一个个守口如瓶。他们跟父亲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连夜就去了塔楼。

父亲再回来的时候,就告诉我们,姐姐疯了,并且勒令禁止我们任何人去塔楼看她。我中间有偷偷去过一次,姐姐的确痴痴傻傻,也不认得人。父亲发现之后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姐姐了。”

任翊飞沉思了一下,问道:“你说那天晚上有律师、有医生,会不会……”

剩下的话任翊飞没有说完,周博达着实思考了半天他想说什么才醍醐灌醒一般,笑了两声:“你该不会是想说姐姐就是那天晚上生了个孩子吧?这不可能的!她被关起来之后,就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塔楼了!”

任翊飞没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倒是秦冠宇在一旁说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大伯的死。他是昨天晚上死的,如果宅子里真的没有外人的话,就是我们当中,有人杀了他。昨天晚上落单的人,都有嫌疑!”

“妈的!这里不能住了!”周子平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李时余的领子,“你他妈的!赶紧找人把我们放出去!”

周博达赶紧抓住自己儿子,瞪了他一眼,语气严厉:“子平!冷静点儿!”

李时余看着他,冷静地开口:“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如果我有办法,我也很想让你们离开。”

“没想到没想到……”周子平放开他,不耐烦的来回踱步,“……现在大伯已经死了!我们可能都会死的!妈的,老子还没活够!”

“子平,你真的太吵了。”

周娅雯在陈莎莎的搀扶之下,披着一条披肩扶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下来,面容虚弱,但说话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凌厉:“现在还不确定我爸为什么死的,你嚷嚷什么?你只要不自己找死,没人要你死!”

陈莎莎在旁边低声问道:“可是……大伯不是应该给爷爷守夜的吗?为什么会死在塔楼那种地方?”

“谁知道呢!也许他趁我们不注意,跟什么人合起伙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半夜才会去塔楼!”

周子平看着李时余,意有所指。

“不会的!”周娅雯立刻反驳道,“时余一整晚都和我在一起,根本没出去过!子平,你不要因为恐惧就乱咬人!”

任翊飞双手环膝坐在椅子上,两眼里没有焦距一样凝视着某一点已经很久,他记得小时候爷爷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抱着他。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其它人的话,他不动声色地微微瞥了一下眉。周娅雯为什么要替李时余撒谎?

自从他回到这个宅子,就觉得这个宅子隐隐透出危险,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爷爷的尸体还存放在客厅的正中央,眼睛紧紧地闭着,可任翊飞却总觉得那双眼睛似乎随时会睁开。墙上挂着的黑白遗像,正在窥伺着宅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嘲笑着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后辈正在上演的闹剧。

“你们不要吵了……”任翊飞低声叹气,默默的摇头,站起来,声音不大,却透着一丝坚决,“大伯已经死了,是个案还是开端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要做的是团结一心,不要再做无谓的争吵了。”

“哟!看哪!我的小堂兄多清高!”周子平阴阳怪气,“就是不知道这副清高的样子做给谁看啊!”

任翊飞冷笑:“我不清高。只不过巨额财产虽然诱人,可也得有命花。你好好想想吧!如果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下一个死的人是谁?”

他的话让周博达的脸色大变。

在周博达的记忆里,任翊飞和家里面其他的兄弟姐妹不太一样。

小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这座宅子里,在子平刚刚呱呱落地之时,他的二哥,带来了八岁的婉清和四岁的阿飞。

两个孩子都很乖,看得出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是如果说婉清是个文静柔弱的小姑娘的话,那么任翊飞就完全是个自闭儿。他总也不说话,也似乎从未笑过。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一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或者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毫无感情的看着他们,似乎游离于他们之外。

一个从不笑的孩子,似乎也没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开怀一笑。周博达唯一一次见到他笑,就是那一年的秋天,枫叶落了一地,倒映在湖水里,山间到处都是苍茫的红。任翊飞站在湖边,指着湖面对他笑着说,小叔,你看,那儿有一个孩子。

周博达分明什么人都没有见到,即便是个成年人,依然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猜想,任翊飞一定是个疯子。

而这次见到他,又觉得他似乎和其他的同龄人一样了。

刚才任翊飞的一句话,似乎又引发了他似乎早已遗忘的恐惧,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扔下沉默的众人,任翊飞径自上楼,大力的关上门。

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任翊飞给任宸羽打电话。

任宸羽有些意外,直到任翊飞开门见山的告诉他:“大哥,出事了。”

任翊飞在电话里仔仔细细地向任宸羽陈述了一遍周博远失踪、死亡以及被人切断舌头的事,任宸羽听完之后在电话里面沉默了半晌,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保护好自己,我会想办法尽快赶到!”

有了任宸羽的承诺,任翊飞便觉得心安了许多,看着窗外的暴风雨,脑子也逐渐沉静了下来。

他说不好大伯的死亡原因,事到如今唯一能确定的也就是在周博容离开家的这些年,在周慕青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塔楼绝对不是一个意外的案发地点,唯一能跟塔楼扯上联系的,就只能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周慕青的故事上。

可是周慕青的故事却不清不楚,周立海死了,当年的律师死了,按照年龄推算,那个家庭医生应该也死了。表面上看来,所有跟这件事情有关的人都死了。

凶手不想让周博远多说话,会不会周博远知道了什么,才惨遭杀害的?

那么,阮海云呢?

任翊飞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个记者。她经历过不少事,可是她在回来后没多久,也疯了。这个宅子里,接连疯了两个女人。

她会不会知道了些什么?会不会留下些什么?

想到这里,任翊飞突然在屋子里面四处翻找起来。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福至心灵,或者冥冥之中的那个定数,竟然真的让他在衣柜下面的缝隙中,摸出一个日记本来。

第6节

任翊飞打来电话的时候,任宸羽正陪着易子阳办理复职手续。

易子阳的复职手续倒是不难办,当初他离职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上头很多人心里都清楚。说是离职就是当初上头的人打了声招呼,走了个程序,现在复职也同样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不过前期还是做了些复职前的各项测试,前线工作毕竟危险,对复职人员的岗前测试也是有必要的,都能理解。

易子阳看着手里新发下来的警官证和持枪证,心里也是五味掺杂。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警察的岗位上。

挂了任翊飞的电话,任宸羽回头便看到易子阳有些恍惚的神情,心下不免叹了口气,虽然人找回来了,可要如自己想象一般的将一切拉进正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纪家的两兄弟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境况。

犹豫了两秒,任宸羽还是打算遵从内心,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对易子阳说道:“子阳,阿飞那里出了人命案子,我不放心,打算亲自去一趟。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易子阳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西京我们不熟,我需要和当地公安局联系一下,越快越好。”

“那我回去收拾些东西,你确定了出发时间就通知我。”

任翊飞在西京的老家出了事,任宸羽担心的另外两个人——任家兄弟,状况也没有很好。

纪风飏把纪蔚南接回家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纪蔚南的毒瘾是一次形成,还是来势凶猛的体内注射,没死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这三年间黎睿那个傻逼(纪风飏如此评价)为了留住他的命,不间断的给他服用美沙酮和洛菲西汀之类的解毒药,这些药本身就带有极高的副作用,反而加重了他的药物依赖,戒断过程自然比别人更辛苦。要戒毒瘾,必须先戒掉药物依赖。

前两个礼拜,纪风飏不敢用力过猛,一开始一天给两次纳曲酮,后来逐渐减少成一天一次。但纳曲酮并不能减轻稽延性症状,全身关节和肌肉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身体上分离了一般,四肢无力,肌肉酸胀。

纪风飏在的时候,他会顾虑纪风飏的感受,即便全身疼痛异常,也咬牙忍着,有时候还会汗流浃背的跟他说几句玩笑话。可有时候,纪风飏站在门外都能听到里面传来难忍的呻吟和低吼。

纪风飏从来不敢在这种时候进门去,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任何艰难的场面,可纪蔚南压抑的痛苦呻吟声还是如跗骨之蛆一般钻进耳朵,一点点噬咬着他的皮肉骨血。

他在纪蔚南感知不到的地方,用头撞击着墙面,他不断自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让自己唯一的血脉亲人、最心爱的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当纪蔚南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当他茫茫然看不到前路的时候,当他一心求死都无法做到的时候,自己在哪儿?

可是他不敢进去。他怕自己忍不住,受不了,会给纪蔚南服用替代性药物,会把纪蔚南进一步推向死亡。

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笑着推门进去,说吃点儿东西吧!不吃哪有东西给你吐啊!

纪蔚南就拿眼尾瞄他,没好气地挖苦:“明明是你煮的东西难吃的要死,没天分就是没天分,还不服气。”

纪风飏频频点头,一脸虚心:“是是是。等你病好了,你煮给我吃。”

纪蔚南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皱着鼻子一勺勺地剜着饭,哼了一声:“嗯。”

眼泪啪嗒掉进碗里,还以为纪风飏没看到。

因为停药,纪蔚南的身上总是忽冷忽热,纪风飏用来给他补气养身的中药膳食,他吃进去没有十分钟便会全部吐出来,脾肾亏损导致湿浊内生,全身各通路堵塞,进而阻塞心窍,精神恍惚,时常自言自语,偶有惊恐之时,便吓的缩成一团,身体不停地抖动,双眼无神地看着紧抱着他的纪风飏,嘴里念叨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纪风飏总是想,以前啊,街坊四邻夸你的时候,总是说,我们小南啊!最好看的,就是眼睛了。

可是现在,纪蔚南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更重要的是他失眠严重,几天几夜无法安睡,异常困倦的时候也是身体歪着打个盹,不久之后便猛然惊醒。

他不睡,纪风飏也不敢睡,强撑着精神陪着他,整个人迅速消瘦了下去,刚毅的脸越来越显露疲惫,他却还是笑嘻嘻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没有撑不下去。”纪风飏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对手机里的人说道,“跟小南受的苦比起来,我这算得了什么。”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纪风飏的表情总算舒展了些:“你能回来当然最好……”

挂了电话,纪风飏走到浴室门口,敲了敲门:“小南,你洗完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纪风飏的心中猛然一紧,又大力地连敲了好几下:“小南?小南!”

门内寂静一片,纪风飏大力将门撞开,氤氲的水汽中,只见纪蔚南全身湿透了倒在浴缸里,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右手腕滴下来,顺着瓷砖间的痕迹缓缓流动,剃须刀片沾着血,掉在地面上。

纪风飏迅速将纪蔚南抱出来,放在床上,一边找干净毛巾压着他的手腕一边拨打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到的很快,医生进行了包扎,并吊上水,然后用半嫌弃半遗憾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对纪风飏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方才离开。

吊瓶里有镇静的药物,纪蔚南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平稳。这大概是他这些天睡的时间最长的一次。

纪风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卫生间,冲掉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洗脸的时候,他看着雾气腾腾的镜面,突然一拳砸了上去!

深红色的血液从指节处渗出来,他撑着洗脸池,才发现整个人抖的像个筛子一样,心脏在身体内剧烈地撞击着,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让他喘不过气来。

纪风飏顺着墙面滑落,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头深深地低下去,肩膀颤抖个不停。

他就是……这么守护他的?

他向来无所畏惧,可此时,却觉得巨大的恐惧感朝他翻江倒海般袭来,他手脚冰凉,脸部麻木,嘴唇颤抖,血色尽褪。

如果他再晚发现一点儿的话……

纪风飏不敢再想下去,他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了十几下之后总算正常了些,才擦干了身上的水和血迹,走出去。

纪蔚南已经醒了过来,长久以来的药物依赖也让他形成了强烈的抗药性,从手腕处传来的刺痛感一阵阵袭来,他睁开眼睛看了纪风飏一眼,又闭上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纪风飏的胸膛,他不知道自己是愤怒或是心疼还是难受,只觉得当看到纪蔚南割腕自杀的那一幕,眼前一片血红。

纪蔚南失踪的时候,不生不死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毒发崩溃发疯发狂的时候他都能忍住,但是当死亡真正距离他这么近的时候,他就崩溃了。

急怒攻心让他反而平静了下来,看着纪蔚南问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眼神里带着一分纪蔚南没有察觉的决绝。

纪蔚南双眼禁闭,一副拒绝的姿态。

纪风飏却没有打算就此放弃,继续逼问:“你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尊严,很丢脸,你想死,是不是?”

纪蔚南动了动嘴皮,声音细小,但是纪风飏还是听清楚了。

——你不该救我。

纪风飏脑子里紧绷的那条神经,因为这五个字轻易的断裂了,发出砰的一声,震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好,很好……”纪风飏用手撑着桌子,眼前一片苍茫的白,哆嗦着嘴皮子半天才说了一声:“……我陪你……”

说完,他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针管,那里面有应急用的美沙酮,照着自己的手腕插了进去!

纪蔚南只听到抽屉被拉开的声音,之后便没了动静。他隔了几秒钟之后才睁开眼,只看到最后一滴注射液流进纪风飏的手臂。

他发疯了一样扑过去,手腕上的针头被挤掉,血渗了出来。

“你干什么!”

纪蔚南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针管扔掉,抓着他的胳膊厉声问道:“你干什么!纪风飏!你想干什么!啊?”

纪风飏按着胳膊上的针口,慢慢说道:“你想死,我陪着你。”

“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觉得我现在这个鬼样子!好看吗!”纪蔚南冲他吼道:“毒瘾发作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我是个废人了!我不值得你救我!”

纪风飏被气的头疼,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不值得?我找了你五年,难道就是为了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再跟我说一句不值得吗!”

纪蔚南死死抓着纪风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头沉重地低了下去。埋藏在心底许久的委屈、害怕、痛苦,在这一刻仿佛再也藏不住,顺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撑不下去了……哥……”

哥哥哥!你就会在这个时候卖乖喊哥!

刚才一口一个纪风飏不是喊得很顺口的吗!

纪风飏只觉得脑壳快要爆掉了一样突突地疼,他咬紧了牙关,狠心说道:“纪蔚南,我打定主意要陪你。丢脸也好,没有尊严也好,我陪着你。我们谁也不要嫌弃谁,谁也不要笑话谁。如果你觉得不行,大可以继续试探我的底线,看看我到底会不会做那些你觉得白痴才会去做的事!”

纪蔚南瞪大了眼睛,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无知无觉地摇着头,眼泪鼻涕流的满脸都是却无知觉,只是不断重复着:“不,不行!你不能跟我一样!不能跟我一样!不能跟我一样……”

纪风飏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解了自己的想法,还是这只是出于本能的一种反应,但这不失为最好的机会。

“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头疼的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美沙酮的后遗症,也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别的反应……”

冷汗顺着纪风飏的发迹滴下来,湿透了他的半个后背。他口干舌燥,眼前的纪蔚南像是被人打上了雾化的特效,整个人摇摇欲坠。

“……如果你不想看我在这种时候还要担心你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又去死的话,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去睡觉!”

纪蔚南说不清自己是心疼更多还是身上的疼痛更甚,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糊成一团的眼泪,点头:“我去睡觉!我现在就去!”

说着连滚带爬地爬上床,平躺着一动不动,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心智未全的孩子。

纪风飏口干舌燥的喘着气,但依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卫生间,就着冷水管猛灌了几口凉水,又压着舌根强迫自己吐出来,违背生理性的反胃让他的眼眶发红,发胀,鼻涕流出来,顺着滴进了水池里。

头痛、晕眩、恶心、出汗、低血压、呼吸抑制、震颤、肌肉僵直……

这就是你毒发时候的感受吗?

还是说,我所能感受到的痛苦,连你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简凝拉着行李箱打开门进屋的时候,险些被屋里面的景象又吓退出去。

屋里面凌乱不堪,到处都是物品残骸,墙壁、地板几乎没有一块是干净的,窗帘紧紧拉着,屋子里是尘土潮腐的霉味和衣服的酸臭,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这是进了鬼屋吗?”简凝觉得这个时候她还有兴致打趣也是心理承受能力强大。

她把行李箱放在门口,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

“别拉窗帘!”

“刷!”

简凝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窗帘已经被她拉开大半,这才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纪风飏!”

简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邋遢的像个流浪汉,衣衫不整,目光混沌,眼眶赤红,眼窝深陷,整个人好像脱水了一样,脸色蜡黄。

“别拉窗帘……”纪风飏沙哑着声音说道,“……小南不想被别人看到……”

简凝赶紧蹲下来,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看了看舌苔,然后皱起描画的精致的眉,厉声质问:“纪风飏!你吃了什么!”

“只是一点点美沙酮……”纪风飏呢喃着:“……小南不想活了……他割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简凝当机立断,端起桌子上的水尽数泼到他脸上,用手用力拍打着他的脸:“纪风飏!阿风!你清醒一点儿!清醒一点儿!”

纪风飏的双眼逐渐恢复焦距,干裂地嘴唇碰了碰:“小阿姨……”

随后,纪风飏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全然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的力气过大而在上面留下了指印。

“小阿姨!你救救小南!你救救他!只有你能救他!”

“我就是为了你们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回来的。”简凝看着他的眼睛,自己的目光平和、安定。“阿风,你得去休息。我不希望小南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却垮了。”

简凝其实只大纪风飏三岁,但也许是常年研究心理学的缘故,她说话的语速和语气让纪风飏莫名感到安心。

看着纪风飏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栽倒在地上,简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和后背,确定只是美沙酮带来的副作用之后,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姐姐,姐夫,你们当初留下了这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到底是对还是错啊……

第7节

任翊飞在衣柜的下面找到了阮海云的日记本。这个女人,做记者的时间久了,总是喜欢把一些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算是职业习惯。任翊飞隐约记得小时候看她写过,没想到竟然真的找到了。只是日记本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如果说是离开的时候掉了,倒不如说是被藏了起来。

日记本是老式的深绿色硬皮本,封面上是烫金的“工作手册”四个字。本子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浮土,不像是被封存多年的样子。任翊飞把它拿到了梳妆台上。梳妆台上还放着阮海云最喜欢的那把牛角梳子,即便过去十多年,依然散发着亮黑色的光泽。

阮海云写的一手漂亮的硬笔繁体行书,不像一般女子的字体那样娟秀,笔画间行云流水,带着一些洒脱和恣意在里面。任翊飞记得阮海云还没有变得异常之前,总是把他抱在腿上,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日记本阮海云用了很久,硬质的封面边角都有些破损了,可惜的是她没能写完。

前面有一部分都是回到大宅之前的生活琐事,还有她的一些采访片段和未能刊登出来的奇闻异事。任翊飞怕漏掉什么重要信息,仔细翻动着,不知不觉竟然过去了几个小时。再回头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伸了个腰,动了动手脚,突然意识到楼下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毕竟是出了人命,自己作为宅子里唯一一个有调查能力的警察,下午有些情绪失控,不该贸贸然离开。

走下楼去,楼下已经没有什么人。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宅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暴风雨让山上的鸟兽都仿佛全部散去了。

周婉清跪坐在爷爷的棺椁旁边给他烧黄纸,又不敢烧太多,只时不时捏一两张放进去。

屋里面的味道难以辨明,不知是元宝蜡烛的味道,还是犀牛角的味道,又或者是冥钱白纸的味道,任翊飞只觉得味道刺鼻。

“姐姐。”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客厅的一扇窗,狂风卷着暴雨吹进来,空气中的香灰立刻四散开来,在空气中飘散着。任翊飞赶紧又把窗户关上了。

家里发生了人命案子,他们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死死地困在宅子中,举步维艰。谁又能说这场天灾夹着人祸的灾难来的不蹊跷呢?

周立海的灵前香火是不能断的,周婉清看着一炷香快要烧完,便又点了一炷香,然后和任翊飞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任翊飞看了一圈,问道:“怎么是你在守夜?姐夫呢?”

“你姐夫去检查门窗了。”周婉清挥了挥手,似乎在驱散自己面前的香气,“大伯突然就被人杀了,还留下了那么恐怖的死状,现在宅子里大概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想留下的,更遑论给爷爷守灵了。”

周婉清长的清瘦,三天死了两个人更是极大的消耗着她的精神,脸上满是倦容。看她强打精神的样子,任翊飞有些心疼,便说道:“还是我来守吧!”

周婉清摇了摇头,有些心疼的看着任翊飞眼眶下的黑眼圈,说道,“家里除了子平,就数你年龄小,怎么轮今天也轮不到你。你看你这副样子,昨晚没睡好吧?”

“可能是换了地方,海拔又高,有些不习惯。”任翊飞没有过多说什么,而是拉着她的手问道:“姐姐,姐夫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很细心,也很体贴。”周婉清拉着任翊飞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像是少女心中怀揣着的小秘密一般小声说道,“阿飞,这里再过几个月,就有你的侄子或者侄女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任翊飞反应了一下才蓦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姐姐?”

周婉清的嘴角浮现出些微的笑意,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没有告诉你姐夫。我想等家里的事情过去了,胎儿稳定了,再告诉他。”

任翊飞露出回到本宅以来第一个由衷的笑容:“姐夫一定会很高兴的。”

秦冠宇恰巧在这个时候打开门走进来,听到任翊飞的话,一边脱掉自己身上的雨衣一边问道:“我怎么了?”

周婉清朝任翊飞眨了眨眼,对自己老公说道:“在说你怎么去这么久。”

“我又出去检查了一下余下的几间空房。”秦冠宇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揽住周婉清。“大伯如果不是被自家人杀掉的,就是有人从外面溜了进来。我实在是不放心。”

主宅外面还有几间零星的房间,是之前给佣人住的,已经空了许久。

任翊飞此时对秦冠宇的好感度增加的不是一点点,便称赞道:“姐夫真是细心,连我都没有想到。”

“你别夸他,他这也是职业习惯。”

虽是这么说,周婉清的语气中却有一丝骄傲。

任翊飞好奇道:“姐夫是做什么的?”

“我大学毕业之后就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我想着职业便利,就自己写一些悬疑小说出版。”秦冠宇倒是谦虚,丝毫不妄自菲薄。“听李律师说你在做警察,我跟你自然是比不了的。”

说起这个,周婉清倒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这两天也顾不上跟你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了。怎么会想起来去做警察呢?这么危险。”

“姐,我只是做户籍警,没什么危险的。”任翊飞说道,“我被送去福利院之后没多久,就被现在的养父母收养了。任家从民国时候开始就有人做警察,一直延续到现在,考大学的时候我反正也没什么优势,就想着干脆延续下去好了。”

“胡说,你在我心中可是很优秀的。”周婉清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他们家对你好吗?”

任翊飞坚定地点了点头,主动说道:“很好。爸——我是说我养父——他教育子女很严格,但是从来不会勉强和苛责我。虽然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可家里却是养母说的算。养母很疼爱我,我想这大概是老天爷给我的一种补偿吧……家里还有一个可靠的大哥和一个可爱的妹妹,他们都对我很好,拿我当亲兄弟。过两天你们应该就能见到大哥了。”

周婉清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阿飞,没有什么比你过得好更重要的了。”

任翊飞抱了她一下,认真说道:“在我心里,你也一样。”

秦冠宇在一旁露出欣慰的表情:“虽然爷爷和大伯都死了,可是在这种时候还能看到你们姐弟两个这么温情的场景,总算让我觉得这个家也没有那么冷漠。”

任翊飞看着他,带着一丝感激,说道:“姐夫,这两天真是辛苦你了。没想到回来一次,居然发生这么多事情。”

秦冠宇摆了摆手:“别这么说。本来保护你们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只是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办法离开……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别的事。”

这句话说完,三个人都有些沉默了。

不一会儿,秦冠宇说道:“阿飞,像今天贸然去塔楼这样的行为,不要再做了。”说着,秦冠宇看了一眼楼上,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个律师,是他把我们所有人召集到这里的,说是爷爷要我们在此守灵七日,可是爷爷的遗嘱和临终嘱托谁也没有见到、听到。如果有人想要从中捣鬼的话,他的嫌疑很大的。”

任翊飞却摇了摇头,说道:“昨天晚上我们两个在客厅有过一次简短的交流,那个时候大伯就已经不见了。我想他应该不是凶手。”

任翊飞既然这么说了,秦冠宇也就没有再坚持什么,只是自言自语:“真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大伯……”

任翊飞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恐怕除了凶手本人之外,大家都在想这个问题,甚至跟他们一样在互相怀疑、互相猜忌。

有可能是灵台上燃烧的香烛的缘故,也有可能是燃烧的冥纸的缘故,任翊飞觉得这座宅子里面的空气实在是太压抑了,连飘散的香气都显得过于浓重和黏腻。他确实感觉到有些疲劳,就和周婉清、秦冠宇道了声晚安,上楼休息去了。

房间里,李时余尝试用网络跟外界联系,但是失败了,不知道是不是恶劣的天气影响了附近的基站。他摘了眼镜,捏了捏酸涩的眼角。

他近视,又有干眼症,前段时间还被查出角膜炎,长时间对着电脑让他的眼睛非常的不舒服。

他仰着头,闭目养神。他没想到这件委托这么麻烦,而且现在还死了人。周博远是为什么被杀的?凶手又为什么拔掉他的舌头?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还会不会有下一个人被杀?这些他统统不知道。

而且,更让他在意的是,下午的时候,任翊飞对他说过的话——

“我见过姑姑的孩子。”他对他说道:“那是个男孩儿,面黄肌瘦,发育不良,头发毛躁躁的,衣服也好像不合身。他不爱跟人说话,也几乎从来没有在大家面前出现过,可是我很确定,我见过他。”

李时余皱了皱眉,问道:“既然他没有在大家面前出现过,为什么你会见过他?你在哪儿见得他?”

“在塔楼。”任翊飞说道,“我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们在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躲去了塔楼,可是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人来找我。他就在楼顶的墙垛那里,从上而下地看着我。我吓坏了,当时就哭着跑掉了。第二次,是姑姑死的时候,他就站在这附近的一棵树后面,看着姑姑。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可是我注意到了。”

“你为什么……”李时余犹豫着问道,“……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任翊飞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我觉得,如果他真的存在,现在大概也跟你差不多年龄了,所以觉得有些遗憾吧……”

……

李时余再睁开眼的时候,明显的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香甜的、黏腻的、女人的香水味。

“娅雯,你进别人的房间总是不敲门吗?”

娅雯在灯光下欣赏着自己刚修完的指甲,晶莹剔透的指甲闪出圆润的光泽。

“你没关门,我怎么敲?”

李时余看了一眼门:“我刚才的确没关门,可它现在关上了。”

“是啊!你刚才是没关,所以我把它关上了。”

李时余叹了一口气:“娅雯,大伯刚死,你最起码也要把伤心维持的时间长一些吧?被人发现你这么晚了出现在我的房间,对你没好处。”

娅雯却好似不信:“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对我没好处?”

李时余反问:“那你想要什么好处?”

“时余,我们都知道,我爸是被人谋杀的,对吗?”

李时余如实回答:“当然。”

“死的人是我亲生父亲,作为女儿,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这个人啊……外表看起来不争不抢,淡泊名利,但是他确是最像爷爷的一个。若论心机城府,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藏得深。老实说我没有想到他就这么死了,但是我知道不管是谁杀了他,在这个宅子里面,杀他的人只有一个原因。”

“为了周老先生的遗产。”

“就是为了爷爷的遗产。现在我爸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会怎么处理他的这份遗产?”

“周老先生在去世之前并没有提起过若是遗产继承人发生意外死亡,这份遗产该如何处理。但是按照法律程序,我会将他的遗产转在他的直系亲属名下。”

“可是他离婚多年,直系亲属只有我。”周娅雯说道,“时余,只要想一想就会知道我爸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死人,因为只有他死了,属于他的那份遗产才有可能分给我们。”

李时余没有说话,也许是他觉得周娅雯的话有道理。

“有人为了多分一些遗产而杀了他,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呢?”周娅雯自问自答“我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你。因为你跟我们非亲非故,爷爷却异常的信任你。而且遗产的内容又只有你知道,只要你稍微在遗嘱上动一下手脚,完全可以拿走那份属于大表哥的遗产。”

“可是你否定了凶手是我的推断。”李时余说道,“否则早上你不会帮我。”

“是,我否定了我的推断。正是因为你要在遗嘱上做手脚太容易了,所以没必要去冒险杀人。”周娅雯说道,“所以我换了一种思路,就是什么人有能力杀了他。”

“的确。”李时余点了点头,说道:“大伯正值壮年,身体健康,就算是一时不查被人袭击,也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

“所以我现在怀疑两个人,一个是秦冠宇,一个是子平。”

“子平的确一直都有健身,而且脾气暴躁,下午还和你们发生了口角。”李时余说道,“可秦冠宇我就不懂了。你为什么怀疑他,而不是怀疑小叔呢?”

“小叔就是喊得嗓门大,但是杀人,他没这个胆子。”周娅雯说道,“怀疑秦冠宇的原因是,毕竟我们谁也不了解他,不是吗?”

“我承认,你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的出乎我意料的冷静。”李时余如此评价道,“但是我不懂的是,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

“我想我们彼此取得一个信任。”娅雯轻笑了一声,在他腿上坐下来,伸出手去描绘他立体如雕刻般的五官,“我还是那句话,遗嘱的内容只有你知道,而你呢,年轻,英俊,事业有成。我们相识多年,彼此了解。我伺候爷爷这么长的时间,要说我不图谋他的遗产那也太虚伪了。但是,遗产我要,你,我更想要。”

李时余看着她,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情绪,似乎有惋惜,有不舍,可更多的是如水一般的温柔,足够让任何人为之沉沦,飞蛾扑火。

“娅雯,你太贪心了。”

娅雯发出悦耳的笑声,顺势搂着他倒在床上:“这不是贪心,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时余,你也是个不甘平庸的人,这么大的诱惑,你不会动心?”

李时余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娅雯,如果这是你的憧憬,那么,如你所愿。”

第8节

塔楼顶层的窗户大开着,风吹动着被岁月摧残腐蚀的纱质窗帘,把窗帘整个吹了起来。

任翊飞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一个温柔轻盈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低吟浅唱着:“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这期间断断续续的还有另一个声音,似乎在急切地争论着什么,音调很高,语速很快,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吵死了!

谁在那儿?

任翊飞想问,却什么声音都发布出来,眼前是褪了色天花板,还有刺眼的白光。

突然,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任翊飞像是全身失重了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抽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眼前闪过,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响,眼前一片血红!

任翊飞猛地坐起身来,屋里面暗沉的光线让他无法分辨时间,喘了两口气之后,他拿起手机,时间已经走过七点。

门外传来急速的拍门声,一下比一下用力:“阿飞!快起来!阿飞!”声音里竟然还带着一丝哭腔。

“来了!”

任翊飞连鞋都顾不上穿,打开门,果然看到周婉清站在门外,眼眶泛红,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睡衣,还赤着脚。

对面的门也开了,周娅雯一脸怒气的看着她:“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任翊飞赶紧搂过她,沉声问道:“姐姐,怎么了?”

周婉清的嘴唇抖动着,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小叔……小叔死了!”

“怎么会这样!”任翊飞下意识问道:“死在哪儿了?怎么死的?”

周婉清显然是被吓坏了,双手胡乱指着,身体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李时余在周娅雯身后出现,眉头微皱,说道:“我们还是一起出去看看吧!”

任翊飞看了一眼他们两个,说不清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大概有些冷漠,又有些轻蔑。

去穿上鞋,跑下楼,发现大家都被叫了起来,虽然看着人也不少,空气中却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

任翊飞打破了噤声的魔咒,问道:“小叔在哪儿?”

秦冠宇搂着周婉清,指了指门外:“在外面的林子里。你……去看看吧……”

任翊飞打开门出去,一股凉气瞬间钻了进来。一天一夜的暴雨让山上的温度骤然下降了不少。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走了出去。

周博达的尸体被绑在高高的、笔直的杉树树干上,胸口处插着一把尖刀,刀刃穿透他的衣服,露出锐利的锋芒。

竟然被人从背后刺入,再绑到树上的。

今天是任翊飞回到周宅的第三天,加上周立海,已经死了三个。

“是谁……”周娅雯跟着走过来,看到死相诡异的周博达,不安地在原地转着圈,对着空气喊道:“……是谁做的!站出来!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

隔了许久,才听到李时余冷静地声音:“我们不要待在这里了,回去吧。”

李时余的话无疑是提醒了他们,事实上目前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死人待在一起,还是如此诡异的死法。

然而,任翊飞却看着周博达的尸体,一动不动。

李时余走向他,说道:“回去吧。”

“我昨天晚上,梦到姑姑了。梦里我大概是睡着了,总觉得我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可是我现在却觉得,她一定是在说她经常说的那句话。她说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任翊飞叹了口气,似乎被自己的说法给逗笑了,摇了摇头,说道,“回去吧。”

两个人沉默着回到主宅,其它人在客厅里面三三两两地坐着,除了陈莎莎一直在哭,而周娅雯有一搭没一搭的安慰着她之外,谁也没说话,任翊飞居然还有点儿想念之前大家争吵不断的气氛,最起码这能代表大家都活着。

周博达为什么被杀?谁要杀了他?把他钉在树上,又是什么意思?

任翊飞看着屋子里面的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周立海临死前留下了巨额的遗产,然后把他的孝子贤孙都聚集在了一块儿,为他守灵七日。今天是第三天,死了两个人。

他们被封闭在这座大宅里面,没有人能出去,也没有人能进来,这座大宅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会不会到最后他们所有人都死在这儿也没有人知道?

而周立海呢?任翊飞看着龛台上燃烧着的冥火香烛,看着在烛火中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的周立海,在心里默默问道,爷爷,今天所发生的事,又是否在你的意料之中?

周博远和周博达死了,凶手就在他们这些人之中。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是任翊飞看得出来,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理智,小心翼翼地活着,同时也在所有人心中筑起了一道心防,谁也不能信,谁也不敢信。

“我知道你们有的人很难过,有的人很恐惧……”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硬了,任翊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可是,大伯和小叔不会无缘无故的死掉的……所以,是谁先发现的小叔的尸体的?”

空气中静寂无声,几秒钟之后,陈莎莎才抽噎着说道:“是我。”

任翊飞点了点头,他在睡梦之中听到一声特别清晰的尖叫,想来应该就是陈莎莎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林子呢?”

“我早上起来,没有看到子平。我以为他出去跑步了,就想去找他。可是我打开门才意识到这两天下雨,他没办法跑步。我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心里有些慌,所以才出去找,结果……”

陈莎莎的话说的断断续续,越到后面,越是抖得厉害。

任翊飞看着周子平,又问道:“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干什么?”

“……”

周子平抿着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周娅雯急了,大声说道:“子平!现在你爸跟我爸都死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要是不说,你就是凶手!”

“不!我不是!我不是凶手!”周子平立刻激烈否认,然后才泄了气一般,低着头说道:“是我爸约我出去的……”

“他什么时候约的你?约你去哪儿?去干什么?”任翊飞细细问道,“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昨天晚上,莎莎去洗澡了,爸突然敲我的房门。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兴奋,我很久没见他这么开心的样子……”

周子平有些疑惑,问道:“爸,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很高兴。”

“哈哈!”周博达大笑了两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儿子啊!我们父子时来运转了!”

周子平更加不解:“爸,你说什么呐?”

“我告诉你,我想通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周博达说道,“只要有了这个秘密,老头子的遗产就全是我们的了!”

周子平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从周博达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下亢奋,却也有些怀疑:“什么秘密啊?还能跟爷爷的遗产扯上关系?”

周博达故作神秘道:“你小子,能有什么见识!我告诉你,秘密就在塔楼……”

这时候,陈莎莎穿着睡裙走了进来,看到周博达,立刻拢了拢开的有些低的胸口,尴尬地喊了一声:“伯父。”

周博达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不屑,似乎在说等离开了之后,立刻就让他的儿子跟她分手似的。

“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周博达便离开了。

“我虽然没有太当真,可事关爷爷的遗产,我还是多少有些上心的。”周子平继续说道,“早上一大早,我看莎莎还没醒,就去敲我爸的房门。可是我爸不在。我以为他先去塔楼了,就过去找他。然后就听到了莎莎的尖叫,看到了我爸的尸体!我早上根本就还没有见到他啊!”

“这么说,你根本没有进过塔楼,也不知道小叔口中的秘密指的是什么?”

周子平点头,犹豫了两秒,又说道:“我……我走到塔楼门口,突然想到大伯的尸体还在那儿,我……我就怕了……我连楼门都没进去!”

任翊飞突然想到周博远的死,他是死后被人割掉了舌头的。会不会周博远和周博达一样,是发现了同一个秘密,所以才被人杀了的?

而这个秘密,似乎跟死去的周慕青越来越有关系了。

眼前似乎出现一大片的光,是太阳的光,总觉得离他特别近。他的身体摇摇晃晃,那片光也跟着摇摇晃晃。他的眼前还出现了一个人影,一头乌黑的卷发,面容模糊,朝他伸出手,温温柔柔地说,我的孩子,让我抱抱你。

他觉得自己的头疼得不行,身体踉跄了一下。这时一双大手扶住了他,李时余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任翊飞用力眨了眨眼,驱散了眼前的画面。他看着李时余,对方担忧的神情一览无余。

“我好像……”任翊飞低声说道,“……想起了一些什么。”

李时余看着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什么?”

“关于姑姑……还有妈妈……”任翊飞紧紧地抓住李时余的胳膊,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说道,“我想起来我为什么会去钟楼,是妈妈带我去的。”

是的,他想起来了,是阮海云带他去的钟楼,见到了他的姑姑。阮海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记者,她总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事,例如被孤独地关在塔楼上的周慕青。

不顾别人惊诧地目光,任翊飞跑上楼去,跑回房间。他拉开阮海云曾经用过的那个梳妆台的抽屉,他一度非常的恐惧这个梳妆台,但是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内心的抗拒了。

任翊飞快速地翻动着阮海云留下的日记本,直到他翻到了后面。

199X年5月X日

我陪着博容回到了爸爸家,婉清已经九岁了,却还没有见过爷爷,阿暃也已经五岁了。我看得出来,两个孩子对这个陌生的地方都充满了好奇,也有些害怕。可是,公公好像很喜欢两个孩子,吃饭的时候一直抱着阿暃。

但是我却无法放下心来。当年公公反对我和博容在一起,反对的那么激烈,逼的博容不得不离家出走,怎么会在时隔了九年之后,就改变了态度了呢?

博容劝我放宽心,说也许是爸爸年龄大了,希望能有儿孙陪在身边。可是他明明是那么强硬的一个老人啊!

这次回来,我还看到了哥哥的孩子。博容说过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他和姐姐的年龄相仿,关系也最好。当年姐姐从国外留学回来,我见过一次,这次回来却没见到了。博容问过爸爸一次,但是爸爸的脸色变得不太好,博容就不敢再问了。

娅娅她长的真漂亮,跟我们家婉清完全不一样,我想她长大了一定是一个大美人。

但是阿暃不太好,他本来就不爱说话,面对着一屋子的陌生人就更沉默了。这样不好。

我希望阿暃可以尽快和哥哥姐姐们熟悉起来。

这应该是阮海云回到住宅后写的第一篇日记,这个时候还能看出来阮海云的思维正常,并且维持着她的好奇心。

后面的几天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无非就是一些家长里短,毕竟在这个大宅里面,也发生不了什么大事。

199X年6月X日

我见到了姐姐,就在宅子后面的那座塔里面。

见到姐姐是一个意外,连我都没想到她竟然被爸爸关在那种地方。

事情是这样的,早上的时候,阿暃跑出去玩,他总是一个人跑出去玩,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回来。我问他去了哪里,他说他看到后面的塔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以为是他的幻觉,这孩子最近总是出现幻觉,说宅子里有一个黄黄的、瘦瘦的小男孩,可没有人见过这个孩子。我想是阿暃太寂寞了吧!所以才编造出了一个小朋友来陪他玩,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编造出了一个女人来。

我很生气地骂了他,告诉他这都是他的幻觉,可是阿暃却哭着说他真的看到了,还要拉着我一起去看。我想,也许我该相信他?

我跟着阿暃去了后面的塔楼,结果在顶楼,真的让我看到了周慕青,博容的姐姐。

她一个人住在塔楼上,身边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壮硕女仆。她看起来格外地虚弱,脸颊消瘦,带着一种病态的美。

她认不得我了,我喊她“姐姐”的时候,她歪着头,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她却很喜欢阿暃,喊他小天使。

我猜她有些精神不正常,所以才会被爸爸关起来。

可是,姐姐到底怎么了呢?

我觉得我的好奇心又被挑了起来。

我要调查清楚才行。

看到这里,任翊飞不禁呼出一口气来。

原来不是阮海云带他去见的周慕青,而是他带着阮海云去的,只是后来几次阮海云带着他去找周慕青的画面太深刻了,所以他才以为是阮海云先发现的她。

任翊飞继续看下去。

那天之后,阮海云就时不时的带着任翊飞去找周慕青,只是次数并不多,家里面人太多了,她不能总往塔楼跑,毕竟那里是个禁地。两个人每次交谈也并不顺遂,因为周慕青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的思维逻辑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所具有的,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模棱两可,纵然是阮海云,也无法揣测她话中的真假。

但是任翊飞还是能从阮海云的日记中,看出周慕青对他的喜爱。阮海云曾经写道,周慕青曾经烤过很好吃的蛋糕给他。

199X年7月X日

今天姐姐差点儿掐死了阿暃!我快被吓死了!

姐姐一直对阿暃都很好,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么温柔的姐姐会突然间变得那么凶残!她那副怨毒的表情到现在还在我脑海里挥散不去!

她骂阿暃是孽种,是恶魔,是不该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我很生气,任何一个做母亲的,在听到自己的孩子被人如此侮辱的时候都会生气的。都是我的错,我明知道她神志不清,我还让阿暃接近她。

阿暃也好像吓坏了,他活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么对待过,连睡觉也不安稳,要我搂着他才敢睡,还总是在半夜惊醒。我可怜的孩子。

对于这件事,任翊飞只残留一些印象。姑姑曾经想要掐死他?为什么呢?

之后的日记里面,阮海云就没有再提到过周慕青了,大概是她再也没有上去过塔楼。直到三个月后,阮海云的日记里面才重新出现了周慕青的名字。

阮海云在写这篇日记的时候,看得出来她的状态并不好,平常总是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此刻显得有些杂乱,语言也有些混乱,甚至还因为用力过猛而出现了一团墨水渍。

199X年10月X日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终于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疯,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要让我们回来,终于知道为什么姐姐会想要掐死阿暃!

还有,阿暃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我不敢想了!这太可怕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带着孩子们离开这里!

日记到这个时候突然被人撕掉了一页,后面的内容便越来越像是阮海云的胡言乱语了。这本日记非但没有解开任翊飞心中的疑惑,反而将谜团越滚越大。

阮海云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为什么最关键的这一页却被人撕掉了?是谁撕掉的?是爷爷?是大伯?还是别的什么人?

也许,解开谜团的谜底,还是在那座塔里面吧……

正当任翊飞陷入困惑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

把日记本塞进抽屉里,任翊飞走过去开门。秦冠宇站在门外,问他:“阿飞,你没事吧?”

“姐夫,我没事的。”任翊飞问道,“姐姐呢?”

“她太累了,又受到了惊吓,这会儿已经睡了。”

任翊飞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便问道:“对了姐夫,我想问,你和姐姐昨天晚上守夜的时候,有看到小叔出去吗?”

秦冠宇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抱歉:“婉清这两天的精神不太好,过了一点就睡了。差不多三点多,我也扛不住睡着了……如果不是我睡着了,也许小叔就不会死了……”

“这不怪你,我们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任翊飞拍了拍秦冠宇的肩膀,说道,“你照顾好姐姐吧,她也够不容易的了。”

秦冠宇点了点头:“我会的。还有,婉清让我跟你说一声,她留了午餐给你,你饿的时候可以吃一些。”

“知道了。”任翊飞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子平刚刚死了父亲,精神不好,我想今天我来守夜吧!”

“你一个人能行吗?”秦冠宇有些担忧地问,“你看起来状态也不太好,我听李律师说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我还年轻,没事。”

秦冠宇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吧,除了你和子平之外,直系亲属里面也没有别的男人了。几个女孩子,这两天都受惊了。”

“是啊……这种环境下,她们已经很坚强了……”

送走了秦冠宇,任翊飞拨通了任宸羽的电话。

电话里面乱糟糟的,背景仿佛是很多人吵杂的说话声,大概信号也不好,任宸羽的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任翊飞只能从不流畅的对话中得知山体出现了塌方,有些地方还爆发了泥石流。任宸羽正在和当地救援组织进行交涉,希望可以跟着救援队一起上山。

听到这种天灾,任翊飞只能将周博达的死暂时按下不提,毕竟两害相较取其轻,现在绝对不是添麻烦的时候。

挂了电话,任翊飞觉得心里骤然一阵无法言明的失落,愈发想念在海港市的任家二老来。

第9节

这是任翊飞第一次在这么安静、这么近距离的情况下端详周立海的遗容。

这个老人,即便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但眉宇间依旧藏着锋利的沟壑,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双唇紧抿着,没有露出一丝笑意。从这张苍老的面孔上,仿佛看到他严肃刻板的生涯。

任翊飞想起母亲留下的那本日记,阮海云说周立海抱过他,可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也许刚回来的时候,他们一家人的确度过了一段欢乐美好的时光,然而这段时光一定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对这座宅子,对这个老人,满满都是恐惧的回忆。

深夜的山间有些凉,任翊飞披着一条毯子,跪坐在灵台边,偶尔点燃一张冥纸,冥纸的烟灰挥散在空气中,整个房间都烟雾缭绕的,鼻尖全是难闻的气味。

空旷静谧的客厅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兄弟姐妹都在各自的房间里面,个个房门紧闭,像是隔绝外界的入侵一般。不知道有多少人睡得着,又有多少人失眠,但可以肯定的是,凶手一定待在某一个地方,伺机而动。

任翊飞站起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双脚,然后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户。外面暝黑一片,晚风灌了进来,混合着泥土和林木的香气,湿漉漉又带着清新的味道让他的嗅觉稍稍恢复了一些,思维也跟着活跃了起来。

毫无疑问的,在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当中存在着一个异类,只是谁也无法确定TA到底是谁。在这个处处充满着诡异的空间里面,这个异类也许是自己也说不定,所以只能各自为营。

这个人,在周立海死后的第一个晚上,杀掉了周博远,并且割掉了他的舌头。

第二个晚上,他杀了周博达,从背后捅了他一刀,直接要了他的命,然后把它固定在了门外的大树上,他被人发现尸体的时候,还是站着的姿势。

有人不想让周博远死了之后还去阎王面前胡说八道,所以割掉了他的舌头,这算是凶手的一种迷信。任翊飞一直也是这么理解的。

可明确告诉周子平发现了秘密的人却是周博达,他反而尸身完整。凶手为什么把他绑在树上,这个做法有什么含义吗?

难道他的理解是错误的吗?周博远被割掉舌头,不是因为他乱说话吗?

任翊飞有些后悔自己所学太少,真到了这种时候,竟然一点儿摸不到凶手的想法。

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打断了任翊飞的思考。一阵凉风袭来,他察觉出一丝寒气,正准备关窗之时,突然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

“谁!”

任翊飞立刻从窗户中跳了出去,但是人影身材高大,速度极快!在月色下转眼就跑出几丈远!

他下意识去摸了一下腰间,腰间却空荡荡的。任翊飞低声咒骂了一句,脚步飞地追赶着他!

对方的身高超过两米,肩膀宽阔,四肢粗壮,又似乎对这里的地形格外熟悉。他头也不回,脚下没有丝毫地犹豫,在月光下扭动着身体,怪异地像是跳大神一样一直往后面的塔楼跑。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声音粗粝,竟然像是在唱什么!

“站住!”

任翊飞无暇思考他哼唱的曲调,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着:“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也许听懂了他的话,也许没听懂,但他回过头来,月光之下,这张脸竟然让任翊飞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那已经不算是一张人脸了!

焦黑的像是碳化了一般的皮肤一块一块的贴在头骨上,隐隐有红色的血管突出,好像树枝一样纵横交错着。额头仿佛被人撕裂过,一条黑色的疤痕竖在脸上,没有眉毛,一双变了形的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线。鼻子上已经没有剩下任何皮肤,可以看到白色的鼻骨,肿着的嘴巴上全是水泡破裂后的伤。

对方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容貌有多么的骇人,竟然朝着任翊飞咧嘴笑了起来,又扭着身体蹦蹦跳跳地往塔楼处跑去!

任翊飞却是不敢再追了,如果说他有什么是最让任宸羽觉得放心的,就是他非常懂得审时度势。对方的来路不明,从身形到身高都比他有优势,而且塔楼里还有一具尸体。在这样一个形势不明夜晚,他冒然跟过去,太危险了。

任翊飞慢慢地往主宅走,他脚步很轻,并且仔细留心着身后的声音。好在有惊无险,回到主宅关上门,才察觉到身上竟然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他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坐在沙发上。

按照其它人的说法,主宅里面应该没有人了,可刚才那个鬼面人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在宅子里吗?

任翊飞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背后冒出来,他很肯定上次和李时余去塔楼的时候,没有看到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那这个鬼面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却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鬼面人并不是真正的恐惧,否则在刚才他就能杀了自己,可他反而像是受惊了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塔楼跑。

而且现在想想,他哼着的那个曲调,也仿佛在哪儿听到过……

鬼面人的突然出现,让任翊飞一整个晚上都精神紧张,好像随时随地会被人闯进来一样,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直到天边泛红才阖起眼睛靠在沙发扶手上犯起困来。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让任翊飞清醒了过来,他愣了两秒,突然意识到尖叫声是从二楼传来。他赶紧跑上楼,只看到女用卫生间的外面站着好几个人。

“发生什么事了?”

“阿飞,你……”李时余看着他,欲言又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婉清她……她自杀了。”

任翊飞笑了起来,笑容有些僵硬:“你开什么玩笑?”

姐姐怀着孩子呢!她那么憧憬以后的生活,怎么会自杀?

任翊飞推开他们,脚下踉跄了一下,被李时余扶了扶。他推开李时余,走进浴室。

秦冠宇正把周婉清从浴缸里面抱出来,轻柔的把被水打湿沾在脸上的发丝拨到一边,一双手捧着婉清已经失去血色的脸,无声的哭泣着。

他有时候也会有些迷惑,当年怎么就注意到周婉清了?

秦冠宇是那种长的很帅的男孩子,大学的时候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只是秦冠宇的家庭条件并不好,农村里面出来的穷学生,没那么多花前月下的情怀。当别人都在谈恋爱的时候,他只顾着好好学习,拿奖学金,指望着将来毕业了找个好工作,然后找个脚踏实地勤劳刻苦的女人结婚生子过完下半辈子,这就是他的心愿。平凡,平庸,毫无悬念,亦不刺激,就和大部分人一样。

周婉清算不得特别漂亮——最起码见到令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任翊飞之后,就不会觉得他们两个是亲姐弟了。任翊飞虽然是个男生,但是有一种明艳的美。而婉清,更像是邻家女孩,纵然有良好的家世却不张扬,中规中矩,在妖孽横生的大学校园里面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秦冠宇记得那是一次圣诞舞会,他被舍友强行拉了过来说什么可以谋取关注度,结果舍友都找到了合心意的女伴,只有他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

灯红酒绿,人声鼎沸,光怪陆离,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

就是这个时候,周婉清出现在他面前,穿着洁白的纱裙,远远看去就像一朵海棠花,清新淡雅。

跟他一样,她也是被同伴拱了过来,带着手足无措和无比的尴尬。

舞会上的婉清,素面朝天,清清爽爽,给秦冠宇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头又黑又长得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脑后,时间仿佛顿时倒退了几十年,带着一种特定时代下女学生的清纯。

所以,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一幕和最初见周婉清的悸动联系起来。

任翊飞惨白着一张脸,脑子里嗡嗡作响,有一个声音突然喊道:“不好啦!!!!!少奶奶自杀啦!!!!!!!”

那一年,佣人用几乎穿透耳膜的尖锐声音叫喊着,穿着老式布鞋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又杂乱的哒哒声,整个宅子里面乱成一团。

他被爷爷牵着,走进浴室里面最先看到的是一片一片如花瓣一般绽放的红,然后就是妈妈每天几乎不停的在梳着的长发,如海藻般漂浮在水面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门口,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一条红色的线蜿蜒,滴答滴答的向下滴血。

后来任翊飞才知道,死了的人没有闭上眼睛,叫做死不瞑目。

这并不是个什么好词。

当时的任翊飞被周婉清死死的抱着,周婉清的一双手紧紧的抱着任翊飞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不让他看到这个画面。

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可以却那么努力的保护着他。

任翊飞默默的留下一行泪。

和那时一模一样的画面,可是现在,又有谁会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

四天三夜,周婉清是第三个死者。

周博远,周博达,周婉清,一个被打烂了头,一个被刺穿心脏,一个割腕自杀,好像受到了什么诅咒一样,大家都是受害者,无一幸免。

“堂哥!”

他听到周子平在喊他,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了,眼前一片黑暗。

他似乎看到自己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姐姐和他四个人去郊游,那时候的天空湛蓝如洗,爸爸牵着姐姐,妈妈牵着他四个人站在木桥上,桥下面的河水里面有蝌蚪和彩色的鱼游来游去,还有水底下柔柔荡漾着的水草。

那时候大家都笑的很开心,姐姐笑起来嘴角还有小小不明显的酒窝,妈妈笑起来声音如银铃般清脆。

可是没多久,他就再也没见过妈妈了。

现在,他连姐姐都丢了。

他一个人站在小时候郊游的地方,哭喊着叫妈妈,喊姐姐,可是除了一圈一圈晕散的回声,什么都没有。

有一种被遗弃的悲伤,他蹲下来,抱着膝,头低下去,小声的抽泣着。

却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抹去了他的泪痕,他想要抬头看看是谁,却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耳边有一个声音说着,别怕,有我在。

小时候,妈妈死了之后,也有一个人对他说着,阿飞,别怕,我会陪着你。

可是,他跟妈妈姐姐一样,都是骗子!一个个的都离开他了!

任翊飞顿时挣扎起来,耳边的声音却更加清晰:“阿飞!”

透着那么丝丝的焦虑与担忧,一双手有力的摇晃着他。

任翊飞猛的坐起来,睁开眼,入眼的是白色的窗帘和刺眼的阳光。

“你没事吧?”李时余的脸逆着光,看不出表情,但语气里却带着一股不难察觉的关切。“你在做恶梦。”

任翊飞张了张嘴,但是还没说出话来,眼泪就掉了下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越掉越多,任翊飞终究是承受不住痛失亲人的悲恸,把头埋在枕头里面痛哭了起来。

李时余默默地看着他,伸出手想安慰他,但是在半空中却滞留住,最终被他收了回去。

李时余默默地握了握拳,说道:“阿飞,婉清已经走了,你要节哀。”

这种冰冷的、不夹杂一丝个人情感的声音,听在任翊飞耳朵里格外刺耳。

李时余不会懂的,这种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去的伤痛,他怎么会懂呢?

房间里面的气氛异常地压抑,除了任翊飞的哭声之外,就是两个人的呼吸声。

“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时余依然不温不火:“有需要就喊我。”

站起来,走出去,还为他关上门。

李时余出来的时候,周娅雯站在门边,靠着墙看着他:“你倒是对阿飞很好。”

李时余面无表情:“是吗?”

“婶婶当初也是这样自杀的,现在看到自己的姐姐跟自己的妈妈一样死法,他受不了也是正常的。”周娅雯微微勾着嘴角笑着,“他昏过去的时候,是你接住他的。如果不是你早就知道他会昏过去,就是你一直在关注他。你抱他回的房间,这么长时间在一旁守着,你还敢说你对他不好?李时余,我又不是傻子。”

被人发现了,李时余似乎也并没有要否认的样子,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呵!你以为我会怎么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骂你是负心汉,没良心?我不会。”周娅雯的话让李时余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我说过,我要遗产,之前就当是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们的约定不变,但是现在我要加码。阿飞那份遗产,我也要。”

“娅雯,我似乎说过,你太贪心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不会在接受委托期间,跟当事人发生任何纠葛的。你跟我在委托时期发生这种关系,如果我说出去,你觉得你还能做律师吗?”

“这算是威胁吗?”

“没那么严重。”周娅雯很美,笑起来更美,可是这个时候却让人觉得阴寒。“各取所需罢了。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对你没坏处。反正阿飞也不会要这份遗产,没有了遗产纠葛,你们两个不是都轻松了吗?”

说完,周娅雯走下楼。

李时余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

任翊飞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待了很久,中午的时候,他打开房门,下楼想找点儿东西吃,但是楼下只有李时余和周娅雯两个人。

“阿飞?”李时余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跟他打招呼,“你好点儿了么?”

任翊飞点了点头,其实他没有感觉更好,毕竟死的人是短短几天便给予自己那么多关爱的亲姐姐,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就转好?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任翊飞哑着嗓子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蛋包饭。”李时余问道,“你要吃吗?”

任翊飞确实感觉到饿,他问道:“还有多余的吗?”

“你吃我的吧。”李时余把自己的蛋包饭递给他,说道,“我再做一份。”

任翊飞接过他的好意,说道:“谢谢。”然后端着盘子在桌子上坐下。

周娅雯也在那儿坐着,不过看样子她已经吃完了,面前只有空空的盘子,从残羹剩饭中可以看到应该是意大利粉。

任翊飞坐在他的对面,一口一口地慢慢把蛋包饭吃进去。周娅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不一会儿,李时余的蛋包饭也做好了。他端着盘子去到一边,本来他的身份就是不能跟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却不料任翊飞开口说道:“李律师,你也坐过来。”

李时余虽然纳闷他为什么突然间态度大变,但还是坐了过去。

“堂姐,现在活着的人里面,只剩我们两个和子平是在本宅住过的人了,你更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任翊飞看着周娅雯,说道,“我们之间,不管之前的关系是好是坏,在目前这个情况下看,能不能多一些真诚和信任?”

周娅雯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当着你的面,趁着现在李律师也在场,我想要看爷爷留下的遗嘱。”

周娅雯勾了勾嘴角,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说道:“你不是不关心遗嘱吗?”

“我不是不关心遗嘱,只是不关心遗产的分配。”任翊飞看着李时余,问道,“李律师,可以吗?”

李时余犹豫了。目前的情况,的确不该再和大家纠结遗嘱的问题,但是老太爷的遗愿,又不得不遵循。

许久之后,他才点了点头,说道:“好吧。”

他走上楼去,走到自己房间,取出老太爷的遗嘱后,下楼把遗嘱交给任翊飞。

周娅雯不自觉地就坐到了任翊飞的旁边,她现在比任何人都好奇遗产的分配,只是任翊飞似乎完全不在乎那些条例,他看的不算细,但是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他抬起头问道:“李律师,这份遗嘱上的遗产继承人……确定只有我们这几个吗?”

“是的。”李时余说道,“这是老太爷口述,我来拟定的,有公证人员在,不会出错的。”

“可是,我们家明明还有一个孩子啊……”任翊飞无意识地搓动着遗嘱的边角,喃喃自语道,“……连我和姐姐都有遗产,为什么没有他的呢……”

周娅雯厉声呵斥他道:“阿飞,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家哪儿还有别的人了?”

“堂姐,我们家真的还有一个孩子。”任翊飞无比肯定地说道,“我见过他,他是小姑姑的孩子。他就住在后面的那座塔里面!”

“够了!”周娅雯打断他的话,说道,“你一定又是脑子不清楚了!小时候你就说我们家有一个孩子,可是除了你谁也没有见过他!你一定是因为婉清去世,有些伤心过度了。你需要休息!”

“不,还有一个人见过他!”任翊飞看着她,寸步不让,笃定道:“鬼婆一定见过他!”

周娅雯当即愣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说……谁?”

“鬼婆。”任翊飞说道,“事实上,我昨天晚上给爷爷守夜的时候,见到了一个鬼面人。我一直在想这个人是谁,直到我看到姐姐的尸体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浮现了鬼面人哼唱的旋律。那是摇篮曲,是姑姑唱过的摇篮曲!”

任翊飞把鬼面人的特征说了一遍,问道:“堂姐,你没见过姑姑的孩子,但你见过鬼婆,对吧?”

“这身高和身形的确是鬼婆……”周娅雯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可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堂姐,现在死了三个人了,你应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任翊飞厉声说道,“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人说过鬼婆还住在这里!你们包庇她的存在,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周娅雯提高了音量,说了一句。“五年前鬼婆住的地方着火,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我们都以为她死了!”

周娅雯的话出乎任翊飞的意料,他又问道:“那……鬼婆她是哑巴吗?”

周娅雯点了点头:“又聋又哑。”

“小叔是不是说过,姑姑是爷爷最喜欢的女儿?”与其说这是一个问句,不如说是任翊飞的自问自答。“可是突然有一天爷爷把她关在了塔里面,只给她安排了一个又聋又哑的女仆伺候她。爷爷说姑姑疯了,不让任何人接近她。姑姑的确是疯了,她疯的时候连自己都不认识,可是她清楚地记得她有过一个孩子……我见过那个孩子!爷爷那么喜欢小姑姑,怎么可能不给她的孩子留下遗产呢?还有那个孩子呢……他去了哪儿了……”

任翊飞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他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第10节

任翊飞和李时余第二次走进这座塔楼。

周博远的尸体还在门内躺着。这里是案发现场,照理说他们不该轻易挪动他的尸体,却也无法眼见着他的尸体受日晒雨淋,更何况连日的雨水早已经将证据冲洗干净,即便是搜证也很难搜出什么东西来了。

塔楼因为常年没有人居住,没有电,也没有人打扫,里面积满了灰尘,虽然被这两日的潮气压了下去,却更像是堵塞了鼻孔一样,压抑无比。

“我一度以为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任翊飞低着头往楼上走,“但是这几天回到宅子之后,发生的事情越多,我想起来的事情也越多。姑姑疯了,我妈也疯了。在姑姑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妈却发现了。虽然她们都疯了,可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提到了一个孩子。”

阮海云是一个记者,一个致力于追求真相的记者。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了一定的把握,怎么会在日记中那样写?

如果这个宅子里面没有古怪的话,谁来解释这几天发生的事?已经死了三个人了,难道就只是为了这可笑的遗产纠纷吗?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么找找吧!”李时余跟在他背后,说道,“凡有接触,必留痕迹。”

任翊飞很奇怪自己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

“听说你之前是只接刑案的,说不定在调查取证方面你比我更擅长。”

“律师调查权回归的只是部分权利,既没有完全放开,也达不到及时取证的时效性,大部分时候还是要仰仗警方的调查结果的。”

“可惜我只是一个半吊子警察。”任翊飞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失落还是难过。“如果今天经历这些的人是大哥,他一定早就找到凶手,姐姐也不会死了……”

李时余皱了皱眉,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安慰。

两个人沉默着向上走去,塔楼只有顶层可以住人,环状的楼梯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等一下!”任翊飞走到一半突然蹲了下来,指着台阶上的一块红色血迹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李时余走到同一层台阶上,也蹲了下来。在两层阶梯之间,有一个喷溅状的血迹,被阶梯间的直角切成两个半圆。

“我觉得这个血迹不太可能是大伯的。”李时余细想之下说道,“如果这里是大伯遇袭的地方,凶手趁他不注意,拿棍子对着他的头敲上去,就算有血溅出,也不会溅到脚底,而应该是周围的墙上。”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任翊飞静静的看着他:“……大伯遇袭之后,并没有马上死亡,而是在这座塔楼上跟凶手展开了追逐。他一边捂着后脑勺的伤口,一边躲避凶手的追赶,而这里的血迹就是他在躲避凶手的时候滴下来的?”

“走!上去看看!”

两个人继续向上走,这次明显更留意脚下。

走了大概有三十层台阶,任翊飞看到另一个血迹。

和刚才的不同,这个血迹上带着几不可见的花纹。

“好像是鞋印……”李时余说道,“大伯往下跑想躲避追杀,后脑勺的血滴在了楼梯上,而凶手在后面穷追不舍,结果一脚踩上去?”

“凶手的鞋底有可能还沾有血迹。”任翊飞叹了口气,“可惜发现的太晚了。”

李时余却吸了吸鼻子,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空气有些潮湿。”说着还伸手摸了摸一旁的楼梯扶手,果然摸在手里的尘土都带着黏腻的触感。

任翊飞随口说道:“应该是下雨的缘故吧。”

“可是,我们在宅子里面,有感觉到潮湿吗?”

“嘘……”任翊飞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个人屏息凝神,仔仔细细地听了半晌,只听到耳边隐约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他们一定不会留意到,可是塔楼空旷,久无人烟,又是环状设计,四面八方全是反射面,加之两个人刚才观察血迹的时候是静止状态,这声音便一层层传递过来,显得清晰无比。

“是水声!”李时余突然说道:“是从楼下传来的!”

两个人迅速跑下楼去,楼下空无一人,依旧昏暗一片。李时余拿着手电照了照,指着其中一面墙说道:“是从这里渗出来的!”

任翊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看到灰色的墙壁的一角已经洇湿了一大片,还有水珠从墙壁上滚落下来。

有水渗透进来,就表示那个地方有空气流通,有漏洞。两个人走了过去,敲打着墙壁。

任翊飞惊呼:“是空的!”

李时余举着手电筒,环视四周,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一把斧头。

“那儿有把斧头!”

李时余把斧头拿过来,上面沾着一些红色,也分不清到底是铁锈还是别的什么。

任翊飞往后退了两步,李时余举起斧头,用力地凿开了墙壁,果然有光亮从墙壁那边发散出来。

李时余把墙壁凿出了一个大口,被墙砖的灰尘弄的满身都是。他朝里面看了看,也顾不上身上的灰尘,说道:“里面好像是一间屋子。”

“屋子?”塔里面为什么会封着一间屋子?

任翊飞走过去,两个人把墙砖又向下扒了扒,扒出能容纳一个人进出的口出来,先后猫腰钻了进去。

屋里的景象让两个人大吃一惊!

这里居然是一座灵堂!

屋子很大,周围散乱地放着一些小孩子的学步车、婴儿床和其他玩具之类的,一口不算大的棺材摆放在房子中间,没有盖,棺材上摆放着一圈白花,靠墙的地方供奉着死者的照片和牌位。大概是因为塔内没有住人的缘故,没有供奉香火。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走到棺材旁边,向里面看了一眼。里面的人早已经化成了一堆白骨,死时穿的衣服也变成了一堆破布。

李时余看了一眼白骨,细细小小的,还没有多长,低声说道:“是个孩子……”

然而任翊飞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供桌上的牌位吸引了。他把那个牌位拿起来,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故男周氏子麒生西之莲位」

牌位左下角写着:

「丁卯兔年 甲申月 丁亥日生」

牌位的背后写着:

「壬申猴年 己酉月 癸友日卒」

“他死了?!”

任翊飞不由得手一松,牌位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声响来。

李时余一边把牌位捡起来,一边问道:“谁啊?”

“周子麒!就是我说的那个小时候见过的孩子!姑姑的孩子!”

任翊飞看着李时余,问道:“你知不知道丁卯兔年是哪一年?”

李时余掏出手机查了一下:“丁卯兔年的话……87年。”

“那壬申猴年呢?”

“往后推五年,92年。”

“你确定吗?”任翊飞瞪大了眼睛看他,一脸的无法置信,“你确定他是87年生的、92年死的吗?”

李时余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大反应,答道:“手机万年历上显示的,应该不会错吧……”

“怎么会……怎么可能……”任翊飞自言自语道,“……他五岁就死了……他怎么可能五岁就死了……那我看到的是谁呢?是谁啊!”

任翊飞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爆炸了一样,他捂着头,蹲下来,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阿飞!”李时余察觉到他的异常,也蹲下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李时余!”任翊飞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仿佛是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漂亮的眼睛里此时正包含渴求地看着他,问道,“你信我吗?你相信我是个正常人、不是个疯子吗?”

“我当然相信你!”李时余真诚地说道,“我如果不相信你,就不会陪你来这里了。”

任翊飞却仿佛不相信他,问道:“你为什么相信我?我们才认识了几天!连姐姐都不相信我!你为什么会相信我?”

“婉清小姐并没有陪你一起经历过,所以她不相信也是正常的。”李时余说道,“可是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说塔里面住着慕青小姐,你说慕青小姐有一个孩子。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但是事实证明你的记忆并没有错,我没办法不信。”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牌位呢?”任翊飞这会儿显然已经丧失了所有自信,咄咄逼人的逼问不像是在逼李时余,倒像是在逼自己。“他87年出生,92年就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我才出生!我怎么可能在5岁那年遇到他呢?而且……而且他看起来根本就比我大!”

“阿飞,你冷静一点儿!”李时余大声制止他的胡思乱想,说道,“你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相信你的经历!这些在你心里是不会造假的,但是牌位是可以造假的!”

“那棺材里那具骸骨呢?”任翊飞说道,“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李时余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具骸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儿吧。”李时余把他扶起来,说道,“虽然这里面有一些环节我们没想通,但是总归是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这几日的事情搞的任翊飞筋疲力尽,这会儿更是没有经历去探究姑姑的往事,就在李时余的搀扶之下回了大宅。

大厅里照旧没有人,好像这座宅子里面没有人愿意跟周立海的遗体在一起多待一分钟。

任翊飞失魂落魄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任由李时余找出一条新的毛巾来给他擦干净了脸和手,又把一杯温水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看任翊飞眼神空洞,也不回答,李时余实在是忧心不已,跟第一天来的时候比起来,任翊飞变的一天比一天阴郁,吃不好也睡不好,除非能把他送出去,不然用不了几天,他的生命力就被他自己给耗干净了。

“吃点儿东西好吗?”

李时余又问道,可依然得不到对方的回应。

李时余在心里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开解他才好,只能默默地在一旁陪着他,以免他发生什么事。

过了许久之后,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任翊飞才低声说道:“姑姑生过一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五岁的时候死了。他死的那一年,爷爷把我们接回家,并且对我们的态度大变。那个时候姑姑已经疯了。姑姑是什么时候疯的?是在孩子去世之后吗?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爷爷是因为姑姑疯了才把她关起来的,还是因为姑姑生了这个父不详的孩子才把她关起来的?为什么爷爷从来不让我们去看姑姑?他是不是怕我们知道些什么?还有他为什么不承认那个孩子呢?爷爷和姑姑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这段往事……跟我们这几天的遭遇,到底有没有关系?”

虽然不知道任翊飞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他,但是李时余还是说道:“这……应该没关系的吧?毕竟,周老先生也好,慕青小姐也好,他们的往事你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慕青小姐生下孩子的时候,你们甚至都不在周家。”

“可我总觉得是有关系的……”任翊飞看着他,问道:“你说,鬼婆有可能是杀了姐姐的人吗?”

李时余一怔:“婉清不是自杀的吗?”

“表面上看来,姐姐的确像是自杀,可是,我很确定她没有自杀的理由。”任翊飞有些难过地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吧?姐夫对姐姐很好,他们两个结婚也有好几年了,我从来没有从姐姐口中听到过一句对姐夫的抱怨。我和姐姐才刚刚相认,她还说等这里的事情完结了,要去拜访我的养父母。姐姐对我这个弟弟的保护欲是与生俱来的,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刺激会让她突然去自杀。”

更何况,她还怀了孩子……

“我听说……听说少夫人也是这么死的。”李时余犹豫着开口,“你知道少夫人是为什么自杀的吗?”

任翊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能连他的父亲,周博容也没有想过。他们一直以为阮海云疯了,一个疯子做出来什么事情都是正常的,可是细细想来,却又显得诡异。

毫无疑问,阮海云疯了,她疯的神志不清,连自己的子女都顾不得了。她一定经历了一些事情,也许就是她在日记中记录下来却被人撕掉的那部分。这件事情不见得有多恐怖,但是一定严重到让阮海云权衡轻重之后决定把它隐藏起来,却又想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这件事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她受不了自己内心的折磨,最终才疯了。

也就是说,不管她疯了还是清醒,她都记得这件事。她记得这件事,就是疯的还不够彻底。

一个心怀巨大秘密又无法宣之于口、想疯又疯的不够彻底的人,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自杀。

阮海云是这样,周慕青,兴许也是这样。

那周婉清呢?

“事到如今,我们这些人里面不能再少人了。”任翊飞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把大家都聚到一起,谁也不要随便离队。我想只要大家互相监督着,凶手应该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李时余点了点头,说道:“我去请大家下来。”

自从第一个发现了周婉清的尸体之后,陈莎莎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吃了退烧药,也进行了物理降温,但她就是病的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周子平虽然嫌麻烦,但是也不能见死不救,这两天倒也一直在照顾她。

秦冠宇更是一整天都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爱妻的去世对他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伤痛,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陪着妻子回家给爷爷送终这么简单的事情,会葬送了爱妻的性命。这种伤痛让他一日之间就憔悴了下来。他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一个人默默地哀悼爱妻的死亡。

可是不行。周婉清虽然死了,可任翊飞还活着。周婉清在世的时候最宝贝的人就是这个弟弟,他得帮周婉清一起保护他的安全。

李时余和周子平一起把陈莎莎背到客厅来,让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周娅雯抱了几床被子下楼,铺在地上,打算剩下的人打个地铺对付一晚上。

周子平主动提出要给周立海守夜,这其实很不安全,守夜的人很有可能在他们都睡着的时候就把他们给杀了,独吞财产。可是周博达死了,一个人就算再心狠,应该也不会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下毒手才对。纵然人心险恶,却唯有抱持着这一丁点儿对人性的信赖了。

周娅雯看得出来,周子平的眉宇间带着一丝难掩的兴奋,毕竟周家的四个男丁,现在死的只剩他和任翊飞,分到手的财产不知道比之前多了多少。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有谁能不动心呢?

夜深人静的时刻,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周娅雯捧着一本书,靠在挨着桌灯的墙上读着。任翊飞、秦冠宇和李时余三个男人睡在房间的另一角,本来一到晚上就空旷的有些可怕的客厅,此时倒硬是多出了一丝温馨的气息来。

秦冠宇环视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说道:“也许我们早该这样,大概就不会有人死。”

任翊飞却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死了人,我们也不会像这样聚在一起。”

“是啊……”秦冠宇感慨了一句,“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了的时候,才知道拥有的宝贵呢?”

“姐夫,你错了,这不是珍惜,这是恐惧。”任翊飞说道,“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才把我们聚到了一起,而不是对活人有什么珍惜的情感。”

“阿飞,我知道这几天我们都经历了许多事,但是你也不能太悲观了。”秦冠宇安慰他道,“婉清已经死了,我们更要互相照顾好对方才是。”

“姐夫,你应该比我更难过才是,是我太任性了。”任翊飞说道,“姐夫,我不知道现在问这些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想问你,昨天晚上,也就是姐姐自杀之前,你有没有发现异常?你们两个同床共枕,她离开了,你都没发现吗?”

“不,我当然知道她离开。昨天是你守夜,睡之前婉清说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毕竟大伯和小叔都是守夜的时候跑出去死的,她说要来看看你,如果你还醒着,就陪你聊一聊。所以我没有多想,我以为你们在聊天,就睡了。直到早上,我听到莎莎的叫声,才知道……婉清她……”

想到周婉清的死亡,秦冠宇又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任翊飞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道:“姐夫,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几天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谁也不知道死亡人数会不会再增加,我们必须得保持理智,抓出犯人才是啊……”

“是,你说得对。”秦冠宇拿手抹了抹眼泪,说道,“本来该我照顾你的,却反过来让你安慰我。我这个姐夫做的真是不称职。阿飞,婉清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已经是一了百了。虽然我很不想把婉清一个人留在这里,可我想婉清一定不想让你身陷危险,所以我们走吧?明天白天,我们就走。只要我们想要离开,想要活下去,总能找到生路的。”

任翊飞点了点头,说道:“好,我们明天就去找出路。姐夫,你今天受的刺激太大了,早点儿休息。”

“好。你也早点儿睡。”

任翊飞也躺了下来,等秦冠宇睡着之后,才低声问道:“李律师,你睡了么?”

“没有。”

李时余说着,翻了个身来,两个人面对面。

“你听到姐夫刚才说的话了吧?”任翊飞说道,“姐夫说姐姐起床来找我,可是我没有看到姐姐。你说是不是就是我出去追鬼婆的时候,姐姐才出事的?我才没能及时阻止?如果我没有追出去的话……”

“你千万别这么想。”李时余立刻说道,“你再这么胡乱想下去,会把自己逼死的。婉清小姐是自杀的,不可能有人用割腕这种方式谋杀一个人的。”

“可我总是避免不了这么想……”痛失至亲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滚到枕头里,留下一片水渍。“按照姐夫的说法,姐姐死之前都是一切正常的,那你说,姐姐在我出去这点时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李时余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肩,说道,“阿飞,睡吧,不要再去探寻什么真相。睡一觉起来,和姑爷一起去找出路,然后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姑姑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周娅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灯睡了,周子平跪坐在周立海的灵台前,点燃了一炷香,又烧了几张冥纸。

香火的气息在屋子里面蔓延开来,任翊飞就在李时余低沉的嗓音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11节

这一夜,任翊飞没有再做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睡在一起,心里少了一些顾虑和担忧,这是他回来本宅之后睡的最踏实的一个晚上。

接连几天死人,似乎大家都累了,早上醒的都有些晚。

醒来之后,没有看到周子平。他有晨跑的习惯,大家并没多想,三三两两的洗漱完毕之后,周娅雯和李时余两个人帮着准备了一些早餐。在饭桌上的时候,秦冠宇告诉了众人他和任翊飞的打算。

周娅雯虽然很想要巨额的遗产,但事到如今,“给爷爷守灵七日”这个规定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一般,只要是稍微有些常识和良知的人都该知道,他们不可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会有人强迫他们在这里待下去。

周娅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时余,后者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无疑给了她一针强心剂。

“既然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那我们就离开吧。”周娅雯说道,“也不知道山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和大哥通过电话——我是说,养父母的孩子。他说因为之前的暴雨,山体有部分塌方,还有泥石流,有一部分山路应该已经走不通了。”否则按照任宸羽的效率,早就应该到了。

“走不通也要想办法。”秦冠宇眉头微皱,看了一眼还昏昏沉沉的陈莎莎,说道,“如果只是我们几个人,警惕一些还能等到救援,可是莎莎现在这个情况,需要治疗。”

没有人对“离开这里”有异议,吃过早饭之后,大家收拾了部分行李和一部分快餐食品,准备离开。

周子平还没有回来,这让大家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周娅雯在客厅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希望他回来之后能看到,追赶上他们。

可是,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大门怎么都推不开,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堵住了一样!

这下周娅雯彻底慌了,连连问道:“是谁?到底是谁?”

李时余托了托背上的陈莎莎,防止她下滑,说道:“先回去再说!”

一行人沉默着回到主宅,个人心中都涌现出强烈的不安,也终于意识到,凶手的目标是他们所有人!

“没有地道之类的吗?”秦冠宇怀着一丝希望问道,“老房子不是都有一些地道是防止当年空袭的吗?”

周娅雯眉头微蹙,想了想,说道:“好像没有听爷爷提起过……”

“围墙呢?跳墙能出去的吧?”

“围墙倒是可以,不过上面钉的都有防盗电网和玻璃,得先把电网关了,然后把玻璃敲了。”

“你知道电网的开关吗?”

周娅雯点了点头:“电箱都在一个地方,我应该能找到。”

“那你去关电网,我跟阿飞去把墙上的玻璃敲掉。”秦冠宇说道,“梯子在哪儿?”

“在储物间。”

几个人商量好了之后,就分开行动了。秦冠宇和任翊飞去储物间找到了伸缩梯,把它搬到了围墙边,李时余找到了一个蒙尘了的工具箱,还是德国进口的,里面放着各种规格、各种类型的钳子、扳手、锤子、绝缘胶带等。但是让李时余颇感意外的是,里面的锤子少了一把,不知道被人拿到哪儿去了。

李时余没有多想,拿着工具箱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了围墙处。工程量不算大,最多只需要把两平方米左右的防盗玻璃敲掉再磨平就足够让他们进出了。

周娅雯留在宅子里照顾生病的陈莎莎,中途的时候还给三个人送了几瓶水过去。任翊飞第一次觉得这个家里面的人开始变得像一家人,变得团结了起来。只可惜这一刻来的晚了一些。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弄完了。回到宅子里面,周娅雯已经准备好了午餐,简单的煮了些面条,又打了一大锅的鸡蛋番茄卤。

周子平还是没有回来。

早上没有看到他,他们就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去晨跑了。可是头一天晚上是周子平守夜,他们都睡熟了,也就是说,周子平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根本没有人敢确定。

如果周子平是趁机跑了也就算了,可想到第一天死掉的周博远,也是在守夜的时候跑出去,结果被人杀了,他们心里就有些不安。思虑再三,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周家的人,总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饭后,秦冠宇、任翊飞和李时余三人出去寻找,最终在围墙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周子平的尸体。他维持着坐姿靠在墙上,头耷拉了下来,四肢瘫软,脸色苍白,胸部整个被敲碎了,碎骨戳进内脏,身上和地上流的全是血,旁边还放着一个行李袋。工具箱里面缺少的那把锤子被人随意地扔在了一边。

很显然地,他想跑,想离开这里,但是凶手并不打算放他走,所以才杀了他。

意识到这一点,三个人都有些心惊。他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被困在这座宅子里,面临着随时有可能被杀的危险?

回到宅子里,把周子平遇害的事情告知了周娅雯,周娅雯也沉默了。迄今为止,周子平已经是周家第四个遇害的人,不知道这场杀戮有没有尽头,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是她?还是任翊飞?

又是谁,处心积虑地想要他们的命?

周娅雯看着面前的秦冠宇和李时余,这两个从外界闯入他们周家的人之中,有没有藏匿着凶手?

她感受到一股寒意,这股寒意从周围聚拢而来,渗透到她的四肢百骸。她此时看着谁都长了一张畸形的脸孔,发出死神般狰狞的嘲笑。

“李律师,”任翊飞碰了碰他的手臂,说道,“我总觉得这一切的源头还在那座塔里面。”

李时余看着他,问道:“你是想再去看看吗?”

任翊飞点了点头。

“什么塔?”秦冠宇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任翊飞简单地把这几天他和李时余的发现告诉了秦冠宇和周娅雯,秦冠宇听完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拉着任翊飞说道:“不行,那座塔里面太危险了!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我不能让你再去冒险!”

“可是姐夫,就算我今天不冒这个险,危险也会来找我们的。”任翊飞说道,“目前的形势很明确了,在这座宅子里面藏着一个凶手,他也许在我们之中,也许藏在暗处。他把我们都聚在一起,目的就是把我们一个个杀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我们要找出他,就必须要冒险。”

“我知道,可是……”

“放心吧姐夫,如果对方想害我的话,早在我前几次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我杀了。”

而且,他总觉得对方不但不想杀他,反而是想给他什么提示一样。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不放心。”秦冠宇皱着眉头,说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去。两个人在一起,真要有个什么事儿了,也好有个照应。”

“你留下来照顾堂姐和莎莎吧。”任翊飞说道,“主屋里不留个男人不行。”

秦冠宇还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周娅雯,便说道:“那好吧,你们两个,注意安全。”

任翊飞点了点头,和李时余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格外的阴沉,狂风肆虐,仿佛马上又要有一场暴风雨。两个人打着手电走在塔里的旋转楼梯上,昏暗的月光透过外面摇晃的树影,从塔上的小窗照进来,耳边似乎可以听到树叶摇晃的沙沙声,自己踩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听得那么的清楚。

那个设有李时余牌位的灵堂里面依旧是他们离开时候的样子,两个人进去环视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便转身去了顶层。

周慕青的房间也还是老样子,被一层白布覆盖着。

“这里似乎什么都……”

任翊飞走到窗边,背对着李时余,看着窗外,沉声说道:“你说,当时姑姑从这里跳下来的时候,他的孩子在想什么?”

“……”

片刻之后,李时余才开口:“你有话要问我。”

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兜圈子的必要了。

任翊飞转过身,整个人靠在窗户上,看起来格外危险。

“我妈、大伯、小叔,他们都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牵扯到一件往事,一件跟爷爷和姑姑有关的往事。可惜我妈留下的日记最关键的那一页被人撕掉了,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直到我看到了灵牌。”任翊飞念道:“「故男周氏子麒生西之莲位」。我改名字太久了,以至于你们喊我阿飞的时候,我都习惯了。这个灵牌却提醒了我,你们喊的应该是‘暃’,日非的暃。我的本名,是周子暃。”

李时余看着他,目光沉静,没有说话。

“我们这一辈的男孩儿取名从子,女孩儿取名从女。可是灵牌上写的却是‘故男’,‘男’是长男,是儿子。可是姑姑是个疯子,一个疯子不可能在塔楼里面做这么隐蔽的灵堂,那灵堂是谁设立的?还用‘故男’这样的前缀?只能是孩子的父亲。”

乌云压顶,遮天蔽日。一道闪电破空而来,照亮了李时余的脸,滚滚的雷声随即响起。

“她的确有一个恋人,也因为这个恋人的存在,她被守旧固执的爷爷关在了塔楼里面。可是如果小叔的记忆没有错,或者他没有撒谎的话,这个孩子是在姑姑被关起来之后才有的。可是,那时候家里面有一大家子人,如果出现一个陌生男人,不会一个目击者都没有。那么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个唯一可以进来塔楼、不论在家里如何自由走动、甚至大兴土木也不会让人起疑的男人,是谁?”

第一滴雨水落到地面上,像是一种示警,紧接着大雨袭来,伴随着雷声,冲击着外面的草木砖石,发出哗哗的声音。

李时余的双唇紧抿,眉头深锁,眼神却闪避起来,似乎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甚至厌恶的事。

剩下的话就不用再说了,任翊飞离开窗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

说完,自己先行一步离开。

李时余叫住他:“为什么?”

“你不是凶手,就是这样。”

李时余又在原地呆愣了两秒,才又跟着他走出去。狂风卷起雨水,刮在脸上生疼。

两个人跑回主宅的时候,身上还滴答滴答的往下淌着水。秦冠宇陪着周娅雯和陈莎莎待在客厅里面,这会儿看到他们平安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又看到他们一身的水,赶紧说道:“你们两个,快点去把湿衣服换掉,洗个热水澡,山上凉,别感冒了。”

“嗯。”

两个人跑上楼,任翊飞拿了换洗衣物出去。楼上本来有两个卫生间,一个因为周婉清死在了里面,已经不能用了,只剩下了唯一一个能用的。

李时余说道:“你先去吧。”

任翊飞没有浪费时间在客套上,拿着衣服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冲刷在身上,驱散了身体上寒冷的感觉,但任翊飞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真相有时候就是这么难以置信,可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后的那个唯一选项,纵然再匪夷所思,也是真相。

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宅子里进进出出的那些人,都只是为了新生儿的降临。

一个近亲相奸下生下的孩子。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初爷爷那么坚定地说出那句:“我死了之后,一分钱也不会留给你们!”却愿意将遗产继承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毫无关系的律师。

他不是交给李时余,他是交给自己最亲爱的的儿子(孙子)。

而塔楼下面的那个尸体,恐怕才是真正的李时余。那个周娅雯口中“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儿救不回来”的孩子。

真正的李时余,在他回来的那一年已经死了。周子麒一天天长大,甚至好几次被人发现,为了隐藏这段罪恶的往事,唯有让他顶替李时余的身份,成为老律师的孙子,改头换面重新回来。

当年发生这段故事的时候,周博远年龄最大,他也许察觉到了什么,也许用这件事威胁过什么人,所以他被人杀了,还割掉了舌头。

而周博达也许一开始并不知道,可是当周博远死了之后、他们再次谈论起往事,周博达突然在某个时刻想通了,所以才会那么晚却又那么有兴致的去找周子平,信誓旦旦地表明周家的遗产一定是他们的。

然后呢?

周博达知道了这个秘密,他第一个会找的人是谁?

是手握周立海遗嘱的假李时余。

可是不对,周博达死的第二天早上,他分明看到周娅雯和李时余一起从房间里面出来的,除非周娅雯是帮凶,否则李时余没有机会下手。

还有谁手握遗产的分配权呢?

更让人疑惑的,是周婉清之死。她又是为什么死的呢?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任翊飞觉得还有许多地方他没有搞清楚,这座宅子依旧迷雾重重。

李时余坐在房间里换掉身上的湿衣服,坐在床上拿着毛巾擦头发,突然听到从浴室里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想也不想的冲进浴室,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要把人灼伤了一般。

浴室里面,任翊飞趴在地上挣扎着,整个身体蜷成一团,痛苦的痉挛。

水龙头失控了一般向外喷洒,热气腾腾,一股肉烧焦的味道钻进鼻孔。

伸手拉掉旁边的大浴巾,李时余冲进去用毛巾把任翊飞裹了起来,手上被水溅到,仿佛是沸腾一般的水温在手上留下灼热的烧伤感。

抱着人出去,李时余突然觉得四周危机重重。

而他,最后又能不能护他周全,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把人抱回自己的房间,任翊飞趴在床上,痛苦的皱着眉。

李时余小心的掀开他身上的浴巾。

白皙的背部留下一大片的红斑,有些地方还生出了水泡,看起来格外狰狞。

李时余跑到楼下,拿了医药箱和冰块。秦冠宇也听到了任翊飞的尖叫声,忙拽着李时余问他发生了什么。李时余只说任翊飞被烫伤,具体的场面却不敢多说。秦冠宇有些不放心,便跟着到了门口,却被任翊飞阻止了。

“姐夫,我没事。”任翊飞忍着疼说道,“你先别进来,我……我有点儿不方便。”

秦冠宇听到他的声音尚算正常,就没再坚持,说道:“那,阿飞,你如果有哪儿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知道了姐夫。”

李时余倒了杯水,喂他吃了消炎药,然后又接了一盆清水,把冰块儿倒了进去,拿毛巾给他敷在伤口上以减轻疼痛。

本来就淋湿了,好不容易身体暖和了起来,结果又被烫伤,如今又要被迫降温,这么短的时间里面这么反复折腾,不知道会不会发烧。

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又不能把人送医院。

如果不是他及时发现,任翊飞会是下一个受害人么?

这种想法让他无比的害怕起来。

“你还好吧?”李时余拿出生理盐水和棉签,说道:“我得给你处理一下烫伤的地方,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儿。”

任翊飞轻微的点了点头。

整个伤口的处理过程中,任翊飞都微微的颤抖着,但是死咬着嘴唇没有让自己发出声音。

处理完伤口,李时余说道:“伤口不能封闭,所以不能裹纱布,也不能平躺。今晚估计会发烧。”

“嗯。”

李时余把医药箱收起来,任翊飞说道:“其实你不用救我。一天一个人,早晚都会轮到我的。”

李时余的动作了一下,开口:“别想太多了。我会看着你的。”

任翊飞轻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姐夫进来吗?”

“为什么?”

“我不想再有人因为知道这段往事而死了……”任翊飞看着他,问道,“你是凶手吗?”

李时余竟然出现了片刻的犹豫,他闭上双眼,眼皮轻颤,面露痛苦,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我是。”

任翊飞却笑了。

“你不是……你是那个提醒我旳人……你在保护谁……”

任翊飞呢喃着闭上眼,慢慢的陷入梦乡。

李时余看着他,低声说道:“抱歉……”

第12节

任翊飞晚上倒是真的发起了高烧,一会儿身体冷的不由得缩起来,一会儿又热的想把被子掀掉,但是稍微一动背部就疼痛难忍。

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一个人一直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还不断的被人用冰毛巾擦脸和身体。

就这么忽冷忽热的闹腾了小半夜,总算可以稍微的合一下眼。

在这期间,李时余一直在一旁照顾着他,后半夜的时候摸着他的头已经不烧了,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任翊飞还年轻,身体底子好,一个小小的发烧不算什么,真正让李时余担心的是他背上的烫伤,只希望这两天不要发炎,否则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时余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他这副身体最近好像也越来越差,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不适的地方。

看着任翊飞已经睡着,而且眉宇之间也舒展了不少,看来是痛苦减轻了。

李时余拿着水盆和毛巾走出去,大宅里面安静得很,陈莎莎和秦冠宇都在客厅睡着,周娅雯跪坐在周立海的棺椁旁边,看着也好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抬头的时候,赫然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你……”李时余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说道,“……你吓着我了。”

对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一双晦涩地双眼盯着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疯了!居然救他!”

李时余回过头去,目光坚定:“停手吧!”

对方突然拉开他的衣领,把他拽到镜子前:“你看看你自己!你好好看看!问问你自己是谁!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你啊!你竟然要阻止我!”

镜中人双目紧闭,神色痛苦:“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的孩子,别傻了。”对方抚摸着他的头,每一下都极尽温柔,“等他们都死了,周家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身世!也不会再有人威胁你!”

“可是有很多人是无辜的!”

“没有人是无辜的!他们都觊觎我的遗产!他们都该死!”

“那婉清呢?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要问你啊!”对方发出桀桀的笑声,在寂静的深夜中让人不免毛骨悚然,“周婉清和周子暃,不都是你发的律师信吗?他们是因为你才被卷进来的,你才是害死他们的人!”

“我知道!”李时余蓦地睁开眼,透过镜子看着他:“我以为家里多了两个无辜的人,你会多几分顾虑!我以为你还残留那么一丁点儿的亲情!是我错了!”

“你才是我最爱的孩子,我只要你活着,其他人是死是活根本就不重要。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李时余一把打掉他的手,说道:“我一定会阻止你的!”

对方用一种晦涩不明地眼神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松动的痕迹来。但是李时余却紧绷着身体,寸步不让。

“儿女情长,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这句话,对方就离开了。

李时余撑着墙,心情久久无法平复。突然,他快速走出卫生间,走的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被自己绊倒。他跑出去,拖鞋拖曳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亮,但是却未能惊醒沉睡中的人。

屋子里飘散着勃罗特花的浓郁香气,而周娅雯却没有像别人那样沉睡,而是站在楼梯下面,用那双和任翊飞一样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时余在黑暗中与她对峙着。

他是什么人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者,我该怎么称呼你?”周娅雯又问道,“哥哥?还是叔叔?”

李时余的脸上快速闪过了一抹惊讶,他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为什么周娅雯会……

“看来我猜的没错。”周娅雯说道,声音里带着一抹嘲笑,只是不知道这种嘲笑到底是针对谁。“我去了塔楼,看到了那间密室,也看到了那个灵牌。”

李时余慢慢吐出一口气,问她:“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从爷爷把他的身后事交给你来办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周娅雯说道,“他这一生,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就连我在他身边给他端茶递水,伺候他这么多年,他也没能相信我一点儿。可是他却把他庞大的遗产交给了你来管理。我起初以为你只是有些手段,直到阿飞的出现。

我说过,我一直在观察你。你从阿飞出现之后,你就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我在想这是为什么呢?你们认识吗?显然阿飞并不认识你,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你。那你认识他吗?什么时候认识的?这是我一直都想不通的。

直到阿飞对疯掉的姑姑提出疑问,我才惊觉,如果周家的大宅里面,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呢?如果他真的是姑姑的孩子呢?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哪儿?姑姑死了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于是我开始在想姑姑的事。我没见过姑姑,可我也听说过,她是爷爷最宠爱的女儿。她是什么时候疯的?为了什么疯的?爷爷那么疼爱她,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疯疯癫癫的住在塔楼上,还不允许人探视?毫无疑问,爷爷和姑姑之间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爷爷不想被人知道的。

我一开始只是单纯的以为,爷爷是因为姑姑在外面跟某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私定终身,还生下孩子才把姑姑关起来的,可我后来发现这个逻辑有漏洞。爷爷如果不能接受这个男人,为什么会让姑姑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他默认了姑姑和她生的孩子,又为什么要把姑姑关起来?

姑姑是因为被男人抛弃了疯的?是因为爷爷的反对疯的?还是因为生下了这个孩子疯的?好像怎么看为了男人和生下孩子都是个悖论。所以唯一有可能的就是……”

周娅雯指着他,说道:“……你,就是周子麒,那个爷爷和姑姑乱伦生下的孩子。”

任翊飞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周子麒。不是做了律师的李时余,而是那个如果在自然的环境下出生、长大了的周子麒。

他梦到他们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里相遇,在人群中,彼此见面却不相识,就这么擦肩而过。他回过头去,想去寻找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却在穿梭不停的人潮里面迷失了自己。

任翊飞猛地睁开眼,就看到李时余似乎一夜没有阖眼一般神情憔悴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任翊飞点了点头:“还,还行……”

任翊飞看着他,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喊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喊了一声:“李时余……”

秦冠宇敲了敲门进来,脸色苍白的看着他:“阿飞,我想跟你谈谈。单独的。”

任翊飞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说道:“……我想喝水。”

“我去倒给你。”李时余也懂察言观色,走出房间,关上门下楼。

秦冠宇拉着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今天早上我发现娅娅死了。”

“是么?”经过这几天,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一个鲜活的尸体的经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并没有多大的惊讶,“怎么死的?”

“自杀。她用蜡烛支架,戳进了自己的胸口”

“是么……”任翊飞轻笑,“……又一个自杀的,呵……”

“阿飞,你还不懂吗!我们被老太爷的一份遗嘱召集到这儿,然后有人要置我们于死地。我们几个谁也逃不掉。现在这一大家子人只剩莎莎我们三个了,我们必须得自救!很明显的,李时余就是凶手!”

“我不想听了,出去。”

“阿飞!难道你要在这儿等死吗?”

任翊飞闭上眼:“姐夫,我很累,想休息。”

“……”秦冠宇似乎是叹息了一声,“你姐姐生前最宝贝你这个弟弟,她不在了,我总想保护好你。可是我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人是不是我。阿飞,如果我不在了,你要保护好自己。离开这里之后,再也不要回来。”

“阿飞,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耳边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反复回响着。

秦冠宇离开后,李时余推门进来:“为什么不答应秦冠宇?”

“我说过,我觉得你不是凶手。”任翊飞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流光溢彩,却看不出情绪,又问了他一次:“你是凶手吗?”

沉默了很久,李时余开口:“我不是。”

任翊飞挣扎着要起来:“我想去塔楼。”

“你去塔楼做什么?”李时余有些激动,说道,“周慕青已经死了!那个塔楼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去干什么!”

“可我总觉得姑姑的魂魄还在,带着无尽的痴和恨,注视着这个宅子里的一切。”任翊飞说道,“有人精心策划了这一切,既然我走不了,也许揭晓了最后的谜底反而会有一线生机。”

李时余看着他,死死地抿着嘴。

过了一会儿,他才泄了气一般说道:“你走吧,带着秦冠宇和莎莎一起。我知道有一条通道,可以出去。”

任翊飞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好。”

然后他先一步走出去,走到楼下,对秦冠宇说道:“姐夫,我和李律师刚才找到了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趁着时间还早,你背着莎莎,我们出去吧。”

秦冠宇已经完全没有了能出去的想法,乍一听任翊飞这么说,竟然还有些不敢相信,问道:“真的吗阿飞?我们真的能出去?!”

任翊飞点了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好!好!”

秦冠宇丝毫不怀疑任翊飞的话,把钱包装进口袋里面,来的时候带的箱子也顾不得了,背起陈莎莎,在李时余的带领之下,四个人往塔楼那边走去。

雨已经停了,仿佛昨天的暴雨只是用尽了力气之后仅存的虚张声势。地面泥泞,不便行走,秦冠宇还背着陈莎莎,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被泥水弄脏了脚面。李时余走在最前面,任翊飞和他间隔一定的距离,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但是能离开的喜悦战胜了他内心的疑窦,他并未察觉到两人间的异常。

李时余带着他们,走到供奉着周子麒的灵位的房间。

把地上的棺材给推开,棺材下面,赫然露出一块儿带着缝隙的石板来!

“这里就是通往外界的通道。”李时余说道,“你们下去之后,沿着通道一直往前走,会看到一个向上的楼梯,出去就是外面。”

秦冠宇往下看了一眼,通道里面很黑,不知道深浅。一架生了锈的梯子嵌在洞沿上。

“姐夫,你背着莎莎先出去吧。”任翊飞把手电筒递给他,说道,“洞深,注意危险。”

“好。”

秦冠宇没有怀疑,把手电别在身上,顺着梯子往下爬。

“姐夫。”

任翊飞突然喊了他一声。

秦冠宇抬头看着他。

任翊飞的脸在逆光中显得晦涩不明。

他说道:“离开这里之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秦冠宇刚想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下一秒就看到,任翊飞把石板放了下来,顿时把他们隔绝在了两个世界里面。

“阿飞!阿飞!”

秦冠宇声嘶力竭地喊声从地底下传上来,但是任翊飞不为所动。

“为什么?”李时余有些激动地说道,“我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任翊飞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墙上被强行凿开的那个洞口,眼神没有焦距,喃喃道:“这是我们周家的事情,与外人无关……”

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阿飞,没想到你这么配合。”

一个人举着火把慢慢的从外面走进来,年龄大概七十多岁,看起来好像吸毒一样,颧骨很高,脸颊向里面收缩着,整张脸布满了皱纹。

任翊飞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爷爷……”

如果宅子里的每一个活人都没有嫌疑的话,那么唯一有嫌疑的,就是那个死了的人。

连周子麒都能活着,为什么周立海不能假死?

李时余立刻把李海拉到身后:“你别伤害他。”

“子麒,我亲爱的儿子。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心软。”周立海消瘦的脸是不健康的青色,两片嘴唇也没有血色,似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他是最后一个,难道你要功亏一篑?”

“我说了,我并不想要什么遗产!”李时余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得很辛苦,我不想有人一再提醒我,我到底是怎么出生的!我只想安安稳稳的活着!最好谁也不要认识我!”

“我当然知道你的辛苦啊!”周立海露出爱怜的神情出来,就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但是任翊飞看着却只觉得反胃。“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知道秘密的人都该死……”任翊飞说道,“……大伯知道了秘密,在死后被割掉了舌头。小叔也知道了秘密,所以他也死了。我曾经以为被绑在树上是什么仪式,直到子平被人锤碎了胸口,我才确定这根本不是什么仪式,而是你自以为是的一种刑罚。”

周立海看着他,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无比的狰狞:“阿飞,你很聪明,真不愧是流着那个女人的血的孩子!”

“那个女人”应该指的就是阮海云。

周立海的确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到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说出口。

“为什么?”任翊飞问道,“我们难道不是你的血脉吗?”

“住口!”周立海呵斥他道,“你们怎么能跟我的慕青相比!慕青……我最爱的女儿,那么可爱,那么美丽……”

看着周立海痴迷的表情,任翊飞的内心一阵阵地作呕。这么一大家子人,居然比不过一个父女乱伦生下的儿子(孙子)。

“爷爷,你那么爱姑姑,可姑姑爱你吗?”任翊飞一针见血地说道,“不,她不爱你。她对你满心全是恨意,你被迫让她承受被亲生父亲强奸的痛苦,还生下周子麒这个罪恶之子!你亲手毁了她的可爱、她的美好,你把她变成了一个疯子!我想,姑姑从塔楼上跳下来的一瞬间,一定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

“闭嘴!”

周立海突然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了棺材上,火把卷起棺材边的白花和孩童尸体,火苗蹭的一声窜起。

李时余护着任翊飞往门外走。

“慕青是爱我的!她是爱我的!”周立海着魔似的说着,“小的时候她总喜欢坐在我的腿上,说着最喜欢爸爸、最爱爸爸这样的话!她是爱我的!”

李时余瞅准了一个档口,拉着任翊飞跑出了这间密室。然而塔楼的门已经被一把大锁给锁上了,周立海根本没打算让他们跑出去。

李时余拉着任翊飞上楼,可楼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周立海的脚步声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两个人逃无可逃!

“周立海!”

任翊飞突然拉着李时余的手,在距离周立海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捧着李时余的脸,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李时余大概被他惊世骇俗的举动吓着了,呆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任翊飞却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以一副得胜者的姿态看着周立海:“看到你这幅样子,我真是同情你。时隔这么多年你都还抱着对姑姑的那份幻想自欺欺人,甚至把对她畸形的爱转移到子麒的身上。但是,你既得不到姑姑的爱,也得不到子麒的爱,因为他们的爱,都在我身上。”

“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看到了!”任翊飞故意刺激他,“你知不知道姑姑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我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她早知道你是个疯子,他不想看到我和她一样,被你害死。”

“胡说胡说胡说!”周立海大声喊道,“慕青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我绝不会让你抢走他们!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周立海朝着他们扑了过来,却只扑到了墙上的穿衣镜。

李时余从背后一把将他扑倒在地,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周立海终归是年龄大了,没两下就气喘吁吁,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快走!”

李时余冲着任翊飞喊道。

任翊飞站在窗户边,没有动。

“子麒!你会后悔的!”老太爷说道,“你以为他真的能容忍你的存在吗?他只是为了他自己!等他出去之后,会把你当成垃圾、当成蛆虫!只有我是爱你的!只有我!”

李时余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一味冲任翊飞喊道,“快走啊!走!”

他不能杀了周立海,那是他的父亲,他也不能让任翊飞受到伤害,那是他的亲人。

这时,一个颇为壮硕地人影闯了进来,一把推开了李时余,手中举着一把斧头,朝着他重重地砍了下去。

周立海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死不瞑目。

任翊飞惊讶地说道:“你……你是……”

是他那天晚上守夜的时候,打开窗户后看到的那个人!

李时余喊了一声:“鬼婆!”

鬼婆看着他,露出一个慈爱地笑容来,嘴里啊啊啊啊地喊着什么,干瘪的脸这会儿看起来竟然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然后,鬼婆就和那天晚上一样,一蹦一蹦地跑了出去。

任翊飞看着眼前周立海的尸体,莫名觉得有些可怕。

血缘到底是什么呢?

周立海和自己的女儿发生了不伦的关系,而李时余——或者说周子麒,和周娅雯之间,是不是也存在着这种关系?

周娅雯的自杀,是不是也因为无法忍受这种关系的存在?

李时余却无暇顾及这些,他看着下面喊道,一波一波的火焰卷着热浪,似乎要把这里吞噬。

“快走!”

他一把抓起任翊飞向下跑,周立海大概根本没有想过要让任翊飞活着离开,整个密室已经完全烧了起来。

任翊飞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对李时余说道:“快上去!”

两个人又跑回楼顶,周立海还怒目圆睁地倒在地上,血顺着他被劈开的头顺着地缝流出来,这次是真的死透了。

从外面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风透过窗户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灌进来,吹的两个人几乎进不去门。任翊飞顶着巨大的风力走到窗边,果然看到一架小型的直升机盘旋在外面。

直升机的门开着,任宸羽扒着门框冲他喊了一声,似乎在喊他的名字:“阿飞!”

任翊飞大喜:“大哥!”

任宸羽指了指塔楼楼顶,任翊飞了然,拉着李时余顺着梯子爬上去,直升机也已经停在了塔楼正上方,一道梯子放了下来。

任翊飞伸手去拽李时余,却扑了个空。

他回过头去,只见李时余站在梯子口,止步不前。

“遗产分配细则我已经邮件给了我的同事,他会继续接手这个案子。”李时余看了一眼飞机上的任宸羽,平静地说道,“你有一个很好的大哥。离开这里之后,好好活着。”

说完,李时余最后看了任翊飞一眼,转身下了楼梯。

“……”任翊飞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许久之后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周子麒!”

“阿飞!”任宸羽看着从塔楼下冒出来的黑烟,焦急地从直升机上下来,攀着梯子朝他伸了伸手:“快上来!”

任翊飞咬了咬牙,转身爬上了梯子。

看着从视线中逐渐变得模糊的周家大宅,任翊飞许久没有说话。

“阿飞……”任宸羽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事已至此,你……”

“我知道。”任翊飞打断他的话,说道,“大哥,具体的细节我回去之后慢慢告诉你。周家的命案,还有一个凶手。”

第13节

任宸羽是从救援队紧急借调的救援直升机,并不能借太长时间,把任翊飞从大宅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之后,直升机找了山间一个空旷、安全的地方将三人放下,便飞走了。

“其实我之前就和救援队来过一次了。”三个人在山间寻找着秦冠宇和陈莎莎的踪迹,任宸羽说道,“但是发现你们家的大门被好几辆汽车给堵住了,打你的电话又关机,我就想你们肯定是出事了。”

“这两天发生了好多事,我手机忘记充电了……”任翊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之前精神紧绷没觉得,现在有任翊飞和易子阳在旁边,精神松懈了下来之后就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大哥,子阳哥,这几天你们也辛苦了。”

“我们倒没什么辛苦的,就是阿宸一直在担心你。”易子阳大概不想看他这么压抑,出声调侃,“我说你们也睡的太死了吧?汽车都开到大门口了,这么大动静你们都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吗?”

任翊飞的脚步一顿,眉头微皱。

是啊,一个大活人半夜从棺材里面爬出来,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听到动静,的确有些反常。

任翊飞想到第一夜去的时候听到的可疑的摩擦声,不就是棺材被推开的声音吗?只是他以为自己在梦中,竟然没有丝毫去想过这个声音的来源。

他不免有些懊恼,换做任宸羽或者易子阳,大概当时就察觉到异常了,也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

但是,一个人睡得死可以理解,一大家子都睡死了,就太匪夷所思了。

看他迟迟没动,任宸羽问道:“阿飞,你怎么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有什么香料是可以让人进入深度睡眠的?”

“你哥连玫瑰跟月季都分不清楚,哪里知道什么香料。”易子阳说道,“非洲的木菊花,西班牙的勃罗特,亚马逊的魔床,都对动物的神经中枢有抑制作用。”

任宸羽被无情吐槽,摸了摸鼻子,无力反驳。

当着弟弟的面,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吗……

任翊飞却错过了任宸羽难得的认怂时刻,宅子里飘散不去的奇怪香气,应该就混有这三种植物中的一种了。

堵住大门的车应该就是他们被拉走的交通工具,根本就没有被拉下山,只是被藏了起来。只有这样才不会引人注意。

周立海为了周子麒,竟然真的没想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不管死的是不是周家人。没想到最后周宅真的只有周子麒一个人留下了。

塔楼里着了火,楼门紧锁,唯一的密道被封死,任翊飞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还活着。

鬼婆突然出现,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又去了哪儿。

他希望他们都能活下来,如周子麒所希望的那样,在一个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好好活着。

如果他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背负了三十年的沉重命运,大概也会随着死亡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吧!

然而,故事的结局已经不会有人知道了……

看着任翊飞沉默不语的样子,任宸羽想要出声安慰他,却被易子阳拽住了胳膊,对他摇了摇头。

任宸羽来的路上曾经跟他说过,他想知道任翊飞到底在想什么,他是不是真的资质平庸。事实证明任宸羽的疑惑是有道理的,任翊飞完全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他更愿意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这次的事情,不正是一个最好的了解他的时机吗?

在半山腰的一处平整的高地上,他们找到了秦冠宇和陈莎莎。大概是背着一个病人走不快,体力也跟不上,秦冠宇正坐在那里休息,陈莎莎则躺在地上,头倚着背包。

他倒是对陈莎莎不错,即便是体力不支也没想过丢下她。

任翊飞不懂,这次回来他真的有很多事都看不懂了。

他喊了一声:“姐夫。”

秦冠宇抬眼看他,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惊讶和恐惧,但是很快被他掩盖了过去,站起来笑着说道:“阿飞!你也逃出来了!真是太好了!”

“是吗……”任翊飞慢慢地走近他,问道:“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在害怕呢?”

任宸羽和易子阳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没有靠近。

秦冠宇的笑容僵在脸上,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姐姐的死,是你做的吧。”

“这……”秦冠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干笑了两声,“……你怎么会怀疑我。这些人不是爷爷杀的吗?”

任翊飞定定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爷爷杀的?他在你心里难道不应该是一个死人吗?”

秦冠宇离开的时候,周立海还没有出现。

“我……我猜出来的。”秦冠宇支支吾吾地说着,眼睛闪躲着,鼻翼不住地翕动,双手无意识地抠动着裤缝。“最后不是只有我们四个活人吗……我们都不是凶手的话……宅子里就只剩爷爷了……”

“可是一般人是不会去怀疑一个死人的,除非你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就、就算我知道,这跟你诬赖我杀了你姐姐,有什么联系吗?”

“如果你硬要装傻的话,我们就来好好理一理周家的连环谋杀案。”

任翊飞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蹲了下来,画了一个死亡顺序图。

“除了周娅雯是自杀之外,周家被谋杀的人一共有四个。周博远、周博达、周子平和我姐姐。”

“大伯和小叔都是因为知道了爷爷的秘密,所以被杀的。其中,大伯死后被人割去了舌头。这个举动代表什么,你作为一个悬疑作家应该不用我多说。小叔的确也知道了爷爷的秘密,但是他的死状却是从背后刺入,再吊于树上。大伯的死让我先入为主,认为他们就是知道了秘密才死的,直到子平的死。乍看是锤碎了胸口,可本质上是肋骨戳进了内脏,导致失血过多而死的。

周子平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撇下我们所有人一个人逃走。他为什么会死?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了,否则小叔死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这代表什么了。”

也许是一个悬疑作家多年来养成的条件反射,对于自己不清楚的地方,总想要弄清楚。

“代表什么?”

“代表地狱的三种罪名。”任翊飞说道,“如果你记性不差的话,该记得爷爷死的第二天,也就是我回到周家的那天,家里面发生的争吵。爷爷觉得他们三个犯了多舌、挑拨骨肉不睦和不敬他人三大重罪,通通都该下地狱,接受惩罚。”

秦冠宇竟然叹了口气,似乎因为自己没有解开谜题而遗憾:“原来竟是这样……”

“想通了这些,姐姐的死就显得格格不入。”任翊飞继续说道,“她既不知道家里的秘密,也没有犯错,她为什么死?她的尸体和其他三个人的也完全不一样,她的尸体没有遭到任何的破坏。仅仅是因为,她参与遗产的分配了吗?可是李时余给我看的那份遗嘱是假的,真的遗嘱上,遗产继承人应该只有他的名字。而爷爷口口声声说的,是知道秘密的人都该死。唯一的解释就是,杀我姐姐的另有其人。”

“就算你分析的都对,那为什么你认定是我?不能是其他人吗?”

“时间要从一个月前,你和姐姐回到周家开始。”任翊飞说道,“也许你真的爱过姐姐,你陪她回来也仅仅是陪她完成孝道。在那个时候,你还是姐姐心目中那个完美的丈夫。然后,你察觉到可能爷爷留下了巨额的财产,姐姐也能分到不少,你作为她的合法配偶,自然也享有支配权。但是,此时你可能只想到这里。

“后来,李时余告诉姐姐,已经找到了我的下落。姐姐很开心,还拉着你一起帮我打扫房间。你们打扫得很仔细,边边角角都顾及到了。打扫房间的时候,你找到了我妈留下的日记本。

“我发现那本日记的时候,那上面只有一层浮土,说明在我之前不久有人翻看过。当然大伯也有可能,可大伯如果要看,直接拿走就可以了,没必要撕下最关键的那一页。可你不同,你和姐姐住在一起,关系亲密,你不能让她知道那本日记的存在,所以你只能撕去那一页,以便将来可以作为一个威胁的凭证。

“你知道了我妈记录在日记中的、关于爷爷和姑姑之间的秘密,但是即便是你拿去要挟爷爷,爷爷也不可能将巨额的财产交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这太引人怀疑了,也会让你身陷危险。

“没多久,爷爷死了——当然,那个时候你以为他是真的死了——他死的第二天,大伯被人杀了,还被人割掉了舌头。最想守住这个秘密的人是谁呢?只有爷爷,和他那个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孙子的孩子,这时候只有李时余符合条件,可周娅雯却给他做了时间证人。那第一天大伯去见的人是谁?还有谁能成为大伯的要挟对象?

“这个猜测违反常规,甚至匪夷所思,所以你需要证实。

“第二天晚上是你和姐姐守夜,正好是你验证猜测的最佳时机。小叔最初在不在爷爷的死亡名单里面已经无从知晓了,但说来也是巧了,偏偏那天小叔就透过大伯的死,揣测到了一部分当年的真相。于是小叔的死就和大伯的死联系了起来。

“小叔死的第二天早上,姐姐穿的是睡衣和拖鞋,可是头一天晚上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还是穿的黑色的孝服。一个守夜的人,不会专门去换上睡衣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你把她抱进屋里,并且帮她换了衣服。”

“死人诈尸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了,爷爷要从棺材中钻出来杀人,势必会吓到你们,继而惊动房子里的其它人。我想连爷爷自己都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甚至故意顺水推舟,试探他是不是凶手。

“我大哥说,追求利益是人的本能,在重大利益的诱惑之下,大部分人都会降低底线。在死掉的周家人里面,几乎每个人都在觊觎爷爷留下的巨额遗产,可为了遗产谋害自己至亲的人,却只有你一个。”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可这也只是你的猜测罢了。”秦冠宇笑了起来,笑容阴沉。“你没有证据,所以我是清白的。我不光是清白的,我还是一个受害者。”

“我是没有证据。”任翊飞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已经做的很仔细了,从守夜那天开始,你就一直提醒我李时余杀人,以便你可以将所有人的死都推到他的身上,好摆脱自己的嫌疑。唯一的马脚就是守夜那天,你明明检查了所有的房子,却对鬼婆曾经住过的那间着火的房子闭口不提。这间房子对一个不了解周家情况的人来说,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秦冠宇没有再说话,纵然任翊飞说得再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都不能将他定罪。周婉清是昏睡的时候,他从背后握着她的手割的脉,刀片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如今周宅除了任翊飞之外,连一个活人都没有留下,纵然警方现在去调查,也调查不出什么。

任翊飞走过去把陈莎莎架起来,离开的时候,任翊飞复又说道:“警方的调查,如果找到证据能证明你杀人,固然最好。如果找不到,最起码在姐姐的尸检报告里面,会有她怀孕的证明的。到时候我希望你还能如此冷静。”

秦冠宇的笑,一点点、慢慢地僵在了脸上。

走到任宸羽旁边,任翊飞抬头,脸上终是露出疲惫的神色。

“大哥,我们回家吧……”

任宸羽把陈莎莎接过来:“走!我们回家!”

三个月后,任翊飞从某家不知名的新闻网站上无意中看到一条新闻。

悬疑作家秦冠宇,于今日凌晨被邻居发现尸体,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他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保鲜袋,已经死了三天了。

根据医生的描述,他从警方出具妻子的死亡病理报告之后开始便出现了轻微的妄想性障碍,无时无刻不觉得有人跟着他,觉得自己身上趴着小孩儿,睡觉的时候有小孩子的哭声,甚至好几次报警说自己被跟踪。邻居也证实他经常在深夜大喊大叫,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

有人评价说他是写悬疑小说写的太多,受到自己的小说影响,加上妻儿的死亡,中了心魔。

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任翊飞却更愿意迷信这是姐姐甚至于小叔留下的诅咒——

生犀不可燃,燃之有异香。

沾衣带。

人能与鬼通。

——《黑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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