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宁一和宋玥两个人举办婚礼的时候,他俩的儿子宋腾腾都已经三岁了。
其实宋玥当初是想领证的时候就一起把婚礼办了的,奈何宋腾腾在他妈肚子里折腾得厉害,宋玥心疼她大着肚子,也就作罢了。
本来以为生完孩子就能闲下来补办个婚礼了,但这小子在肚子里就折腾,生出来之后更是不得了,头几个月,一离商宁一就哭,连晚上睡觉也要随时抱着,还不许宋玥近身,气得他爹哭笑不得。
因此这样一拖,就拖到他满了三岁,商宁一倒是不太在意那些形式,不过宋玥坚决不同意,一满三周岁,就把宋腾腾送到奶奶家,自己则跟商宁一一起安心筹划起婚礼来。
结完婚紧接着就是蜜月旅行,宋玥闷声不响,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计划好了行程,连机票都订好了,当宋腾腾反应过来有好几天没见到爸妈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在美国了。
这下轮到商宁一哭笑不得。
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是哈佛,商宁一在这里完成了硕博学业,以及后来为期两年的犯罪心理培训,也算承载了她很多记忆的地方。不过,对于宋玥执意要来这里的意图,她表示不解。
——更别说他还非要拉着自己去拜访她当年的博导老师了。
商宁一一头雾水地就跟着宋玥到了哈曼博士家外面,博士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区别,肚子还是那样大,头还是那样秃着,正拿着漏壶在门口的菜地里给他种的小番茄浇水。抬头看见两人,他很兴奋,丢了水壶跑过来,一开口却是对着宋玥:“噢!宋!你终于来了!”
然后转头,看着商宁一,开心的程度明显小于对宋玥,欢迎地也很敷衍:“啊宁,你也来了。”
商宁一脸上笑嘻嘻,暗地里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宋玥,意思是问他怎么跟博士认识的。宋玥只对她神秘地笑了笑,指了指博士的背影,说:“先进去吧。”
好在博士的妻子哈曼太太的反应还算正常,她给了商宁一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拉着她去看今年自己今年做的烟熏肉,剩下博士和宋玥两个人在客厅说话。
商宁一被拉走之后,博士脸上的表情却不复刚刚的轻松,他表情一边严肃地装着自己的大烟斗,一边问:“宁最近怎么样了?”
“很好。”宋玥踌躇了一下,接着说:“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他’似乎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唔……”博士悠悠吐出一口烟,说:“这是好事。”他重复道:“这是好事。”
另一边哈曼太太带着商宁一到了楼上。
“看起来你过得很好,宁。”哈曼太太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高兴,“你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
太太拉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另一头的房间里找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商宁一迟疑了片刻,将那报纸一层一层地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看起来也很旧了。
“这是……”
“是齐留给你的。”哈曼太太看起来有些唏嘘:“你们上次来跟哈曼一起学习的时候,他托我将这个留在这里,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看我们,就将它给你。如果你没有回来,就扔掉。”
商宁一拿着笔记本,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哈曼太太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他爱你,宁。”
“我……”
“但你不用自责。”中年女人的眼睛是绿色的,阳光下显得很清澈,却又能看到人心里去似的:“被喜欢和喜欢都没有错,是吗?他爱你,所以他也很幸福。”
“不,我让他受苦。”商宁一摇摇头,声音很低,那个陪伴他很久的男人,一直对她有着温和的包容。他已经死了,对死人的恨意是没办法维持的,更何况他对她,也不算不好了。回想起这些,商宁一感觉复杂。
哈曼太太却将她的低落视作愧疚,再次抚摸商宁一披在肩上的头发,轻轻说:“我看到的,齐只要一看见你就会很开心。这是你带给他的礼物啊。”商宁一抬头看着哈曼太太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没能说出口,心情却奇异地轻松了很多。
“去吧,老头子也有话想跟你说。”哈曼太太笑道。
商宁一到客厅的时候,宋玥跟哈曼博士两个人已经对着一副旧象棋讨论得热烈了,真不知道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个熟了,不过一看到商宁一出来,两个人几乎是一秒钟变严肃了。
“宁。”博士边收拾着棋局,边叫她:“过来一下。”
宋玥回头看到博士的动作,嘴角抽了一下,忍不住吐槽道:“博士,要输了就找借口撤局,这是很不好的。”
“啊?是吗?”博士显得很虚心,不过还是默默将象棋一颗一颗码好了放在盒子里,然后招手叫商宁一过去。
“我听说了,有个叫Z的人的故事。”
商宁一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宋玥。
“是……不过……”
“具体情况我都知道了。”博士摆摆手,又将那个巨大的烟斗放进嘴里,看起来挺像福尔摩斯,他搓了搓手,说:“宁,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做到一半的那个实验吗?”
商宁一微微一怔。
想想那已经是八年以前了。她和齐殊临近结业,正是在准备博士论文的阶段,哈曼博士当时正跟两个别的教授一起进行一个实验项目,某一天突然叫她跟齐殊一起去配合实验。
学习期间他们经常在别人身上实验,不过以自己为实验对象还是第一次,不过不管怎么样,能跟教授们一起合作,无论是对他们的结业成绩还是以后的工作都是有利的,更何况,配合实验也是有报酬的,因此两个人答应下来。
不过,实验进行到一半的某一天,哈曼博士却突然单方面中断了实验,并且很快给出了他们两个的结业成绩,打发他们离开。
商宁一那时候好奇心弱,也没问什么,拿了证书就回国了。后来那个戛然而止的实验也没有传出别的风声,甚至听说哈曼博士跟另外两个教授,也没有再合作过。
……
“不过……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商宁一问:“这个跟Z,有什么关系吗?”
“唔,是这样的。”哈曼博士想了想,用手挠了挠他光秃秃的头顶,说:“实验过去几周之后,我们发现,在数据比对的时候,你的数据很有问题,总是自相矛盾。那两个老家伙想要继续研究你,不过我觉得这可能会有危险,就让你们走了。”哈曼博士耸耸肩,继续说:“后来宋找到我,问到你的心理问题,我就想到当初那个实验,把那个实验数据翻出来看了看。”
商宁一已经隐隐知道博士接下来要说的话,同一个人的实验数据反复不同,那个能说明什么呢?
——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双重人格?还是更多?商宁一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博士突然说到Z,她的多重人格,跟Z……难道是……难道Z是……商宁一难以置信,表情一时有些僵硬,半晌,才开口,问:“博士,你说,Z就是……我自己?”
“准确来说,他只是你的一个次生人格。”博士推了推眼镜,表情和语气都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商宁一想起之前的每一次,怪不得Z能在她的办公室出入自由,怪不得从未有人怀疑,因为那根本就是她自己。只是这种事,理智上说服自己了,感情上却总有些难以接受。
她转头看宋玥,他眼神里并没有惊讶或是疑惑一类的情绪,商宁一坐到他旁边,问:“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
宋玥脸上少见地出现犹豫的神色,侧过头去看哈曼博士,对方对他微微颔首,表示这个说出来也没问题,不会影响她。于是他开口:“三年前,你对我说了Z的事情之后不久。”
商宁一一副没想到的样子,那段时间正是商言失踪,“血徒”案调查正到关键时刻,她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个时候将Z的事情告诉宋玥,希望他能查出这个人来,也完全是急病乱投医,她很快忙得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他真能查出来。
宋玥看商宁一的样子,淡淡笑了笑,说:“你给我的那支笔,后来我拿去技术科做了检查,上面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那些你你口中‘Z’留下的纸条更是如此,所以我产生了怀疑。”只是那段时间她心理状况一直都不怎么稳定,而且因为商言,PTSD又发作,所以他只是压下心里的怀疑,暗中调查。宋玥想办法联系到商宁一的导师哈曼博士,询问商宁一一直以来的精神状况,两个人交流了情况,发现Z很有可能是商宁一的次生人格。只是这样得出的结论太草率,所以宋玥也一直以来没有跟商宁一坦白。
只是,宋玥都搞不清楚,那个Z似乎一直是以保护商宁一为目标而存在的,那么,诱发他出现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哈曼博士一语道破关键:“次生人格的出现不会毫无来由,按照宁的描述,这人格的出现,恐怕在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埋下种子。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十七八岁……
那个时候发生的大事,说起来也只有“血徒”案了,他们俩都被绑架。不过那件事情之后商宁一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次生人格的成型,也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没错了。是因为绑架中收到了惊吓,所以幻想出这样一个随时会保护自己的人格吗?宋玥暗暗想到。
哈曼博士磕了磕烟斗,换上新的烟丝,继续说:“次生人格很有可能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的投射,不过现在看情况那个Z倒是不怎么出现了,就这样稳定一段时间,我看也挺好的。”老头儿是个乐天派,抽着烟又呵呵笑了,他倒是可以通过催眠商宁一找出事情的源头,但一方面商宁一本来于心理学上造诣就不低,面对常规催眠警惕性只会更高,对她的催眠没那么容易成功,而另一方面——“没必要非要搞清楚他从什么地方出来,总之他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的,这不就够了吗?”真要治疗的话,人格的融合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现在在自然变化下,Z几乎都没再出现过,这也难说不是一种自愈了。哈曼博士热爱探究心理,但正如他一直以来对商宁一所说的,他更懂得尊重和保护人心。
商宁一听他说话,却心下微微一动。
保护么……
她想起很多次做梦时只有一个背影的Z,想起梦里Z的声音变成宋玥的声音,带她逃出噩梦,Z的出现,只是为了保护她……她想起那个年少时站在自己面前的背影,格子衬衫后面,一个大大的Z。Z是她,也是他。
她突然明白了。
博士已经兴致勃勃地谈到宋玥跟他讲过的中国象棋了,哈曼太太在厨房里高声喊:“哈曼,你还要说到什么时候?开饭啦!”博士将烟斗往桌上一放,跳起来,小孩儿一样兴高采烈,招呼着宋玥和商宁一来吃饭,哈曼太太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着的,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香味的盘子,里面想必是她引以为豪的自制熏肉。
宋玥柔软的目光依旧看着她,商宁一笑着,拉他起来,一同走向餐桌。
那些他们两个还没有相遇的日子,是Z代替他守在她身边,他一直忠诚地履行保护她的承诺,直到他们相遇,那个影子一样的Z,功成身退。年少时候那句被她看做笑话的自不量力的宣告,他从未食言。
“不要着急,总会搞清楚的,Z的事……”宋玥侧头,小声在她耳边说。
“不用了。”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有殷殷笑意,“他做的,已经足够了。”因为重新遇到你,Z就已经完成了他自己的使命了。
那么下半辈子啊,就拜托你了,宋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