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犯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王尔德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几百年以后,它能这样准确描绘一个人的生平。一语成谶,这词用着不大恰当,然而也没有比它更贴切的描绘了。
在此之前,燕承和的经历为大多数封市人津津乐道。每每谈到他是如何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奋斗成身家亿万的大老板,人们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就好像是他们自己亲眼看到过他如何飞黄腾达的一样。
他成为无数平常人家父母教育小孩的榜样人物,他是所有青年企业家们奋斗的目标。这些将他供在神坛上的人不会知道,他本人,是极其厌恶这种标榜他过去出身的做法的。
他应该一路洁白无瑕,从来都在神坛上俯瞰众生,高大并且漠视着。他不允许自己曾经居然有过在泥潭里的事实,但事实就是如此,且广为人传颂。他赢得所有人尊敬,不过这也只是在封市而已,在那些百年传承的家族企业家们看来,他到底是少了一点底蕴的。值得客套,但也的确不会被深交。
如果直到这一步,那也仅仅是不甘心罢了。
但偏偏,他不仅不甘心,还有自命不凡的野心。
二十多年前,一个丧心病狂的计划在他的谋划之下,成型。
他是经历过多少劫难才走到那种成就的啊,他要叫世人看看,不是每一个人在经历过像他所经历过的那么多磨难之后,还会像这样功成名就,他想证明,他的身体里天生流着注定成功的血液。
计划的种子一直在心里萌芽,未找到合适的人选。直到一次在福利院见到那个小女孩儿之后,他才真正有了挑战的欲望。
他好居高处,这样会让他有俯瞰众生的快感;他亦好做慈善,施舍别人的苦难,总让他特别有成就感。
商宁一,就是他在某个福利院举行捐赠仪式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商宁一,听阿姨叫她小一。小一小一,名字怪,性子也怪,倔强,且充满防备。阿姨很是为她头疼,来了大半年,总是不肯轻易融入,不会遵守福利院里的规矩。
“她老是抱着她那个玩具熊。”年轻的阿姨很无奈,面对成熟的企业家的时候,崇拜之余,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羞赧,她带着愁绪和温柔,轻声细语地说:“这怎么办呢?周围的小孩儿都没有自己的玩具,没个玩具都是大家轮流玩儿的,她一个人有自己的玩具,周围的小孩子怎么办呢?”
“是吗……”他听着这样的控诉,渐渐来了兴趣。既然这种程度不能还让她屈服,那么更难过的时候呢?更深的委屈呢?她总有一天,会被现实打败,然后所有人就会意识到,像他这样于逆境中生长起来的人,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因为他是天生注定成功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那个叫小一的小女孩儿,被列为一号实验对象。
与此同时,“失落者计划”正式开始运行。他费尽心思从全国各地搜寻年纪在四岁到五岁的孤儿,来推动计划的执行。
至于为什么是小孩子……大概是他觉得,小孩子最好控制,什么观念都还没有成型,能够任由他操纵,不产生任何疑问。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心了,他们是不会为这个计划全力奉献自己的。
可笑可叹,一方面,他刚愎自用地觉得自己了不起,另一方面,从用人之处,却可以窥见他的气短。不肯信任成年人,是因为他不自信自己能让任何一个成年人全心全意对他心悦诚服,不相信会有人完全信任他,听从他。
不管怎么说,在投入巨大的物力和财力之后,小孩子们陆陆续续被送到他面前。第一个通过他审核的小孩子很快被委派任务——观察那个叫小一的女孩儿。
他还亲自为这第一个孩子取了名字:齐殊。
每一个实验对象身边总有一个他所安排的人,他们的使命是看,必要时引导实验对象陷入种种磨难,再将实验对象的一举一动报告给他。他们是实验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委派者赐予统一的名字:观察者。
除此之外,计划的另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被称为执行者。
执行者的工作相对于观察者来说更多元化,他们有被精心栽培,然后安排进各个行业,甚至有一些在行业内取得巨大成就。燕承和害怕背叛,因此他们平时互不相识,接到任务之后独自行动,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点点事情,引导着观察对象经历着各种厄运和不幸,共同构成了一个庞大计划的运转。
燕承和确实没有料错,实验计划中的观察对象,大多在接踵而至的厄运和磨难中放弃挣扎,有的死在他所策划的阴谋之中,有的在罪恶的深渊中随波逐流,自甘接受堕落的命运。
他很变态地满意着,但同时又大失所望。
因为那个叫小一的女孩子,她始终没有死去,也没有沉沦。
她在福利院中过得不大好,性子倒是磨去了不少,只是依旧不知圆融转圜,阿姨们几乎都厌弃了她。
她自得且不知,健康生长着,犹如一株疾风中柔韧的草,风持续吹来,她也曾左右摇摆,叶子弯折,果实被攫取,但始终未曾匍匐倒地。
这样怪性子的她,在长到十岁的时候,居然被人领养。
他一方面病态地嫉妒发了狂,另一方面,又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他要她经历更多的灾难,他不信她会比他更有韧性。只有他自己才能够从一切磨难中脱颖而出,成就斐然,其他人,不可以!他要折磨她,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伟大!
有什么比得到幸福之后,再亲手葬送更让人心痛呢?他决定暂时先让她过上几年好日子。
在养母家的那几年,也确实是商宁一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周围的人都善意而美好,她开始感受到几乎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母爱,开始享受正常的友情。这本应该成为她过去所有不幸的终结,她不会知道,这才是她一生噩梦的开端。
一场精心策划的绑架,是燕承和最得意的杰作,只可惜,宋玥的闯入引起了宋鸣天的注意,到底让他的狂欢大打折扣。
宋鸣天很聪明,几乎立刻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他的身份,他们本就熟识,甚至有过几次还算愉快的交谈。
既然他有可能会因此暴露,那么,宋鸣天就不能留了。很遗憾,但是没办法,挡在他路上的绊脚石,一向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亲自动手的,对于这个他景仰的对手,他给予最崇高的敬意,他甚至在宋鸣天还剩一口气的时候附在他耳边保证,会照顾好他留在世上的妻儿。
那个孱弱得像女孩儿一样的宋玥,他从未放在心上,他甚至真的做起好人来,一面照顾起宋玥母子,一面安排为小一安排新的生活。他有些期待,这两个孩子长大以后见面,宋玥见到了那个他曾经救过的女孩儿,见到那个害他父亲丢掉性命的女孩儿,他会怎么做呢?
他妄想培养仇恨的种子,看他们互相伤害,他刚愎自用,以为自己一定会成功。
但事情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发展,宋玥果然知道了商宁一就是他当年救下的女孩儿,却并没有仇恨。他们的相爱再一次让他自乱阵脚,接着是另一场安排好的悲剧。他当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真情,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想法来发展才行。
接下来他步步计划,却节节败退。
顾江河背叛了他,张蓝心背叛了了他,齐殊背叛了他。甚至连王思宇——他一向最倚重的得力助手,也背叛了他。
他开始自乱阵脚,屡次派出人去偷袭宋玥和商宁一,他害怕更多人的背叛和泄密,想要尽快处理。他不会知道,是他对一直以来跟在他身边这些人的无情,成为逼迫齐殊反抗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一次偷袭宣告失败,商宁一和宋玥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是宋玥亲自将手铐铐在他手上的,燕承和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曾经风华正茂叱咤风云,因为很久没去染过头发,鬓角已经能看到霜白了。他多么不愿意承认,都已经老了,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或者这时代从未属于过他,时代它不属于任何孤高自赏,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应该又享受的权利。
没有人天生高贵,更没有人天生低贱,所有的拥有,都是自己挣来的。他在泥土里摸爬滚打,一步一个脚印的时候曾牢记这句话。
可是后来,他忘了,所以他也就失去了从头再来的机会,他不再是那个坚韧得能够白手起家的神话燕承和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