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陈一舟前脚刚带回驾照的下一秒,陈一舟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叫她去试驾一款车。
陈一舟与对方准确互通了姓名、地址,然后在百分百排除了诈骗的嫌疑之后,她带着一头雾水去了那家店。
店员十分客气,一边领着她往前走,一边告诉她,说她男朋友已经提前付了订金了,剩下的尾款,会待陈一舟挑中之后再具体核算给他。
陈一舟其实没怎么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她还处于对张司泊财务能力的震惊之中,耳朵上似是被人蒙了一层纸,听不清晰,只看到店员的嘴一张一合着。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挑了一款上车,安全带还是店员微笑着帮忙给她系的,然后当一把车钥匙放在手上,机械地按着店员的指示兜了几圈后,她终于惊醒了过来,下了车给张司泊打电话。
“不是啊,司泊,你为什么?你怎么会送我车呢?是车子喔,不是别的,很贵的。”陈一舟又是兴奋又是感动又是无措,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不喜欢吗?”他问。
“不是。”陈一舟想了想,回答他。
“没有需要吗?是非必需品吗?”他又问。
“不是。”
“那就行了。”
“嗯,啊?不是,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钱,钱。这么多,我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了给你。”
“没关系。分期付款。还个几十年就够了。”
“嗯,几十年?这样也行,我也心安多了,不然总觉得自己捡了天上掉的馅饼似的,不踏实。啊,对了,我刚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试的车,先不给你说了,我现在再去试驾一次,等你回来,我们再说下怎么分期付款的事吧。”
“好。”
陈一舟挂了电话,就摩拳擦掌、大刀阔斧地往她的座驾走去了。她之前骑摩托车时,对这些机械的东西虽然有了一定的了解,却不是很深,当时觉得只要知道怎么发动怎么停,也就差不多了,现在的话,难得开上了四轮的,心情飘飘然的同时,还有了一份更大的责任。
为了练手,陈一舟直接把车从宏源开回了原先住过的东四街,然后去找鱼头粉丝店的老板娘聊聊天,顺道去吃一碗念念不忘的鱼头粉丝。而且,陈一舟和张司泊,就是在他们店里相遇的呢。那里存有他们两个美好的记忆。
可是等她停了车,走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时,才发现店还是那个店,店员还是那个店员,老板也还是那个老板,只有老板娘换了人。
“以前的老板娘呢?”陈一舟问那个蹲在店门口,正忙着用客人吃剩的鱼头骨去喂猫的店员。
店员抬头,逆着阳光打量了陈一舟两眼,然后揉揉被阳光刺到的眼睛,低低地道:“她走了。”
“走了?这是什么意思?她什么时候走的?去哪了?走的时候有没说过她什么时候还会回来?”陈一舟说出一连串话。
“不会再回来了。”店员拨弄骨头的筷子顿了下,从侧脸上,可以看到她的眼皮往下压,说:“她死了。”
“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我搬家也才几个月而已。我不明白。”陈一舟不信,人站在金色的阳光下,明明该温暖的,此刻她却开始觉得周身的金光都是冷的,她被浸泡在金光的长河里上下沉浮,手脚冰凉。
“就在过年的时候。偏偏是在过年的时候。”她出了神,仿佛情绪已飘摇到了出事那日,嘴上却是不停,如照本宣科一般读道:“她说要陪孩子们去放鞭炮,结果就失火烧死了。”
店员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啪嗒啪嗒”地掉了几颗泪珠子在地上的盘子里,碎成一朵朵小花。
旁边的白猫抬头,不知道自己头上落的是什么,伸出舌头,就着鱼骨头的味道舔了几下,砸吧着嘴。
陈一舟心里发酸,脚步都虚浮了两分。
一回头,正好就看见了老板。他的清癯的脸上倒没有责怪店员多嘴的神色,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老板开口说:“我记得你。”
这话让陈一舟微微有点惊讶,因为她之前虽然常常来吃鱼头粉丝,但是,每次都只是和老板娘交谈几句,并没有注意到老板这个人。他好像较多地在厨房,很少往外头走。
“她后面常常念叨你怎么不来了。”老板说,“所以记得。你进来坐坐吧。”
“嗯。”
陈一舟跟在他身后,她心里有好多的疑问,即便觉得不太合礼数,可是,倘若老板那样做,她多多少少会替老板娘感到不值。
意外的,老板娘的遗照不是黑白的,不是方框的,更不是一脸严肃好像早已预知了死亡才照的那种相片,而是热情洋溢、大大方方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就和她生前一见着陈一舟,就欢快地拉过她的手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一舟看着她绚烂明媚的笑容,心里的悲伤也淡化了几许,不由自主地想跟着她笑。
老板突然说:“外头新来的老板,只是一个合伙人。”
陈一舟注意到,他说的是‘老板’,而不是‘老板娘’。
陈一舟听着他的提前解释,心里如吃了一剂镇心丸,面上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没想到老板是个观察入微的人,即使他平常很少说话,且店里充斥着的永远是老板娘充满活力的吆喝声,和算钱时的计算器公式化的叫声。
不过现在的外头已经没有声音了,空气安安静静的,处在其中,人感觉有些压抑。
显然,外头新来的老板也不是个爱吵闹的人。
“其实,老实说,我也是等她去了,才发现自己还是恋着她想着她的。以前习惯了。”老板说着,一双眼睛变得有些黯淡,眼角的两条鱼尾纹却悄悄钻了出来,顷刻间变得活灵活现。
“平常的时候,什么爱啊情啊,都化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了,感受不到,便以为是没有了。实际上,我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是在遗憾吗?”陈一舟小心翼翼地问。
“人生哪有不遗憾的。”老板说,“不管你怎么选择,都是注定要遗憾的。我只是感动于她弥留之际的最后几句话。”
“她说了什么?”
“她明明那么痛,却还是笑着,祝我新年快乐。”
“这和她平时的性格倒是如出一辙。”陈一舟说。
“她还让我续弦,说她不想对不起我,更不想因为她的死,毁了我对婚姻美好的向往。可是,我怎么做得来呢,我打算过段时间就回老家,去照顾一双儿女。”
听了老板夫妇的话,陈一舟心里不无震撼,据她所知,许多婚姻的结局都不是美满的,甚至许多夫妇到了婚姻最后,干脆互相伤害,以摧残对方的身心为下半辈子己任的。
她看着老板娘的遗照,心里像被注入了一束阳光。
陈一舟已经不想再继续了解老板到底会不会续弦的事了,她吃了一碗没有了以前味道的鱼头粉丝,想打道去墓园看看老板娘。
老板告诉了她地址,陈一舟就开车走了。
墓园在郊区。由于人们有固定的纪念逝者的清明节和中元节,这会儿去,偌大的墓园里就只有陈一舟和几个守园人。
陈一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悲凉和胆怯的,尤其一眼望过去,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方块。森然的山风,穿过冷色调的墓碑,拂过她的面颊,是一种侵入骨髓的冷。
几个守园人忙着喝茶,和在门口借助阳光晒走脸上的灰败,懒得搭理她,陈一舟只好自个儿往前走,穿过一排排墓碑,走向目的地。
找到老板娘时,不知怎地,陈一舟满腔的话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坐在墓碑前的水泥地板上,和老板娘一起看着前方的山川、河流、阳光、人,看着周边的世界在时间的冲刷下,一点一点变了模样。
山川的鲜绿变成蒙了灰的墨绿,河流的波光粼粼变得无光暗淡,阳光染了一层醉酒的酡红,人也开始由大门的小口涌出,四散开去。
陈一舟也不知道自己一共在那里坐了多久,在守园人朝她招手叫她离开的时候,她的思绪才从空空如也里重新回到喧嚣的世界。她扶着墓碑站起来。
腿已经麻了,像千万只虫蚁在咬,稍微一动,钻心的痛,痛得这腿都似乎已经不长在她的身上了。
她想踢腿舒缓筋骨,发现踢不动,实在太痛了,然后便改为甩手,抡着左右胳膊各画了几个大圈,然后,才能开始艰难地挪动步子。
守园人停下锁了一半的大门,皱着眉,瞪着陈一舟说:“你怎么是从那里下来的?”
陈一舟疑惑不解,她刚才为了赶时间,所以跳了几个台阶:“那里怎么了?不是一样的吗?”
“你没看到那里有一个空碑吗?”他惊讶极了,嘴张得很大,尖瘦的脸上,两只大眼珠子都怕是要突出来掉在地上。
“没有啊,空碑是指无字碑?”陈一舟问。
“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没忌讳。”他说,“那个空碑,是一个知道自己行将就木的人先行立在这里的。你没听过吗?死前先立空碑,可以收集过往活人的灵气,然后,他就可以借助活人的灵气而活得长久,那些被吸收了灵气的人,就会慢慢地生病,直到——”
他还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一个同样工装的同事拍了肩膀,“不要随意欺负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陈一舟正觉得他说话还算公道,不会神秘兮兮的,就听他紧接着朝墓园一指,又说道:“这里头这么多漂亮女人,你老欺负,不怕折寿就算了!现在,连活人你也敢哄骗!小心园长找你麻烦。”
陈一舟听得云里雾里,明知道他们是在这里呆久了,发展出来的恶趣味,所以故意装神弄鬼骗她玩儿的,但是,心里还是难免有点戚戚然,就像坠入黑暗的人想要寻找一丝光亮般。
她转身朝着停车场走。
那个守园人还在后头喊:“姑娘,我给你说,那个空碑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立的,你以后走路,最好就绕着他们走喔——”
“什么鬼?这话一听可就太假了。”陈一舟才不信呢,她突然气定神闲地回过头,朝着山坡上的墓碑们使劲儿挥手,口中念念有词,“你们放心吧,有他们这些工作人员陪着你们,你们不会感到寂寞的。往后的岁月,都要加油喔——!”
然后,她就发动车子离开了,心想:气死你们活该。
不过,谁会在生前就先给自己立碑呢?老实说,陈一舟心里,还是有点好奇的,生前做好死后的事,不知道要怎样一颗强大的心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对于青春刚刚准备盛放的陈一舟来说,还是一个不可触摸,也不愿触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