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模糊糊睡到凌晨四点的时候,陈一舟被医院里的紧急救护车声音吵醒。她以为是监狱里的什么警报,大脑习惯性地变得精神抖擞。
走到窗前看一眼,微微的天光之下,车灯闪烁,几个白大褂正手忙脚乱地忙着搬抬病人。病床上的人似乎吐得很厉害。
陈一舟眯着眼,正要将楼下那些人看得更清楚些,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紧贴着她的肉的地方,立即跟触了电似的,痹痹麻麻。
她蹑着手脚,跑到病房门外去接电话。是她妈妈打过来的。
陈妈说:“舟舟,你奶奶急进型高血压,刚被送到你们所在的医院,我和你爸正在赶过去,在那之前,你先帮忙在旁边看顾一下。”
“好。”陈一舟边说边往楼下跑。
刚刚,她站在窗口时,只是觉得人影有点眼熟,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们。
她“噔噔噔”地跑到楼下,然后跟着紧急从她身边飞掠而过的护士医生们,往一样的方向跑。
说实话,她跑,不是因为她跟奶奶有多深的感情,那个东西是一时之间变不出来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只是接受了妈妈的嘱托,所以,她要尽职尽责。
陈一舟很快就看到了病房外的爷爷,和病床上正在接受诊断和治疗的奶奶。
奶奶头发散乱,弓着身子,四肢抽搐,活像一只刚进锅时烧得卷起来的白胡须的瘦骨嶙峋的小龙虾。她还在不断地往外吐着脏物。
陈一舟被这个场面吓到了。
爷爷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似是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没空也不愿搭理她。陈一舟就站在一边等,等护士医生们出来。
好在一番折腾之后,场面终于安静下来。奶奶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灰涩无光。
护士出来时,问站在门口的陈一舟和她爷爷,“你们是陈庆安的家属吗?跟我去办理一下住院手续吧。”
陈一舟第一次听到那个陌生的名字,一时愣了下,没反应过来,叫做陈庆安的人到底是谁。
爷爷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地道:“我才是。”然后,跟着医生后头走了。
陈一舟一个人站在原地,仔细分析着爷爷的神色里都说了什么,似乎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和惋惜,还有比奶奶稍浅些的对她的嫌恶。
她走进病房,却不敢靠得太近,怕奶奶见到她一时情绪激动,就真的归了西。也怕奶奶骂她,说都是因为他们家出了陈深和陈一舟这样的成员,才会多年来不断受到小鬼缠身的折磨。
在这里,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打了热水备好放着,以便奶奶随时可以起来喝水。
陈一舟望着病床上那个满脸满身都是皱纹的人。以前,曾听妈妈说过,她刚出生那会儿,奶奶也是抱过她的,就是面前的这双沟壑纵横的皮包骨头的手。可惜,那时她还太小,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她回头,正好撞上了爷爷的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陈一舟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爸爸。准确地说,是爸爸的性格像极了爷爷,都是沉默寡言而不爱说话的人。
陈一舟被他看得手脚紧紧绷着,不知该往哪里放,心里还莫名生出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便走了出去,走出这个她不该待的地方。
爷爷也不看她,与她擦肩而过。
她停在门口,看着房门慢慢、慢慢地关上,像是关闭了一扇陈一舟可以通往另一个未知世界的大门。
她的爸爸妈妈很快地赶过来了,和她一样站在门口张望。
陈妈难得走过来,不是打她,而是摸着陈一舟的头,说:“辛苦你了。现在有我们在,你可以回去重新睡个觉,也看看张司泊。”
陈妈把她在面对爷爷奶奶时的压力和束缚顷刻间拂了开去,让她心里面轻松了几分。
陈一舟看了下时间,已经五点四十分,快六点了,她想着早市这会儿已经开了,便准备下楼去买早餐回来。
“你们要吃什么早餐?”陈一舟问。
“帮我和你爸买两份肠粉就好了。”陈妈说。
陈一舟应了声,却没有马上抬步离开,眼睛看向病房里的两个老人。
她刚要问:“爷爷奶奶吃什么早餐?”
陈妈已经先开口道:“一份青菜瘦肉粥,三个肉包,两杯豆浆。”
陈一舟惊异地看了眼陈妈,发现爸爸眼里也是同样的惊异,许是没料到妈妈会记得比他还清晰。
她默默在心里记下分量和种类,然后才出去买早餐。路上正好遇到了她的叔叔婶婶。他们正坐在一家小摊边上吃着肉汤米线,呼呼直冒的白气和老板忙碌的身影,遮住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陈一舟买了早餐往回走,到了病房门口,把早餐递给爸爸妈妈,看着他们进去房里,才发现手上已经空空如也,原来,是她刚才只顾着给他们买,忘了给自己和张司泊买了。
她正要再回去买早餐,她的叔叔婶婶已经提了早餐走到了她的面前。是两大碗肉丸米线。
陈一舟看着他们堆着笑容挤进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之间,然后,看到爷爷奶奶眼睛晦涩不明的目光在两对儿子儿媳身上流动,之后,接过了叔婶递过去的早餐,要把她爸爸妈妈递过去的粥和包子重新招呼到他们身上。
陈一舟不愿他们受辱,又想到妈妈不肯输人的脾气,她也不知道自己突然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在爷爷奶奶准备将早餐砸到他们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她冲了进去,劈手就将两个袋子夺过来,说:“不准扔!这是我们要吃的。”
然后,飞也似地带着早餐逃离了现场。
她能感受到出门之前,从背后传来的、那一瞬间的寂静。不过,她不想管了,只要没有酿成大祸就好。
陈一舟咬着包子,紧张地在张司泊病房门口徘徊。她是第一次敢这样大声地对两个老人说话。
张司泊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叫她:“一舟,是你吧。怎么不进来?发生什么事了?”
陈一舟将半截包子塞进去,推门往里边走,说话含糊机械,心不在焉:“没什么。你饿不饿?我来喂你喝粥。”
“不饿。”
“喔——,那我先放在一边,你等会儿再吃。”
“是有什么事?”张司泊问她。
“嗯,还是家里那点事。算是常年累积后的连续爆发吧。我们会处理的,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养你的伤才是。”陈一舟尽量轻描淡写地答着,不想他被卷入其中,而且,就他那种简单直接的处理方式,估计会让她爷爷奶奶气得直接把房屋给炸了。
“好。”
“对了,你的工作会不会受影响?有没有什么急需要做的事?我可以下班后去帮你做好再过来。还可以帮你带几身换洗的衣服。”陈一舟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春天万物生长,花粉多,人容易犯困。
不过,她没有多少时间睡觉了,吃了几个包子,等会儿还得准备去上班。
“不影响。就麻烦你帮我带几身衣服好了。房门钥匙在这里,给你。”张司泊取出一串钥匙给她。
陈一舟刚刚接过,就听到门口的脚步声,还有随着推门而进的动作涌进来的说话声。
“哟!舟舟,这就是那位给你买车的男朋友吧?模样倒是长得不错。不过,这孩子都伤成这样了,怎么没见着他的父母在哪?”婶婶一脸‘关心’地看着陈一舟和张司泊。
陈一舟懒得搭理她。她就转而面向张司泊,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还有兄弟姐妹吗?在城市买房了没有?车子是贷款买的吧?听说贷款的话,要还好几年?”
她的一句句话,就像一枚枚小炸弹,不停地在陈一舟和张司泊的头顶上方诈响,陈一舟看到张司泊被炮轰得不知说啥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声道:“他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事?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若是出身好,又正好有个弟弟,娶你的小堂妹不是正好?”婶婶大言不惭地道,丝毫没有半分难堪之意。陈一舟猜想,她的面皮,估计是比城墙还要厚的。
张司泊平淡地说:“没有弟弟。”然后赶在她再次开口之前,说,“也没有堂表兄弟姐妹。一个都没有。”
婶婶脸上的笑容耷拉了两分,不过,也还是在笑,“那朋友呢?跟你一样能买得起车的朋友有没有?”
“没有。只有一个在坐牢的。”
“嗯,这样啊,那没有也没关系,等你娶了我们家舟舟,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相互帮忙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不对,要看情况。”张司泊理性而直接否定了她的说法,令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吃瘪,面子上就开始挂不住了。
她对油盐不进的张司泊的态度,从好奇转为了嫌弃,她说:“还要看什么情况?就你这态度,冷漠自私得跟个冰块似的,人品如此低下,简直破了我对人厌恶程度记录的新高。”
“嗯,那是您的事。”
婶婶怒目圆睁,话憋在喉咙,半天说不出来。然后,到底是瞪了他们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陈一舟一直在旁边看着听着,突然觉得张司泊这样不咸不淡、无起无落的态度,很适合打发像她婶婶这种无赖的人。
一个要借着人际关系谈感性,一个退出所有人际关系只谈理性,只有能稳坐如山、不动声色的人,才有可能赢了对方。
陈一舟许久不见张司泊这个样子,突然发现他在自己面前真的改变了好多,起码,她的喜怒哀乐,他是能留意到并及时做出反应的,他也能准确地表达他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这样想来,他的状况似乎确实是比从前要好了一点,也没有常常喊疼了。
陈一舟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明白他不会轻易栽在她婶婶之类的人手上,悄悄捏他的手表示鼓励,然后放心大胆地准备出门。
“我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等我下班之后,我再过来陪你,你一个人,没关系的吧?”
他说:“有关系。”
“诶?为什么突然就有关系了?”
“因为我们的角色反过来了。你一直待我这样好,免我惊,免我无枝可依,免我颠沛流离。可我却——”
“给你一本书够不够?”陈一舟打断他。
他眼神呆了下,似是没想到陈一舟的话题会转得那么快,说:“不够。”
“那我给你留两本书。我现在先去上班了。你乖乖等我回来。知道了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