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找到通往奶奶心里的路,陈一舟一下班就来找她的爷爷奶奶。不过,她在门口先撞上的人是给她奶奶复查完,刚出来的医生。
陈一舟拦住他,悄悄问:“请问医生,我奶奶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看她一眼,公式化地说道:“人老了,就是这样,身体机能在慢慢退化。目前,她的血压是稳定了。只是,大概是因为有不听话的后辈的关系,她多年郁积于心,所以,情绪稍有不平,反应就会特别强烈。好好照顾着吧。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上家人重要,居然没有一个后辈在!”
“嗯,我知道了,谢谢医生。”陈一舟感受到了来自医生莫名的敌意,心虚而礼貌地表示完感谢便不再说话。
医生走了后,陈一舟往病房里看了下,确实是只有爷爷一个人在守着。她的爸妈都因为事情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至于叔叔婶婶,陈一舟猜想他们大概是一个去接堂妹放学,一个是回家喂猪去了。
她婶婶总在医院里嚷嚷,说家里那几头活生生的猪,必须要有人喂养,她得回去。
陈一舟站了好久,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在门口走来走去,就是怎么都跨不出那一步的距离。
万一,她一进去,就把奶奶的病情给气得恶化了,怎么办?万一,爷爷直接将她推出房门,然后锁着,不让她进去怎么办?又或者,万一她一时沉不住气,顶撞了他们,导致关系更僵了怎么办?
陈一舟真的不知道,她的大脑已经被许许多多的‘万一’给缠住了。
所以,她没发现自己的后面站着人。她啥都不知道,就被一个护士给推了进去,进去后,护士还不忘回头瞥她一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挡在门口不进来?”
陈一舟大脑一片空白,双眼不敢看病床那边,只小小声地说:“不知道。”
感受到来自爷爷的冰冷的视线,陈一舟其实很想逃离。但是她若出去了,她或许就更不敢进来了,所以,她强忍着要拔腿跑的冲动,静静地站着。
护士帮奶奶换了瓶新开封的药水挂在床边,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陈一舟就在一边一直站着,跟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她其实是想坐下来着,可是,好像情况并不允许。
爷爷坐在床边,前头放着一个垃圾桶。他正在给她睡着的奶奶提前削苹果,然后,用小刀切成苹果丁,一一细心地插上牙签。
陈一舟沉默紧张地看着,看着那柄小刀的刀锋和爷爷手的距离。她几次想上前帮忙,双手举在半空,却还是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她不敢打破眼前的沉默,能够与他们就这样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很难得的体验了。
爷爷也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坐着,似乎渐渐就忘了陈一舟的存在,看着奶奶,在沉思着什么。
关于她的爷爷奶奶的事情,陈一舟一向知之甚少,只是在刚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曾听爸爸说过那么零星几点故事。
爸爸说,她的爷爷奶奶是通过媒婆介绍认识的,没多久就结婚了,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就有了她爸爸和叔叔两个孩子。原本这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可是,在她爸爸决定结婚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受到了爷爷奶奶凶猛的反对。
那时,她的爸爸还是很听两位老人的话的,还曾与她妈妈断过一小段时间的联系,然后,在她爸爸知道被拒的理由,原来只是两个老人家觉得她妈妈是三角眼,暗藏倒霉的风险时,她爸爸才在诸多努力之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和她妈妈在一起。
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家也还断断续续地联系,后来发生了她爸爸职业的事,就被赶出来了。
刚赶出来时,两家也还住得不远,不管怎样,爷爷奶奶还是待见过陈一舟的。只是,后来就变了。
陈一舟在想起这些事情时,心里一直在反复地想起来这样一个忽略了的答案:她的爷爷奶奶,从前并不是这样子的。
他们也曾善良过。不对,应该说事实上,他们对陈一舟一家以外的人,都很不错,还被村子里的人尊敬爱戴。
陈一舟静静地站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这些。等她回神时,她的爷爷已经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眼神里有几分恼怒,似是才发现她的厚脸皮,居然敢在这里站那么久。
“出去。”他说。
陈一舟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所以不置一词,只是默默地动身往门外走。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的奶奶醒了,看着她,眼里放出烁烁的光亮。她亲切地喊陈一舟过去:“是舟舟吗,快过来,快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你都好久没来见奶奶了。”
陈一舟看着她朝自己挥手,脚下一动,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去。
她依稀记得,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在家门口玩,奶奶就是这样子叫她的。
陈一舟也不知道这段记忆是不是真的。也许,只是她自己给自己杜撰的一段美好回忆。她也不知道。
她走过去。
还没到床边,奶奶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陈一舟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层皮。“舟舟啊,你爸妈是不是又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真是可怜见的孩子,来,奶奶请你吃苹果。”
奶奶坐起来,伸手从旁边的托盘里给她拿了一小块苹果,喂到她嘴边,说:“吃吧。”
陈一舟没有张口。
奶奶看看她,又看看手上的苹果,突然就开始骂旁边刚刚伸手按下警铃的爷爷:“叫你切小块点,你怎么又不听?舟舟那么小,怎么咽得下去?还有,你按什么按呢?别吓着我们舟舟了。”
陈一舟看着面前那块固执的苹果丁,心想,她的奶奶,这是得了老年痴呆了吗?
可是,她为什么满心的欢喜呢?就好像她以为再也没希望了的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当然,不过下一秒,她的理智就告诉她,这种欢喜只是海市蜃楼,戳一下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该担心的是奶奶的病情。她先帮忙把奶奶手上的苹果和牙签拿过来,放在一边,怕奶奶会无意中伤了她自己,然后又让奶奶平躺下来。
陈一舟准备出去看看医生为什么还没有来,奶奶突然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走,“舟舟,你是不是怨恨爷爷奶奶赶你们一家人出门?不然,你怎么都不叫奶奶了呢?你知道吗?奶奶是害怕呀。”
陈一舟犹豫了下,轻轻回握了她的手,喊她:“奶奶。”
“乖。”奶奶在她头上摸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老泪纵横。
陈一舟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帮她擦掉。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眼里忽然变得一片清明冷峻,还有犀利。
她狠狠地推了一把陈一舟,歇斯底里地喊:“谁让你进来的?扫把精!给我滚开!”
陈一舟毫无防备,被她一推,人撞翻了旁边的凳子,跌坐在地上。
爷爷带着医生护士冲进门。
陈一舟立即站起来,让在一边,然后看着他们匆匆忙忙将奶奶推出去,去照脑电图,重新做血液检查。
没一会儿,她的爸爸妈妈也赶了过来,跟陈一舟点点头,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陈一舟没有跟过去。她知道爸爸妈妈会照顾好他们。
她转身出了医院大门,然后打了几个盒饭,回到了张司泊的身边。
张司泊一见着陈一舟进门,就从床上坐起来,朝她伸出两只手。
陈一舟愣了愣,将盒饭放在一边,便扑进了他的怀里,深深地将头埋进去,不愿再看到外头的风雨。
“今天辛苦了。”张司泊摸摸她的头,轻轻将她掉下来的鬓发捋至耳后。
陈一舟听得眼眶一热,差点掉眼泪。她悄悄把眼泪收回去,退出他的胸膛,笑着说:“确实是辛苦,因为都有三秋没见到你了。”
张司泊说:“我也辛苦。”
“是,今天也辛苦你了。”陈一舟说着,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饿不饿?我们先吃饭吧。”
陈一舟铺开病床上的小桌子,将盒饭往上摆,然后打开筷子递给张司泊。
“你的手怎么回事?”张司泊接过筷子的同时,抓住了她的手,仔细翻看着她的手掌心。上面是渗着血丝的几道小伤口。
陈一舟看了看,比他还惊讶,说:“诶?我都没发现自己摔了一跤,居然摔破皮了,还是你细心。”
“先消毒。”张司泊从床上下来,推着吊针小轮,从抽屉里翻出消毒水,然后,亲手给陈一舟消毒,再用干净的纱布给她包扎。
陈一舟痛得龇牙咧嘴的,说:“用纱布也太夸张了,我们还是用止血贴吧。”
“不。”张司泊打断她的话,“有时候,你必须得让人知道你受伤了,别人才会不对你那么刻薄。”
“喔,那我听你的,就当是稍微借此休息一下。”陈一舟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正好她可以稍微试探下爷爷奶奶的态度。
张司泊“嗯”了一声,往她的伤口上轻轻呼了几下,然后帮陈一舟眼角自己痛出来的眼泪擦掉。
陈一舟看着面前放大的他的缠了纱布的手,又看看自己同样缠了纱布的手,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拉过他的手在前面比划着,“司泊你快看看,你的右手,我的左手,看起来是不是很搭配?”
张司泊笑着说:“是啊。很搭。”
陈一舟听了,更加笑得前俯后仰,她说:“连你都这样说了,那肯定就是搭的了。”
张司泊就跟着她笑,露出那个可爱的小酒窝。
陈一舟突然伸手抱住张司泊的腰,动情地叫他,“司泊。”
“嗯?”张司泊低着头,温柔如水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说:“我想——”
陈一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外头的人给高声打断了,“诶?病人呢?去哪儿了?”
她吐了下舌头,说:“我们还是下次再说吧。”
张司泊说:“不管他们。你先说吧。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陈一舟想了想,也对,很多电视电影和小说都是这样,说了‘下次’之后,要么就再也没有下次了,要么就得等到很久很久之后。
所以,她立即笑着开口说道:“张司泊,我要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