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奶奶的病情,医生的解释有几分无奈,大概就是不可抗力的衰老加上难以查清的其他因素导致的,无法治愈。
陈一舟听到医生说的这样的话,内心是无比复杂的。她私心里希望奶奶能像现在这般一直待自己好,可也私心里希望她的病能够完全好起来,当这两种私心撞在一块之时,却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奶奶眼里,陈一舟还是小时候的陈一舟,奶奶依然不能原谅她的爸爸妈妈。而且,即便是陈一舟,奶奶也会在突然清醒之时,对她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
这种情况不断地在反反复复。有时候,一天都是好好的,吃好睡好,有说有笑,有时候,却一天之内都会有好几次情绪的变化,送急诊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叔叔婶婶都各自有事去忙了。
陈一舟在门口和爸妈一起吃午饭,司泊则在里头,帮忙看顾着她的爷爷奶奶。
陈一舟正默默地吃着饭,心中思虑着奶奶的事,陈妈突然盯着她手上的戒指,问:“准备结婚了?”
“嗯。”陈一舟应了声,发现爸爸也在一旁看过来,盯着那枚戒指,眼里意味不明。她心里一虚,就忍不住先开口铺垫道:“不是你们一直让我自己抓主意的吗?现在我已经答应他了,你们不能反悔。”
陈妈“嘁”了一声,说:“瞧你那急样!谁反悔了?谁要反悔了?都因为你而浪费了二十多年时光了,我们才不要继续找罪受。等你嫁出去了,我和你爸就周游世界去。”
“有钱吗?”陈一舟疑惑地问。
“一点点吧。”陈妈说,“而且,现在年轻人不流行穷游么?就适合我们这些年轻人。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您若是不说,我才是真的不懂呢。”陈一舟说,“原本我还想多攒几年再给你们来着。现在,也没存多少。”
“你给我们攒旅游费了?”陈妈给她爸夹莴笋的手顿了下,回头看着陈一舟,莴笋迟迟不落入碗里。
“是啊。”陈一舟说,“您不是从我上大学开始,便一直念叨着要将我赶出家门,准备旅游的吗?所以,我后面才努力学习拿了奖学金和助学金,减轻你们的负担不是?”
“喔——”,陈妈终于回过神来,然后,将筷子上的莴笋顺手给了陈一舟,“没想到,咱们舟舟不仅人长得跟妈妈那般绝代风华,连人品也是没得挑的。啧啧,我们真好命。来,你多吃点。”
“谢谢妈妈。您这么说,我就知道您年轻时长得是多么地好看了。”陈一舟笑着道。果然,在妈妈大言不惭的长期浸淫之下,陈一舟一旦被激发,脸皮也是越来越厚了。
“那倒没有,”陈妈说,“我还是比你要好看几分的。”
“是是是,您说得都是对的。”陈一舟赔笑。妈妈难得心情大好,也不打她。所以,她身体里的想要讨好母上大人的因子,瞬间就狗腿子似的被激发了。
陈爸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女俩一唱一和,互相夸赞,突然开口对陈一舟说:“不准嫁。”又对她同样惊讶的妈妈说,“不去旅行。”
母女俩面面相觑。
陈妈先开口,问他:“老陈,你最近是不是更年期到了?越来越不同寻常了,你有没有一点自我发现?”
“没有。”陈爸回答得很肯定。
“爸你是有什么事吧?你之前还看着我掉眼泪了。”陈一舟也疑惑地看着他。
陈爸还是同样的话:“没有。”
她们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里都写着三个字:不可信。
“总之,我不同意。”陈爸说完,就端着空盒子到垃圾桶那边去了。不过,也许是因为陈一舟和她妈妈望着他背影的眼神太过炽热的关系,所以,他走得不是很稳。
张司泊开了门出来,对陈妈说:“阿姨,奶奶叫您和叔叔进去。”
“真的?”陈妈惊讶,连忙喊还在垃圾桶那边的陈爸,“老陈,快过来。妈妈叫我们进去。”
陈一舟听着自家妈妈突然响彻整个走廊的声音,不好意思地跟过路的行人致歉。
“妈,小声点。”
“知道了。”陈妈说。声音还是跟刚才那么大,一个分贝都没少。
奶奶在里头喊:“你对舟舟那么大声做什么?”
陈妈不与人计较地抿抿嘴。陈一舟则接受了那份来自奶奶的心意,朝房里的奶奶竖起大拇指。
奶奶朝她一笑。
陈一舟也光辉灿烂地笑,只是,这笑容在触及到旁边的爷爷的眼神时,还是稍微有点不由自主,僵了一下。
他们在外头等着。
陈一舟隐约从门缝里听出来了一点风声,好像,是在商量她的婚事?这么快就提上议程了?奶奶不是还认为陈一舟是小时候的她吗?怎么会突然将这事提上议程,商量起来了呢?
而且,她为什么要被排除在外?不是她的婚事吗?
陈一舟认真仔细地听着墙角,不时看向在一边坐着无动于衷的张司泊,心想:他倒是乐得自在。
陈妈说:“我觉得没问题。孩子自己喜欢就好。”
陈爸说得小声,陈一舟只听到他说了“年纪还小”,然后就没听到别的什么话了。
再然后,她奶奶就奇怪地问了起来,“小吗?对喔,她才几岁呀!也不对,舟舟现在是几岁?”
陈妈说:“25了。”
“25?怎么可能呢?她明明还那么小。诶?刚刚我们是在讨论什么来着?”奶奶疑惑不解地看着旁边的几个人,突然更惊讶地道:“舟舟是谁?陈深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旁边这个该不会是你媳妇吧?”
陈爸当场愣住,还是陈妈反应过来,立即回答,说:“没什么。没什么。我确实是他媳妇。我叫陆元白。”
“那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妈?”奶奶问道。
“没有,妈,我喊了的。刚刚只是您一时没听见而已。”陈妈说。
陈一舟眼看着说好要商量的婚事,变得跟‘闹剧’似的,正不知该哭该笑,张司泊突然伸手拉了她一把,她一个转身,人还未坐下,就有一个声音擦着她的耳边炸开。
“妈,您忘了,连深哥他孩子都已经25岁了呢。您以为这是什么时候喔?是不是被他的入殓师职业给气到了?”婶婶推门冲进去,说话三句不离奶奶的痛处,连爷爷都瞪着她不说话了。
奶奶的情绪变得有点激动,她扫视着周边的人,一个一个,认真地看过去,然后,对进门来的陈一舟婶婶说:“你又是谁?敢对我们的家事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
婶婶被说,嚣张的气势一下子矮了下去。
奶奶指着爷爷,“老头子,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全部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朝着爷爷射过去,有紧张,有期待,都悬着一口气,好像压了许多希望在他身上。
爷爷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陈一舟和张司泊,然后从离他最近的人开始,一一指着过去,说道:“陈深,陈深妻子陆元白,陈城妻子尹亚茹,孙女陈一舟,以及陈一舟的未婚夫张司泊。”
“不是啊,老头子,媳妇有就算了,我们什么时候长出来这么大的孙女了?还有未婚夫?而且,司泊不是这几日一直帮我们的那小伙子吗?”
“是的。”爷爷说,“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奶奶招手让张司泊过去,然后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先出去。”
陈一舟不知道奶奶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能率先出门,然后等着张司泊出来后,再给自己说内容。
奶奶的记忆错乱交缠得如此厉害,现在都没有陈一舟的位置了。陈一舟为了这难得的亲情,等了多年,没想到才感受到温馨那么一会儿,就又消失不见了。
爷爷也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不声不响。
陈一舟心底十分感谢爷爷,刚才没有强调那些会令奶奶气愤的事,只字未提。这样就够了吧,一点一点朝着美好的方向。
他们就在门口等着,都不说话。偶尔,里边会传来奶奶的笑声。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张司泊根本没有幽默细胞,也不会说笑话来着。
看来,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奶奶喜欢他。陈一舟心里忍不住有点小小的嫉妒。
此时已是午休时间。人歇了后,走廊里逐渐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止不住的咳嗽声,病痛的呻吟声,混着消毒药水和盒饭残渣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
陈一舟站了没多久,脑袋就沉了,人也变得昏昏欲睡,她撑着眼皮仔细一看,发现爸妈和婶婶爷爷的表情也有些乏了,眼皮微微耷拉着,随时可能倒下,尤其是她爷爷,毕竟是年纪大了,熬不住。
陈一舟刚刚看到这儿,就发现爷爷身子一滑,头突然使劲往下磕去,朝着扶手的方向,吓得站得近的陈一舟连“啊”都来不及,就伸手接住了爷爷的头,然后,吊着呼吸,慢慢、慢慢地,让他轻轻靠在扶手之上。
她将手缩回来,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却还是如坠云巅,半天收不回来。
与爷爷坐在一条凳子上的婶婶,已经开始打呼。坐在另一条凳子上的陈爸和陈妈听到动静,都朝她笑了笑。
陈一舟收不进他们的感激,站回原位好一会,心脏才开始正常地跳动起来。
张司泊推门出来,说:“奶奶睡了。”
陈一舟困倦地挽住他的胳膊,不忘问他:“奶奶刚刚都和你说什么了?”
张司泊说:“奶奶说要给我介绍你们村的一个女孩子。”
“哈?不是吧?她真这么说的?难道是觉得她自己的亲孙女配不上你?”陈一舟一下子就跟被人泼了盆冷水似的,变得清醒无比。
“我也不知道。”张司泊说,“奶奶说,她会帮我多考察一下你。”
“好吧,真的是!那是你奶奶,不是我奶奶。我都明白了。”陈一舟赌气地轻轻掐他的脸。
张司泊说:“没有。你说错了,那是我们的奶奶。我们的。”
“行了。那她有没说,她要怎么考察我?”
“奶奶说她有一双火眼金睛。”
“呀,她有火眼金睛,我又不是白骨精!真是的。这婚我不结了。”
“不行!你说话一直都是算数的。”
“是吗?好像是诶。”